艾格尼絲屏住呼吸。她被?這景象拽回童年深處。

    這么?多?年過去，愛爾門嘉德毫無變化。

    “伊蓮娜？”

    艾格尼絲因為這聲呼喚顫抖了一下。

    不對，并非毫無變化。母親的嗓音應(yīng)該更清亮。

    衣物與椅子摩擦，發(fā)出窸窣聲，愛爾門嘉德徐徐轉(zhuǎn)過身來?。

    艾格尼絲與幾乎要凍住她的顫栗對抗著往前挪了一步，而后加快腳步，繞到?椅子側(cè)旁：“母親，是我?！?/br>
    愛爾門嘉德抬起頭。

    一張陌生的臉龐撞進艾格尼絲的視野。

    她立刻明白奧莉薇亞的那短短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她也老?了。

    眼前這位略顯孱弱的優(yōu)雅婦人就是她數(shù)年未見的母親。那些眼角頰側(cè)的細紋，那被?金色的陽光隱藏的白發(fā)，還有鋒銳消退變得柔和的目光，艾格尼絲都看得異常清楚。

    從不低頭的母親在顛覆艾格尼絲整個世界的那一天，因為被?告知女兒毫無魔法天賦而掩面哭泣。這噩夢糾纏艾格尼絲許多?年。但?回憶中的伯爵夫人愛爾門嘉德即便垂下頭，也是那么?高大挺拔。因為那時的艾格尼絲只有十二歲，必須抬頭仰視才能看清母親。

    艾格尼絲隨之?猛地意識到?，這也許是她平生第一次俯視母親。

    “艾格尼絲?！睈蹱栭T嘉德露出微笑。

    “母親，我……”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愛爾門嘉德注視她片刻，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詢問任何事?。

    艾格尼絲澀然垂眸。母親過去就不多?話?，褒獎和批評都罕見。也因此?，年幼的艾格尼絲時常徘徊在不知是否被?認可、被?注視的不安與疑竇之?中。但?事?到?如今，母親是否對她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其實并沒那么?重要。她之?所以站在這里，并非為獲取母親遲來?的認可。

    她深呼吸，輕聲說：“我想向您引見一個人?！?/br>
    “是那位么?？”愛爾門嘉德說著，看向花園。

    話?語的走向被?這么?一個問題意外打亂。

    艾格尼絲順著母親的視線看去。從露臺之?上，越過云杉濃綠的枝條，能看到?亞倫和伊恩正交談著，一前一后地沿著園中小?徑前進。

    她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側(cè)眸去端詳母親的神情。眼神相碰，艾格尼絲陡然明白。愛爾門嘉德之?所以剛才一言不發(fā)，并非漠不關(guān)心－－沒有詢問的必要，她一定早就從亞倫那里得知了一切。

    于是，艾格尼絲輕柔卻也明確地頷首。

    愛爾門嘉德微微一笑，視線變得悠遠：“我對他有印象?！?/br>
    艾格尼絲等待了片刻。但?母親只說了一句，便沒有再表態(tài)，更沒有說明她對伊恩的印象如何。艾格尼絲有些驚訝：“您……贊同么?？”

    對方反而因為她的問話?愣了一下，平和地說道：

    “你肯定記得。有一年，廚房的老?貓生了一窩四只貓崽，其中一只全身漆黑，只有左前爪是白色的，你看到?它眼睛就亮了。亞倫那時想捉弄一下你，就先指明要養(yǎng)那只你看中的小?貓。如果你對他撒嬌，他一定會?讓給你?！?/br>
    艾格尼絲目光閃了閃：“但?我沒有?！?/br>
    “不僅如此?，你還搬出一整套年紀還小?、沒法照顧小?動物的說辭，就好像你根本沒有養(yǎng)貓的打算。奧莉薇亞原本心思蠢蠢欲動，這下也被?你說得不敢養(yǎng)了。”

    突然舊事?重提，艾格尼絲窘迫地垂眸。

    這是在她徹底將?自己封閉起來?之?前的事?。但?那時候她已經(jīng)要強、無法撒嬌、不會?求助、無法直截了當?shù)卣f出“我想要”?；仡櫷陼r，艾格尼絲不免為自己而感到?難堪。但?她也接受了那是自己的一部分?，F(xiàn)在她也只是比那時要更坦率了一些而已。

    愛爾門嘉德注視著艾格尼絲：“你一直是個聰明但?羞于表達愿望的孩子?！?/br>
    興許是她的錯覺，母親的聲音里有一絲愧疚。

    艾格尼絲不知所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怨恨雙親，當然無法談?wù)?原諒。

    愛爾門嘉德再次看向花園。伊恩和亞倫的身影已經(jīng)隱在樹蔭后看不清了。她的問話?聲依舊輕柔：“那就是你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是?！?/br>
    半晌的沉默。

    隨后，愛爾門嘉德說道：“既然那個人能讓你那么?肯定地回答我這個問題，那就夠了。艾格尼絲，我祝你幸福?！?/br>
    ※

    微風(fēng)拂過藤架。已經(jīng)過了荷爾施泰因紫藤的花期，便只有婆娑翠葉絮絮低語。艾格尼絲從中分辨出熟悉的足音。

    她閉目傾聽，沒有出聲。

    腳步聲停，來?客也半晌一言不發(fā)。

    她知道他立在花與葉的蔭蔽里。如果睜開?眼，她也許能瞧見垂地的披風(fēng)一角，而后就勢從那里想象出一整個人的模樣。她不禁微笑起來?。

    “想什么?那么?高興？”這么?說著，艾格尼絲的愛人從花架后轉(zhuǎn)出來?，問好似地與她碰了一下嘴唇。

    “我剛剛在想，如果我一直坐在這里，你要花多?久才會?找到?我、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但?地上樹木的倒影都沒怎么?隨著日頭移動，你就已經(jīng)來?了?！?/br>
    對方聞言有點得意，沖她擠了擠眼睛。他善于含情的綠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波光瀲滟，正正經(jīng)經(jīng)凝視她的時候又攝人心魄。但?他很快收斂笑意，正色問：“你在等我？”

    艾格尼絲頷首，盡可能平靜地說道：“我剛剛已經(jīng)見過母親了。伊恩，我－－”

    伊恩食指抵住她的唇瓣，阻住她將?后半句出口。

    “艾格尼絲，讓我來?。”

    這么?說著，伊恩倏地單膝及地，向她半跪下去。

    艾格尼絲驚得起身，臉頰到?耳后都開?始發(fā)燙。

    他捉住她的手，抬眸凝視她，目光含千鈞分量，表情有些僵硬。他在緊張。

    艾格尼絲也被?帶得口干舌燥。

    深呼吸，伊恩調(diào)整表情，他沒有笑，以她都沒有見過的懇切表情說道：“艾格尼絲，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里？”

    伊恩卻沒有立刻揭曉謎底：“我甚至沒法保證我和你能抵達那里，更不能承諾在那個地方就能永遠幸?？鞓?，在路上我和你一定會?有分歧，會?爭吵，可能會?暫時失散，甚至可能對彼此?產(chǎn)生恨意。我能向你許諾的只有一件事?，不論?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會?放棄?！?/br>
    他喃喃重復(fù)：“我永遠不會?放棄你?！?/br>
    伊恩的額頭抵上艾格尼絲的手背，是臣服，但?他緩緩朝她仰起的注視是宣誓占有。

    她因為一股奇異的悸動而渾身顫栗。

    “如果這樣也無妨的話?，我想帶你去……希望能和你一起抵達那里?！?/br>
    艾格尼絲又問了一次：“那個地方是哪里？”

    伊恩如此?作答：

    “大多?數(shù)人將?那里稱作明天，也有人將?那個地方叫做未來?。探路的手杖名為婚姻?！?/br>
    艾格尼絲逃難似地閉上眼。如果不那么?做，她一定會?在這個應(yīng)該盡情綻開?笑容的時刻落淚。她俯身抱住伊恩，感受他的體溫、他的氣息，而后將?話?語連同感受盡數(shù)銘記。

    “那么?，你是否愿意與我同行？”

    “樂意之?至。”

    【后日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