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軍事重地的緣故，戒備森嚴(yán)，衛(wèi)所平日是不讓出入的，不光外人難進(jìn)，便是衛(wèi)所中人，想出去一趟，也不大容易。

    每月有兩次外出采買的機(jī)會，這回又恰巧趕上辦年貨的時候，要出去的人便格外的多。

    天色微亮，知知便被阿娘江陳氏輕輕推醒了，喊她起身洗漱。

    知知起身，便瞧見二哥早在院里準(zhǔn)備了，背簍準(zhǔn)備了好幾個，阿娘則在一邊囑咐著，讓帶上些腌魚腌rou，到了集市能換別的。

    待知知咽下最后一口餅子，挨家挨戶接人的驢車，恰好在江家門口停下了，趕車的年輕漢子招呼，“江嬸子，東西弄齊了沒？”

    然后很快下了驢車，勤快地幫忙，同江術(shù)一起將背簍弄上驢車。

    待兩人忙得差不多了，江陳氏便同留在家里的馮氏囑咐了幾句，得了應(yīng)聲后，便拉著知知一起上車。

    驢車?yán)镒娜瞬欢?，不過這回大家?guī)У臇|西都不少，一輛驢車也坐不下太多人。

    江陳氏笑著問趕車的漢子，“阿武，用早了沒？嬸給你拿個rou餅啃兩口？”

    說罷，扭頭去翻背簍里的rou餅，油紙包好的，知知昨夜做的，今早起來用了點(diǎn)豬油煎了一下，還熱乎著。

    阿武忙擺手，“用過了，在家里用過了，嬸子你別忙活了?！?/br>
    江陳氏哪容得他客氣，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個，“客氣啥，自家做的，值幾個錢？”

    阿武這才收下了，黝黑的面上微紅，倒也瞧不出什么異常來。他飛快朝后瞥了一眼，朝坐在江陳氏身側(cè)的知知看了一眼。

    見她沒往自己看，而是微微抿著唇笑，乖巧坐在江陳氏身側(cè)，聽著眾人說著話，模樣再是乖順不過，肌膚很白，眼珠卻又很黑，水盈盈的一汪似的，不由得心跳得更快，慌忙收回視線，心中卻是不由得想到，阿娘怎么就不喜歡江家女兒呢？

    倘若阿娘不反對，他早就上門求親去了……他第一回 在院子外瞧見江知知的時候，當(dāng)時都傻了，呆呆站在那里，旁人推他，他才反應(yīng)過來。

    不怕人笑話，他當(dāng)時真的以為，她是什么仙子。

    若是阿娘同意就好了，阿武心中煩悶，苦惱于家中母親無端端的反對，心中想著，趕車倒是沒慢下來，天大亮之前，衛(wèi)所一道來的十來輛驢車，先后便進(jìn)了郡城門。

    進(jìn)了城，眾人便直奔西市去了，到了西市，便不約而同分散開來，各自去采買各家的年貨了。

    要買點(diǎn)什么，江陳氏昨夜早盤算好了，也沒四處瞎跑，直接進(jìn)了幾個價格公道的鋪?zhàn)?，分批采買了年貨。

    江陳氏翻看了背簍，道，“還得去趟鹽肆?！?/br>
    本朝實(shí)行官鹽制，禁止民間私賣，鹽肆便在西市最顯眼之處，連招牌都透著一股闊氣，可見其利之大。

    母女倆進(jìn)了鹽肆，伙計也沒上前招呼，徑直顧自己低頭剝花生吃。

    知知第一次來這種鹽肆，里頭倒也不只販鹽，還有好些佐料，似糖醋這種是最基本的，桂皮、菌粉、八角、茴香、花椒粉……

    江陳氏直奔鹽去，皺著眉摸了摸鹽粒，里頭摻了不少黑沙，再問了價，一文錢沒便宜，還漲了點(diǎn)。

    伙計懶洋洋說了價格，沒正眼瞧母女倆，道，“就是這個價，西市東市都一樣?！?/br>
    見江陳氏同伙計議價，知知便在鹽肆中逛了起來，挑著看了些佐料，她平日在江家所用的佐料，并不多，倘若價格過得去的話，她倒是想添置幾樣常用的。

    她正翻看著八角，并未留意身后有人進(jìn)來，還站定在她身后。

    “方才這小娘子看過的，替她包起來?！焙龅?，背后那人道。

    知知嚇了一跳，回頭便瞧見一個年過半百的華服男子，離她不遠(yuǎn)不近站著，神色略帶傲氣的吩咐著身旁下屬模樣的人。

    “是，長史大人，小的這就去?！?/br>
    那被喚做長史大人的男子姓羅，回頭，直直盯著愣在原地的知知，捋著胡子笑了起來，慢吞吞的問道，“小娘子家住何處，姓甚名誰？”

    江陳氏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自家女兒這是碰上登徒子了，立即拋下態(tài)度一下子轉(zhuǎn)變了的伙計，攔在自家女兒跟前，客客氣氣道，“大人，小女方才不知大人身份，冒犯大人了。民婦家中有事，這邊帶著她離去了?！?/br>
    說罷，便牽起知知的手，連鹽也不買了，拉著她直接往外走。

    羅大人望著倉皇而出的母女倆，露出個輕蔑的笑來，輕撫胡須，“去查一查，是哪家的女兒，待查出來了，讓官媒上門去?！?/br>
    他近來剛喪偶，本就想著續(xù)弦的事，倒沒想到，這么個嬌嬌的小娘子，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亡妻貌丑無鹽，家中背景卻頗深，羅長史有色心沒色膽，如今亡妻不在了，他自然心思活絡(luò)起來了，早將這貌美的小娘子，當(dāng)做自己的囊中之物，只等著親手采擷了。

    出了鹽肆，走出好遠(yuǎn)，江陳氏才放慢腳步，知知卻曉得自己的容貌給家里惹禍了，忍不住自責(zé)道，“阿娘，都怪我?！?/br>
    都怪她今日一時偷了懶，沒帶著帷帽遮一遮。這才惹了這樣的麻煩。

    她很自責(zé)，江陳氏卻是“呸”了一句，十分護(hù)短的道，“這怎能怪你？那老頭年紀(jì)都能做你阿爺了，還敢來充什么大爺，好不知羞的老東西。你放心，沒事的，有娘在?！?/br>
    話雖如此說，母女倆卻沒有閑心繼續(xù)逛下去了，又去了一趟東市，將鹽糖買了后，就早早去了驢車處，等人到齊了，便回了衛(wèi)所。

    回了衛(wèi)所，知知不安的心落地了些，樂觀的想，估計那長史也只是一時興起，又不曉得她姓甚名誰，定然轉(zhuǎn)頭便把她忘了。

    長史好歹也是個官，雖比不得郡丞那么大，但家中貌美的妾室定然是少不了的，哪會惦記著她這么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小娘子。

    年二十五開始，營里便不大忙了，除了一上午的cao練，下午便放各家男人回家?guī)兔Α?/br>
    各家各戶的婦人們卻是忙得腳不沾地了，若是說春耕的時候，比的是誰家男丁多，那近年關(guān)的時候，比的就是誰家主婦更精打細(xì)算了。

    鄖陽天寒，尤其冬日更甚，rou啊魚啊甚至面食，都存得住，便都習(xí)慣在年前便提前開始準(zhǔn)備。

    各色的炸丸子，素丸子，rou丸子，這都是少不了的。還有各種熏rou腌rou腌魚……

    再就是自家做的糖，鄖陽鄉(xiāng)下人家習(xí)慣做一種叫七寶糖的糖糕，零零散散加了花生、芝麻等七種食材，放在冰天雪地里凍得硬邦邦了，放屋里梁上懸吊著，來客的時候，就去現(xiàn)掰上一塊。

    做七寶糖的那一日，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了，家里該忙的都忙完了，江陳氏便大方的讓馮氏回趟娘家，給娘家送些年貨去。

    待馮氏走了，江陳氏便又掰了些糖，用自家做的小竹籃裝著，對知知道，“走，跟娘去送糖去?！?/br>
    經(jīng)過旁邊那座大宅子時，知知朝那邊看了眼，見屋外冷清得很，連紅紙都未貼，看上去實(shí)在沒半點(diǎn)過年的氣氛。

    江陳氏見狀，低聲道，“肖夫人不愛過年，也不愛熱鬧。這越是過年，旁人家越是熱鬧的時候，陸家越是冷清。”

    知知聽了，不由得一怔，“大過年的，冷冷清清的，多不好受啊。”

    雖說陸家兩個寡婦，可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當(dāng)然也要把日子過好了，難不成時時刻刻都按著清明來過，那才叫緬懷亡人？

    江陳氏搖搖頭，“外人哪管得了，他們自家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旁人總不好多嘴?！?/br>
    說罷，不多嘴了，牽著知知往相熟的人家走。

    衛(wèi)所不大，來回也花不了太多的時間，回來時，知知拎著的竹籃里還剩了些七寶糖和炸丸子。

    “阿娘，這些不如送給陸大人吧?！?/br>
    江陳氏一聽，倒是稍稍遲疑，“這不好吧。肖夫人不愛趕這些熱鬧，也沒見別人給陸家送過這些?！?/br>
    起初倒是有人家送過，可人家肖夫人態(tài)度冷得很，慢慢的，也就沒人愛往上湊了，畢竟誰都要臉面。

    知知抿著唇，一本正經(jīng)糾正，道，“是送給陸大人的，不是送給肖夫人的?！?/br>
    江陳氏納悶，“這有區(qū)別？”

    知知認(rèn)真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有區(qū)別了，給陸千戶送，不過是送一份吃食罷了，他還救了爹爹的命，我們又不用他還禮?！?/br>
    最主要的是，她覺得，陸千戶挺可憐的，旁人家都熱熱鬧鬧過年，就陸家冷冷清清的，家中又是寡母寡嫂，說也說不得，指不定還要受些氣。

    江陳氏一聽，竟覺得這樣好像也有些道理。

    見江陳氏同意了，知知才去叩了陸家的門，來開門的是個和氣的婆婆，笑瞇瞇問她找誰。

    知知道，自己不找誰，把竹籃一并遞過去了，說自己是隔壁的鄰居，家中做了些吃食，過來給陸千戶送些。

    見那婆婆收了，知知才轉(zhuǎn)身，跟江陳氏一起回了家，一路挽著江陳氏的手，笑吟吟問她，明日包餃子要弄什么餡的。

    第10章 拖延

    年三十夜，陸家一如平日的冷清，且因為家家戶戶都熱鬧的緣故，陸家的冷清便更盛了，里里外外都靜地駭人。

    陸錚回到家里，見家中上下無半點(diǎn)過年的氣息，面上的笑意也淡了幾分，換下了甲衣，去了堂屋。

    他一進(jìn)門，肖夫人便嚴(yán)厲訓(xùn)斥他，“回來的這么遲，時辰都要誤了?！?/br>
    陸錚沒解釋，直接認(rèn)下了，“兒子錯了?！?/br>
    肖夫人本還想訓(xùn)斥幾句，硬生生被這一句“兒子錯了”，給哽了回去，冷著一張臉，母子倆再無什么話可說。

    陸錚的嫂子小宋氏方才一直沒開口，這時候才溫溫吞吞道，“娘，時辰到了。”

    肖夫人滿臉不悅起身，小宋氏扶著她的手臂，婆媳二人走在前面，陸錚則在原地站了站，才神色冷淡的跟上。

    待給父兄上了香，陸母又同以往一般，跪在亡夫和亡子的牌位面前，哭得嘶聲力竭，哭得嗓子都啞了，眼睛紅腫，嘴中不住念叨著自己有多苦，小宋氏勸不住，只得陸錚上。

    他的勸說，母親一向是不聽的，甚至?xí)w怒于他，陸錚如今也學(xué)乖了，只用巧勁扶母親起來，并不多說什么。

    見母親止住了哭，陸錚才開口，“母親，該用飯了。”

    肖夫人猛地縮回了被陸錚扶著的手，往后退了幾步，面上的嫌惡沒藏住，露出三分。

    陸錚神色未變，甚至沖嫂子小宋氏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她扶著母親些。而后，便先邁了步子出去。

    小宋氏見小叔走遠(yuǎn)了，才輕聲勸道，“娘，我扶您。二弟脾氣差，您多擔(dān)待些。”

    肖夫人冷哼一聲，面上嫌惡更重，仿佛陸錚不是她的兒子一樣。

    小宋氏沉默著，扶著婆婆朝外走，來到堂屋，一家子吃了頓冷冷清清的年夜飯。

    自打父兄陣亡后，家中一直便是如此，陸錚早習(xí)慣了，待肖夫人放下筷子，他便起身送母親出去，不等肖夫人開口趕人，便自己回了屋。

    洗了把冷水臉，回到屋里，踹掉腳上的靴子，陸錚提不起什么勁，帶回來的地形圖也懶得看。

    每逢年節(jié)，旁人家中歡笑的時候，往往便是陸錚最厭煩的時候，他倒不是見不得母親祭拜父兄，可在母親心里，父兄不是戰(zhàn)死沙場的，而是被他克死的。就算他性情再疏闊，被親生母親當(dāng)做仇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但身為男人，如何去同寡母寡嫂計較這些，他便是有一肚子的話，也被寡母寡嫂的眼淚給哽回去，爛在肚子里了。

    陸錚仰著頭，癱在榻上，小臂蓋在眼上，淺寐著。

    府中從前照顧祖母的梅媼敲敲門，“郎君可睡下了？”

    陸錚聞聲，起身抹了把臉，啞聲讓人進(jìn)來。

    梅媼進(jìn)來了，神色慈祥，望著陸錚，和氣道，“郎君餓不餓？用些七寶糖墊墊肚子。”

    陸錚看那一碟子糖，甜味兒好似在鼻尖縈繞，雖不嗜甜，仍是用手捏了塊，塞進(jìn)嘴里，含糊道，“家里做的？手藝不錯?！?/br>
    梅媼笑瞇瞇，“隔壁送的，一個生得好生標(biāo)志的小娘子送來的，說是給您的。還有些rou丸子，奴讓廚房下面了，等會兒給郎君送來。”

    “小娘子？”陸錚嚼碎嘴里的糖，伸手又拿了一塊，三兩下吃得只剩幾塊，他“唔”了一句，示意自己知道了，心情卻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江家的年夜飯很熱鬧，且江父這回還特意換了些梅子酒來，知知跟著喝了幾杯，沒敢多喝，就醉醺醺的。

    江陳氏側(cè)目看過來，見女兒雪白的面頰隱隱薄紅，耳根脖子都跟著紅了一片，只曉得托著腮笑，小模樣實(shí)在惹人疼，不由得伸手摸摸知知的臉，“暈不暈？都怪你阿爹，自己酒鬼便算了，還讓你喝?！?/br>
    知知笑得眉眼彎彎的，小酒鬼似的搖著頭，“不怪阿爹，是我自己要喝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