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仿佛半天才聽明白，面前高大的男人在與自己解釋，瑟縮朝馬車看了眼，果真瞧見了男人口中的娘子，見他望過去，仿佛有些驚訝，還朝他露出了個溫柔的笑。

    “我……我們是來投親的，但親戚搬家了，就……就迷路了，住在街上了。我娘……天太冷了，我娘生病了，病得好嚴(yán)重。大人，求您救救我娘！”

    小童一邊哭，一邊使勁兒磕頭。

    陸錚抬手攔住他，淡聲道，“好。”

    轉(zhuǎn)身，吩咐隨從，將母子二人帶去醫(yī)館尋醫(yī)，又道，“等這婦人病好了，便替他們尋一尋親戚。若尋不到，給些銀錢安置了?！?/br>
    男童雖小，但卻是讀過書的，只是家道中落，因此很是感激的磕頭，抽抽噎噎道，“多謝大人?！?/br>
    想了想，又補上了一句，“也多謝您心地善良的妻子。”

    陸錚本要走了，聽了這一句，竟是一笑，心道，這孩子日后指不定能有出息，竟還曉得投其所好。

    他此時也只是隨便一想，并未放在心上，卻不想多年后，還當(dāng)真在新科進士中，見到了這孩子。

    當(dāng)初隨手救下的孩子，竟成了新科狀元，被史官曉得了，又迫不及待在帝后錄添了一筆，洋洋灑灑寫了千字，贊揚江知知實乃賢后，陸錚實乃明君。

    此為后話，按下不提。

    路上耽擱了一會兒，進入宮殿時，倒也還不遲，各州的士族大多入座了。

    陸錚攜妻甫一露面，眾人目光齊刷刷看了過來，俱盯著這位近年崛起、手握重兵的年輕太守，隱晦的打量目光，落在陸錚的身上。

    從寂寂無名的小小千戶，到如今占兗、徐、豫三州，能與陳氏戰(zhàn)氏爭鋒，且聽聞天下第一謀士管鶴云也投了他，這令眾多原本不將陸錚看在眼中的士族，不得不放下身段，自嘆不如。

    陸錚神色從容，環(huán)視了一圈，引路的宦官態(tài)度恭敬，請二人入座。

    二人甫一入座，就有些蠢蠢欲動的士族想要上前套近乎，然還未有人來得及過來，門口的宦官又進來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滿臉和氣的陳寅。

    緊隨其后的，則是陳寅次子，曾在豫州與陸錚有一戰(zhàn)的陳釗。

    陳釗眉宇風(fēng)流，神色輕慢，進門后，也不似其父陳寅露出和氣笑容，倒是勾起唇角，露出一絲輕佻笑意，目光落在貌美的舞姬身上。

    比起崛起沒多久的陸錚，陳氏父子可算得久負盛名，南方的霸主，且陳寅雖搶地盤從不手軟，平時卻總是笑呵呵的，一副笑面虎模樣，看上去很好結(jié)交一般。

    父子二人一露面，不少士族圍了上去，與其寒暄。

    陳寅一邊入座，一邊忙著與眾人說話。陳釗倒懶得理睬圍著他的年輕郎君，眼那么一掃，便掃到了不遠之處的宿敵，陸錚。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陳釗一見陸錚，戰(zhàn)敗的羞恥便涌上心頭，一把推開湊近他，想要邀寵的舞姬，死死盯著陸錚，雙眼都看得發(fā)紅了。

    被人這樣盯著，陸錚自然不可能毫無察覺，但他泰然自若，甚至懶得朝陳釗看一眼，神情漠然，打發(fā)著湊到身邊，套近乎的士族官員們。

    宮宴內(nèi)正低聲敘舊著，忽的，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響起，一句“戰(zhàn)世子至?！?/br>
    話音一落，一清雋男子緩緩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他容貌俊秀，氣質(zhì)冷清，身上披著厚重的披風(fēng)，膚色極白，捂著唇輕輕咳了句，仿佛一個文人。

    然而，方才那句戰(zhàn)世子，又表明了此人的身份，正是北地霸主戰(zhàn)胥的獨子。

    戰(zhàn)瑾垂眼，并未在意宮宴中人的目光，俱落在自己身上，不見驕色，也不見懼意，神色平靜越過眾人，坐在了其父戰(zhàn)胥的位置上。

    至此，戰(zhàn)氏、陳氏，以及新崛起的陸家，三大勢力第一次如此平靜的，圍坐在同一宮宴上，仿佛那場打得三方焦頭爛額的混戰(zhàn)，并未發(fā)生一般。

    第66章 異姓王

    滿座后, 并沒讓眾人久等，少帝很快露面。

    少帝年未弱冠，生得弱氣, 相貌與先帝肖似，唇色略白，眼神陰郁，走三步路，能喘上兩口氣, 令人看得不由懷疑, 這位年少的帝王，怕也當(dāng)不了幾年皇帝了。

    即便各地不起兵，少帝這身子骨, 看著也不似長壽之相。

    少帝在龍椅上坐穩(wěn)，沉默著，眼神有些渙散，仿佛在走神，還是下首的左相咳了聲，少帝才恍然回神。

    少帝細細的手指, 捏起酒盞，氣虛聲微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客套話。

    眾人配合舉起酒盞, 少帝一飲而盡，面上微微露出絲不健康的紅，卻無人顧得上他了。

    少帝雖是帝王，但誰都知道, 朝中真正拿主意的，是左相呂漸之。

    呂漸之是周王室還鼎盛時，以探花之名入朝為官, 后周王室一路衰敗，呂漸之的官位卻是一路高升，直至先帝去世，呂漸之成了輔佐大臣。

    他年逾古稀，胡子花白，眼睛卻仍然銳利，坐在除少帝之外的尊位，呂漸之先看向戰(zhàn)瑾，含笑道，“世子爺都這樣大了，上回老臣見世子爺，還是戰(zhàn)侯領(lǐng)兵救駕，當(dāng)時世子爺還沒這矮桌高。”

    戰(zhàn)瑾微微頷首，“呂大人?！?/br>
    左相摸了摸胡子，道，“戰(zhàn)侯今日沒來？”

    提起父親，戰(zhàn)瑾的神色嚴(yán)肅了幾分，語氣中也帶了一絲尊敬，道，“父親不大舒服，便叫我替他來了?！?/br>
    左相聞言，一頓，苦笑著搖搖頭，“不愧是戰(zhàn)侯。”

    又與戰(zhàn)瑾說了幾句，便沒揪著他繼續(xù)說了，戰(zhàn)胥沒親自來，反倒派了戰(zhàn)世子來，態(tài)度表達得很明顯了。呂漸之多年的老狐貍，怎么會不明白，索性不去做這些白用功了。

    左相又望向前方，瞇起眼，銳利的目光落在陸錚身上，低聲與戰(zhàn)瑾道，“那位便是陸太守了？實在年輕，實在年輕啊……”

    他喟然道，戰(zhàn)瑾卻不由得盯著，陸錚身邊那帶著帷帽的女子，只露出一雙姣好的美目，卻令他有一絲隱隱的熟悉感。

    直到陸錚的視線看過來，兩人的目光裝在一處，戰(zhàn)瑾才驚覺自己的失態(tài)，他方才竟盯著陸錚之妻，且心底還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戰(zhàn)瑾微微與陸錚頷首，收回視線，垂眼看向桌案上的酒盞。

    陸錚心生不喜，面上卻瞧不出端倪，將自己桌案上的櫻桃酥酪，遞與知知，“嘗嘗，應(yīng)當(dāng)合你口味?！?/br>
    知知低頭，舀了一勺，掀起面紗，送進嘴里，冰沙和果rou給酥酪增添了幾分口感，櫻桃的甜與酥酪的奶味結(jié)合得異常相得益彰。

    知知嘗了，抿著唇，仰臉對陸錚道，“夫君，很好吃?！?/br>
    見知知吃得瞇起了眼，陸錚露出淡笑，“周王室宮中，庖廚的本事花樣，的確是兗州庖廚難及的?！?/br>
    他語氣淡淡，知知也只當(dāng)他隨口一說，并未明白他隱晦的言下之意。

    舞池中的舞姬跳得婀娜多姿，原本道貌岸然的士族們和周王室官員們，也漸漸失去了分寸，嬌軟在懷，溫香暖玉，連宮宴中的氣氛，仿佛都旖旎了起來。

    連身子骨弱不禁風(fēng)的少帝，懷中都靠著位貌美女子，乃他新納的容美人。

    宮宴上漸漸污濁起來，陸錚本以為，周王室再荒唐，也不至于如此，哪曉得，竟是他高看了周王室及士族。宮外是幾欲凍死的母子，宮內(nèi)卻是醉生夢死的群臣貴族。

    陸錚面上露出嗤笑神色，在一眾亂象中起身，扶著知知，沉聲道，“我先送你出去，宴上污濁，別臟了你的眼?！?/br>
    知知“嗯”了一句，乖乖跟著出去，起身的那一瞬，忽的瞥見戰(zhàn)世子盯著自己，心下一驚，朝陸錚身后躲了一下。

    陸錚抓住她的手腕，狠厲的目光朝戰(zhàn)瑾看過去。

    “夫君，算了，我們出去吧?！?/br>
    知知拽了拽陸錚的袖子，陸錚怕嚇到他，神色微微緩和幾分，心下懊惱自己竟將知知帶來這腌臜之地。

    坐上馬車后，知知掀開了簾子，朝內(nèi)看向陸錚，輕聲道，“夫君回去吧，否則陛下問起，便不好了?！?/br>
    陸錚自是要走，知知可以離席，但他太顯眼，不能一走了之。但他沒急著走，抬手捧起知知的臉頰，望著她那雙瑩潤雙瞳，里面映著漫天的飛雪，望著他的時候，滿滿都是柔情，是這天下間，能令他放下所有心防的唯一地方。

    陸錚心中驀地涌上一股柔軟，方才被宮宴之中的污濁，激起的憤慨，也漸漸散去了，他低下頭，鼻子碰了碰知知的鼻尖，輕輕蹭了蹭，心中驟然柔軟下來。

    “你在這里等我，估計也快散宴了?！?/br>
    知知“嗯”了句，目送男人遠去。男人高大的身形，在風(fēng)雪中逆行，朝著那晝夜明亮的奢華宮宇走去。

    ……

    陸錚朝回走，經(jīng)過一座偏殿時，一句“陸太守”，喊住了他。

    陸錚回頭，呂漸之摸著胡子，笑著朝他道，“里邊悶得很，出來透口氣，竟碰上了陸大人，看來老臣與陸大人有緣?！?/br>
    陸錚微微頷首，“呂相?！?/br>
    說罷，并不想與他多聊，提步欲走之際，忽的聽見后邊傳來一句，“陸大人留步?！?/br>
    陸錚停下腳步，呂漸之則抬手，道，“可否進屋詳聊？”

    偏殿內(nèi)亦燃著炭火，十分溫暖，宮人開著窗戶透氣。能瞧見外邊越來越大的風(fēng)雪，飛檐上積了厚厚的雪。

    呂漸之端起茶盞，小小啜了一口，才開口，道，“早聞陸大人英武不凡，乃當(dāng)世英杰，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陸大人事跡，陛下亦有所耳聞，曾當(dāng)朝嘆稱，’朝中武將，除薛老爺子外，竟無一人能與陸大人一敵’，只可惜一直不得一見，心中十分遺憾?！?/br>
    面對這樣的吹捧，陸錚的態(tài)度淡淡的，看不出半分受寵若驚或是得意之色，只輕描淡寫回了句，“呂相謬贊。”

    呂漸之卻極欣賞他這態(tài)度，捋著胡子道，“陸大人是聰明人，我便也不繞彎子，有話直說了。如今局勢，陸大人心中應(yīng)當(dāng)也明白，士族狼子野心，陳氏戰(zhàn)氏兩家虎視眈眈，各州各自為政，皇室式微，天子雖登寶位，四海之內(nèi)，各州卻只認士族，眼中并無天子?！?/br>
    “陛下愿以公主許之，尋一有志之士，以正九州，拱衛(wèi)周王室！”

    “公主下降，是陛下的誠意，只要娶了公主，當(dāng)了駙馬，陸大人便是皇親國戚，是陛下的妹夫，是陛下最信重之人。事成之后，陛下愿以異姓王之位為酬，權(quán)勢、財富、名聲、美色……但凡陸大人想要的，陛下都一應(yīng)允諾。本朝，還從未有過異姓王……”

    “陸大人，你會是第一位異姓王，與周王室共享萬民供奉，入太廟。你的后代，身上留著周王室的血，亦能襲承你的爵位，千秋萬代，與周王室一直延續(xù)下去……”

    呂漸之年邁的聲音，帶著鼓動的情緒，一句高過一句，蘊含著深深的來自權(quán)力的誘惑。

    下降公主，以異姓王之位許之，的的確確如呂漸之所言，少帝，或者說周王室，拿出很有誠意的報酬。

    呂漸之也說得底氣十足，本來即便戰(zhàn)胥今日到了，在他心中，最合適的人選，依舊是陸錚。

    戰(zhàn)胥據(jù)北地數(shù)十年，青州、幽州、冀州甚至遠東，這么大的一塊地盤，戰(zhàn)胥絕不可能倒戈助陣周王室。

    至于陳氏父子，呂漸之從未將希望寄托于陳氏一族，陳寅看似是士族中脾性最好，實則野心與戰(zhàn)胥不相上下。

    唯獨陸錚，身后并無強大的世家，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全靠自己。這樣的人，定然也有野心，但比起見過大世面的戰(zhàn)胥和陳氏，在呂漸之心里，出身尋常甚至低賤的陸錚，更容易被他所許諾的異姓王之位誘惑。

    能娶公主，便是天底下多少男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何況，還可以當(dāng)異姓王，這無異于改換門庭，對于出身普通的陸錚，這絕對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呂漸之說罷，面上不顯，心中卻信心十足，等著陸錚點頭。

    陸錚站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的腕繩，一圈一圈，緩緩將其繞好，單手將勁裝的袖口系緊，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道，“呂大人，陸錚只是一介尋常武夫，無意尚公主，更無意當(dāng)什么異姓王?！?/br>
    呂漸之萬萬沒想到，陸錚竟然這樣輕描淡寫一口回絕，在他的設(shè)想中，最差的情況，便是陸錚不松口，要換去更多的利益。

    他猛地起身，情緒有些激動，強忍心中震驚，道，“陸大人，異姓王之尊，你當(dāng)真不再考慮考慮。土皇帝雖舒服，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如有一日，戰(zhàn)氏或陳氏執(zhí)柄天下，陸大人難道能偏居一隅麼？”

    “陸大人，三思啊！”

    陸錚微微頷首，“日后之事，日后再說?！?/br>
    頓了頓，墨黑的深眸中，仿佛帶著一絲沉沉的亮，猶如撕開黑暗夜幕的一柄利劍，看得呂漸之不由得心下為之一驚。

    就聽陸錚道，“更何況，焉知那時，是戰(zhàn)氏陳氏要我陸錚的地盤，還是我陸錚逼得他們俯首稱臣。呂相，先走一步，殿外嚴(yán)寒，呂相多坐會兒吧?！?/br>
    說罷，長腿邁開步子，朝暗沉沉的宮宇之外走去。

    呂漸之的目光，下意識追隨著陸錚的背影，見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一步步踏入庭院，寬闊高大的背影，有別于少帝和周王室中的任何一個宗室，給人一種威嚴(yán)之感，風(fēng)雪撼動不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