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專注地聽著，聽見他們交流了整個人生，長的或短的。

    黏蟲停頓了一下，聲調(diào)像巨輪沉入水中。

    我在四萬個射線季外出現(xiàn)，也將在四萬個射線季后回歸。我長久潛行，從未知道不知道的一切，嵐特卻在短暫的存在中，告訴我不知道的一切。

    一切

    一切，一切亮與暗。它詠唱著，用像琴與瑟哭泣的聲音說：如果沒有她的告知，我并不會知曉孤獨(dú)，并不會體會孤獨(dú)，也并不會擁有孤獨(dú)。

    我現(xiàn)在擁有了孤獨(dú)。我同時擁有了失去，擁有了侵入之外的死亡，也擁有了嵐特。

    靜靜原本陷入在它的傷感描述中，聽到這里愣了一下，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在失去之后還怎么擁有嵐特。

    她問道：嵐特還在這里嗎

    黏蟲說：是的。

    靜靜了坐直原本前傾的身體。

    她反應(yīng)過來了。

    上方的光源散發(fā)著溫和的光，流浪的星球慢慢向前走著，一個棒球大小的靜止隕石被它輕柔推開，推向遠(yuǎn)方。它在逃離那片被入侵的星域，行走向前方，而只要逃離，任何一個方向都是前方。

    那對黏蟲來說呢

    對這個在流浪中清醒的，唯一清醒的守望者來說，哪里才是前方。

    靜靜的辮子仍舊指向后方，指向它們逃離的方向。

    沉默片刻，看了眼表，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將自己的好奇表達(dá)溫和。可當(dāng)話說出口，她的音調(diào)還是像一大群飛鳥被驅(qū)趕離水的翅膀拍擊聲。

    我能看看她嗎她說，看一看你的嵐特

    黏蟲思索了一會，最終沒有拒絕她。

    靜靜想，也許它在失去嵐特后的獨(dú)處實(shí)在太久，這種長久讓它無法拒絕任何人。

    她調(diào)整飛行器后退了一些，看著黏蟲將身體翻轉(zhuǎn)過來，軟倒下去。它軀體貼地的那個面露出來，一個細(xì)微的縫隙裂開，那里蠕動了幾下，吐出了一樣?xùn)|西。

    靜靜原本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看到人類的尸體。

    可那并不是尸體。

    那是一撮毛發(fā)。

    這是靜靜愣愣地問：是你的嵐特嗎

    是的。黏蟲說著，音調(diào)像長笛飄蕩在森林中，柔軟悠揚(yáng)。

    我的嵐特。

    靜靜忽然覺得自己從它的音調(diào)中聽出了安慰，或許還有少少驕傲。

    啊是這樣啊。

    個體和名字都沒有意義，如果我擁有回憶，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你。

    你是你，頭發(fā)是你，眼睛是你，唇舌是你，照射過你笑容的星光，映出過你面孔的水面，滑過你腦海的每一個意象。

    宇宙都是你。

    靜靜眨了數(shù)次眼，沖它微笑了一下，從小包里掏出手套戴上。道了謝后她把毛發(fā)接過來，拿在眼前看。

    那叢毛發(fā)是白色的，不長，也不是純白。接近于奶油色的白被像塑料膜一樣的東西包裹著，在其中四散飄蕩。它的外表是硬的，明明像琥珀一樣，靜靜卻害怕把它捏碎了，只敢小心地捧著它。

    仔細(xì)觀察了片刻，靜靜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她更加震驚的事情這不是人類的毛發(fā)。

    她睜大雙眼消化掉這個消息，往前湊得更近，仔細(xì)到能看看清楚浮游在里面的每一根，它們最長的大概也只有食指長，絨毛感強(qiáng)烈，好像魔法師家臥室的熊毛地毯。

    等等

    熊毛地毯!

    深吸口氣抬起頭，靜靜把那撮毛還給了黏蟲，對方?jīng)]有觸手之類的東西，所以返還時靜靜不得不重新降落到它身邊，把這琥珀塞回黏蟲肚皮上的縫里(感覺并不好)。

    放回去后，靜靜用在飛行器上左挪右動代替踱步，邊思考著邊脫掉膠皮手套，她咬唇慢慢地問：你的嵐特她有說自己的種族生活在哪里嗎

    她告訴我，是她們的星球中最寒冷的地方。那里有會飛躍高空的魚群，有風(fēng)，有星空的饋贈，還有無垠的白色。

    黏蟲回答了她，聲音像成年男人的一串大笑，回憶使它貼近快樂的原始點(diǎn)。

    我仍舊不知道什么是白色，但嵐特告訴我，她的顏色就是白色。她是她星球的最后一個白色。

    靜靜幾乎可以確定了。

    黏蟲的嵐特，是那個時空中，地球上最后一頭北極熊。

    多奇妙啊，或許是什么意外，也可能是一些機(jī)緣巧合，可誰又知道，穿越過這世界的曾是什么種族，將來有會有什么種族。

    誰說只有你呢。

    那么更遙遠(yuǎn)的地方，又還有誰呢。

    那么她靜靜卡了下殼，還是堅(jiān)持把問題問完：她去哪了你的嵐特

    她衰亡了。

    黏蟲說。

    在短暫的幾個瞬間，在不到半個射線季。她的視器渾濁，她的身軀柔軟，她不再吟唱，而一切都在那刻停止，我后來知道，那是衰亡。

    靜靜有點(diǎn)擔(dān)心地問：難道你們不會衰亡嗎

    黏蟲黑色的表皮由下及上地蠕動，靜靜看到七彩的弧光從它身上滑過去，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