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喬景動心,不是因為裴舜欽瀟灑不羈地從長街打馬而過,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為他動心了。 六歲時,她陪喬用之去參加白大人的七十大壽。大人們應酬往來,她百無聊賴,喬用之便讓喬若帶著她去后面的花園打發(fā)時間。 那年喬若九歲,正是招貓逗狗一刻閑不著的年紀,兄妹倆一路斗嘴一路逛園子,走了半晌,喬景累了,好不容易尋了個秋千休息。 喬若催促喬景快走,喬景不樂意,賭氣讓喬若要走自己走。喬景話沖得很,喬若也起了脾氣,兩個小孩兒爭執(zhí)幾句,喬若當真將她撇在原地,扭頭走開了。 喬景為著自己的小小尊嚴沒有跟上去,等她氣鼓鼓坐了好久,氣消了想要回去找喬用之告狀,結果往回走過兩個岔口就迷了路。 春日百花盛開,院子里花團錦簇,到處是綠油油的一片,她無頭蒼蠅般在園子里亂撞,兜兜轉轉走到滿頭大汗也沒碰見一個人。 乳母講過的神怪故事一件接一件跳進腦子,喬景頻頻回頭,唯恐花妖狐怪從背后撲上來將她抓走。她越走越快,最后躲到株海棠樹下,整個人屈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一派明媚的春光里,她緊靠著樹干眼淚吧嗒吧嗒掉個不住,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嚇得收起眼淚,蹭著樹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了起來。 “完了完了,妖怪來抓我了。” 喬景絕望想著,雙手扒住樹干,謹慎地伸頭看向了花樹的另一邊。還沒看清什么,一枚石子朝她射來,將將從她腦袋邊蹭過。 “喂!小心!” 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一邊嚷,一邊急忙從杜鵑花叢里鉆了出來。小公子唇紅齒白,穿著身已經(jīng)被他搞得皺巴巴的月白綢衫,看到自己差點闖了大禍,表情后怕不已。 “怎么是個人?”他甩著手里的彈弓,嘴硬地抱怨。 喬景呆愣愣站著,小公子納悶地嘟囔聲,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 “喂?” 喬景回過神,捂住眼睛哇的一下大哭出聲。 “喂,你別哭?。 毙」訃樀靡欢端?。 喬景充耳不聞,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別哭!別哭!別哭?。 ?/br> 小公子說了半天毫無效果,只能拉著她胳膊認錯,喬景一別胳膊,轉了個方向,眼淚仍像跟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你打我!你打我行吧?”小公子抓起喬景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喬景想要甩開,他涎皮賴臉地拽住,就是不放手。 喬景怯生生看小公子一眼,小公子抓住這一眼,從腰間扯下個蟈蟈籠遞到了她跟前。 “你看這個!”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好奇心瞬間壓倒了恐懼,喬景臉上掛著淚珠,一瞬不瞬盯著小公子手里的蟈蟈籠。 “看!” 小公子打開蟈蟈籠,一只青翠的蟈蟈從筒里探頭探腦地爬出來,甚是健壯威武。 喬景向來怕這些東西,她大叫一聲,揚手打翻了蟈蟈籠子。蟈蟈落到地上蹦上片草葉,立時和周遭容為了一體。 “喂!”小公子氣急敗壞地大嚷一聲,馬上趴在地上找已經(jīng)蹦得無影無蹤的蟈蟈。 他趴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模樣煞是好笑,喬景心懷歉疚地看著看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公子不高興地抬頭看向她。 “對不起?!彼s緊道歉。 小公子站起來,拍拍身上沾著的草葉,垂頭喪氣道:“算了,你我扯平了?!?/br> “舜欽!舜欽!” 涼亭那邊遙遙傳來位少年的聲音,小公子一吐舌頭,當即向喬景告辭:“我哥叫我,我得走了?!?/br> 喬景好不容易碰到個人,聽得他要走,忙拉住他衣袖急道:“你別走,我……我找不見路了!” “找不見路?”小公子一皺眉頭,“你走丟了?” 喬景連連點頭。 “裴舜欽,你給我滾出來!” 少年帶著惱怒的聲音越來越近,小公子猶豫一瞬,拉起喬景就走。喬景懵懂地由他拽著,在花園里轉來轉去,沒一會兒就拐到了主路上。 “阿嬤!” 喬景看到阿嬤一臉焦急地往園子里走,身后還跟著臊眉耷眼的喬若,眼睛一亮,馬上跑過去一頭扎進了她懷里。 “唉呀,小姐!”阿嬤一把將她抱起,謝天謝地地謝個不住。 “你怎么找到路的?”喬若問她,她費勁地扭頭從阿嬤懷里往后張望,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已經(jīng)沒了人影。 喬景心里莫名閃過絲失落,她圈住阿嬤脖頸,沒好氣地對喬若道:“你管我!” 之后的一段時間,喬景每次被帶去宴會,都會特別注意那天碰見的小公子有沒有來,可是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去年春天,她隨祖父搬到宣州,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和訪秋一起去城外的廣教寺禮佛祈福。 有一回喬用之身體抱恙,她前去寺中為喬用之祈福,恰好碰見了城里的富貴人家在寺中施粥。這事兒常有,她沒有特別留意,帶著訪秋徑直去了大殿。 參拜快要結束時,殿外忽然人聲吵嚷,鬧成一片。訪秋出去察看,原來是一來領粥的小乞兒排著排著隊,忽然臉色蒼白地暈倒了。 離寺的時候,主持前來相送,喬景動了惻隱之心,主動向他尋問小乞兒的情況。 老主持白眉白須,慈眉善目,撥弄著佛珠平和道:“施主放心,那小兒現(xiàn)正在寺中休息。裴家二公子請了大夫,大夫說這孩子是因為餓了太久,身體支持不住,才會暈厥?!?/br> “真是可憐?!眴叹巴橐粐@,訪秋心領神會地將一個紅紙包遞給了跟著主持的小沙彌。 老主持念聲阿彌陀佛,感慨道:“小姐慈悲為懷,必得上天眷顧。說來也巧,裴家二公子也囑托老身好生看顧這孩子。這孩子雖然命苦,但也有幾分福氣,能得您二位掛心。” 恰在這時,一身材高大,面容俊秀的公子急急跑進了院子。 喬景和主持在大殿的欄桿邊說話,不妨忽然有男子闖進來,連忙將身體側向里側,舉起團扇遮住了臉。 那位公子見老主持在和女眷交談,當即剎住腳步,站在原地向他招了招手。 主持走下臺階,喬景依稀聽到兩人在談論那個小乞兒,猜測他便是主持口中的裴二公子,就悄悄將目光移了過去。 裴二公子穿著件印花白裳,腰間束著一綴著白玉的黑革腰帶,身形十分挺拔瀟灑。 “我現(xiàn)在得趕著回家,拜托方丈照看那小子幾日。若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方丈只管派人去裴家,就算我不在,家里肯定也是有人管的?!?/br> 裴二公子聲音清朗,有股年輕人特有的利落。 喬景見兩人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這邊,便放肆地瞧了眼裴二公子的臉。他剛進院子時,喬景匆匆一瞥,就覺得他容貌俊秀,此時細細一瞧,發(fā)現(xiàn)他果然五官生得甚好。 裴二公子鼻子直挺,嘴巴秀氣,一雙長眸隱隱上挑,頗有飛鳳之意。男生女相容易顯得柔弱,可他眉毛生得凌厲,就別顯出一番俊朗。 喬景眸光緩緩下移,待落到他腰間的佩玉,驟然一震。 兒時的記憶從腦海里呼嘯而至,裴二公子的玉佩同小公子腰間掛著的玉佩形象一點點重合,那個幾近被喬景遺忘的春日驟然間變得鮮活無比。 她恍惚間回到了那個下午,小公子拉著她的手急匆匆地朝前走,她跟在他身后,好奇地端詳他腰間掛著的佩玉,饒有興致地一點點記下玉上的花紋。 “小姐?!” 訪秋暗暗扯了扯喬景的衣袖,喬景驚然回神,這才意識到裴二公子已經(jīng)離去,主持正一臉疑惑地瞧著自己。 “咳,失禮了?!眴叹扒砦⑽⒁欢Y,不動聲色地問道:“剛才來的便是裴家的二公子?” “不錯,剛才那位公子正是裴知州家的小兒子。” 喬景想要問問裴家二公子的姓名,又怕被人察覺。老和尚不察她的異樣,自顧自道:“裴二公子每次陪裴夫人來敬香禮佛,總是客氣帶笑的。今日他來添香油,偶然間碰到這檔事,毅然挺身而出,可見他為人仗義,不是旁人嘴里的惡霸紈绔?!?/br> “惡霸紈绔?”喬景狀似不經(jīng)意地追問。 “啊,小姐才來宣城不久,所以不了解情況?!崩虾蜕行χ忉專芭峒业膬晌还?,一位叫舜先,一位叫舜欽,雖然是同一個娘生的,脾氣稟性卻差得有如天上地下。” “裴大公子性格勤勉端正,行事舉止跟裴大人一樣持重穩(wěn)妥。大公子爭氣得很,十九歲就中了進士。而裴二公子同狐朋狗友廝混終日,毫無進取之心。莫說像他哥一樣金榜題名,只怕連《論語》都背不清。” “原來如此?!眴叹澳c頭,心里卻只是在想著裴舜欽的名字。 裴舜欽。 原來他叫裴舜欽。 ※※※※※※※※※※※※※※※※※※※※ 又是一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故事 希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