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景的聲音低但清晰，裴舜欽心頭猛然一震，竟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

    喬景的心在話出口的那一刻就變得清晰而堅(jiān)定，她抬頭看向裴舜欽，對著他的眼睛坦坦蕩蕩地又說了一遍：“今夜你別走了。”

    四目相對，喬景很堅(jiān)持，裴舜欽卻很猶疑。

    裴舜欽懂得喬景這話里暗示的意味，但他也曉得這樣意味著什么。

    他定定看著喬景，終是認(rèn)命地將頭偏向一邊，輕聲拒絕道：“阿景，時(shí)候還不到?！?/br>
    喬景聽到這話眼淚瞬間涌上了眼眶，但與此同時(shí)，她心下又生出了股難以形容的倔強(qiáng)。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shí)候了?！?/br>
    她忍著哭腔發(fā)狠說著，用力抓住了裴舜欽的手，不讓他把自己的手拿開。

    裴舜欽方才說那話已是拿出了莫大的決心，喬景如此這般，他的憐惜泛濫得一塌糊涂，再也沒法硬下心腸。

    “阿景！”他無可奈何地喊了聲喬景的名字。

    喬景不肯松手，只是含淚看著裴舜欽，眼里滿是決絕。

    喬景的眼淚燙得人心發(fā)疼，裴舜欽強(qiáng)繃著說：“阿景，我不能這樣。你得明白不管我之后如何，你總有一輩子要過?！?/br>
    兩行眼淚無聲地從喬景眼眶流下，裴舜欽頓了頓，終是艱難說道：“我想要你不管有沒有我，都能過得好好的，所以我不能不管不顧?！?/br>
    裴舜欽的話像一把刀剜開了喬景的心，喬景甚至有點(diǎn)恨他把話說得太明白了點(diǎn)。

    她不退讓地拉著裴舜欽的手，低下頭輕聲說道：“可如果你真的一去不返，你總得給我留點(diǎn)什么。”

    喬景這話挑破了兩人都不敢直說的事情，裴舜欽呼吸一滯，難受地喘了口氣。

    “我迎上陸婉劍尖的時(shí)候，心里遺憾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沒辦法再見你，沒辦法再陪著你。”

    喬景忍住哽咽，抬眸看向裴舜欽，眼神清亮有光。

    “如果我要是真的得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的話，那么請你至少給我留點(diǎn)什么，讓我覺得我不止是我，你不止是你，而是我和你?！?/br>
    裴舜欽聽著這話不禁咬緊了牙關(guān)。

    在遇見喬景之前，他不期能給誰留下什么，也不指望誰能長長久久刻骨銘心地記得他，但現(xiàn)在不是了。

    喬景倔強(qiáng)仰著頭，臉上的淚痕在月夜里瑩瑩交錯，裴舜欽抬手撫住她的臉頰輕輕摩挲著，眼里漸漸漸漸燒起了火。

    他俯下身，愛極地吻了下喬景的唇角。

    喬景禁不住地一顫，隨即閉起眼睛抬起兩手摟住了裴舜欽的脖頸。夜暗無聲，她只覺自己終于如愿以償?shù)貨_下了懸崖。

    她想，這是我心甘情愿的獻(xiàn)祭。

    一夜荒唐，恍似場夢。

    清晨喬景迷蒙從微熹的晨光里醒來時(shí)，裴舜欽猶未醒。房中被從窗欞里透出的微涼帶藍(lán)的天光照得昏昏然，像是完全浸在了水里。

    周遭寂靜無聲，連一聲鳥鳴也無，裴舜欽安然睡著，一只手猶將喬景攬?jiān)趹牙铩?/br>
    裴舜欽的懷抱溫暖寬闊，喬景安靜偎在他懷中，忽而就想起了那個她同裴舜欽在山寺同眠的清晨。

    裴舜欽至今不知她那個懷抱著不可與人語的苦澀心思的吻，此時(shí)的場景與那刻幾乎一模一樣，她的心境卻已天差地別。

    她不覺得她做了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從生死邊緣走過一遭后，她知道了什么才值得她在乎，所以此刻她并不惶恐無措，而只是覺得安定平和。

    裴舜欽側(cè)顏俊朗，下頜的棱角少年氣的分明清晰，喬景仰頭看他半晌，忍不住夠起來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頸。

    裴舜欽被脖間的癢意擾醒，半夢半醒地一歪頭，睜眼便看到喬景正窩在他懷中笑眼盈盈地望著他。

    喬景香肩半掩，一頭青絲松散于背，身上寬大輕薄的紗裙凌亂皺成一團(tuán)，而她卻似渾然不覺春光已泄，猶自笑得柔婉清媚。

    裴舜欽被她笑得心神難定，他一手從衣襟摸進(jìn)喬景腰間，將她摁進(jìn)懷里，貼在她烏發(fā)蓬松，細(xì)膩白凈的頸邊半是難耐半是滿足地嘆了口氣。

    “難受嗎？”他啞著嗓子問。

    裴舜欽手心guntang，喬景臉面通紅，她躲進(jìn)裴舜欽懷中，羞得連頭抬不起。

    裴舜欽煞是中意喬景這番模樣，他作弄心起，便故意咬著喬景耳朵喚了兩聲她的名字。

    喬景又羞又窘，卻又無處可躲，裴舜欽壓著她越逼越緊，她走投無路，最終忍無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

    “閉嘴！”她惱羞成怒地低斥。

    喬景羞惱無奈的樣子像只還沒長出爪子來的小貓，裴舜欽忍不住得意笑了兩聲。

    裴舜欽低低的笑里有幾分情意又有幾分風(fēng)流，喬景心一動，臉面不禁又添上了層緋色。

    裴舜欽揚(yáng)唇一笑，輕輕捉住了喬景的手，喬景不知他想到什么神色忽然變得鄭重，于是就只是怔怔看著他。

    此時(shí)喬景認(rèn)真的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動人，而且她容貌本來就生得沉靜玲瓏，現(xiàn)下她隨意攬著衣衫有幾分怯然的模樣，則更是有種楚楚可憐的情態(tài)。

    “阿景，阿景……”

    裴舜欽喃喃念著，憐惜地吻了下喬景的手心。喬景眼眶一熱，悄然展開微蜷的手指，湊上前慢慢親了裴舜欽一下。

    裴舜欽順勢將喬景抱進(jìn)懷里，懷里的人柔軟溫?zé)?，他不疾不徐地吻她的唇，朦朧的晨光斜斜照進(jìn)床帳，床鋪凌亂，兩人衣裳相糾，長發(fā)相纏，猶如鴛鴦交頸，空氣里卻并沒有漾著多少綺靡。

    因?yàn)椴⒎撬械那殡y自禁都有關(guān)風(fēng)月。

    作者有話要說：　　噓~

    ☆、百零一章

    王元武被生擒之后，他的部下西南面雖然不甘束手就擒，屢屢作亂，但因著群龍無首，氣勢到底是一日頹似一日。

    大齊與東族的邊境之民來往通婚者十有五六，之前東族意使邊境之民自覺臣服，是以特地言明了軍紀(jì)，嚴(yán)禁入城后有燒殺搶掠之事。

    但現(xiàn)下齊朝西南漸平，東族自知大齊在危難之時(shí)也未有過求和之心，現(xiàn)下緩過氣來更是不會對他們手下留情，于是就將之前的策略改成了突襲搶掠，想要盡可能多的俘虜齊朝民眾，以作日后談判的籌碼。

    東族暫停進(jìn)攻之勢，轉(zhuǎn)而固守已經(jīng)攻下的城池，如此一來，之前逃難的百姓眷戀舊家，紛紛回到故土，風(fēng)州城里的人也跟著一日多似一日。

    一切好像都在往的方向發(fā)展，但是對身處淪喪之土的百姓而言，他們現(xiàn)下則無異于身處地獄。東族一紙令書下來，他們所有人變成了俘虜，生死皆得仰人鼻息。

    南面的援軍抵達(dá)延州指日可待，延州這邊自然厲兵秣馬，籌謀著收服所有失地。裴舜欽傷無恙后，便自覺向夏遠(yuǎn)請纓重理軍事，他每日在各處奔波，喬景則幫忙韓縉在城內(nèi)籌建起了所慈幼院。

    慈幼院里收養(yǎng)的都是些因著這次戰(zhàn)亂失去父母的孩童，風(fēng)州城百廢待興，無數(shù)事情都急在眼前，因此朝中撥下來的賑款一分二分，最后落到慈幼院頭上的可謂所剩無幾。

    府里撥下的分例只夠慈幼院的孩子們?nèi)杖蘸戎?，韓縉心下不忍，便自己拿了銀子出來救濟(jì)。但院內(nèi)幾十個人的花銷不是一人可支撐得起的，喬景每日幫忙著精打細(xì)算，亦是捉襟見肘。

    這晚裴舜欽從別處回來風(fēng)州城，不及回到處所便徑直去了慈幼院。夜色已深，慈幼院寂然無聲，唯有一間房還亮著燭火。

    裴舜欽在院中就知道喬景還在里面cao心，他無奈嘆口氣，走到房前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

    果不其然，喬景正低頭看一本厚厚的冊子，擰著眉頭神情嚴(yán)肅專注。

    “喂?！迸崴礆J輕輕喚了聲喬景。

    喬景遽然回過神，抬頭看到裴舜欽回來了，眼眸當(dāng)即亮了一亮。

    “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她擱下手里的筆，雀躍跑向了裴舜欽。

    喬景的笑一掃裴舜欽在外奔波數(shù)天的疲累，他抱住喬景，將她的頭摁進(jìn)懷里，深深吸了口她身上清幽的香氣。

    “剛回來?！彼稹?/br>
    裴舜欽每次離開喬景都擔(dān)心他會不會半路碰到東族的人，這次裴舜欽看來一切順利，她終于放下了一直吊著的心。

    兩人無言相擁半晌，裴舜欽想到喬景先前那愁眉苦臉的模樣，猜到她是在為慈幼院的事煩惱，便問她道：“你剛剛在看什么看得這么入神？”

    喬景不禁嘆了口氣。

    她除了賬本，還能看些什么？

    她從裴舜欽懷中出來，走到椅子旁坐下煩悶地揉下太陽xue，向裴舜欽訴苦道：“這兒這么多小孩子，銀子一天天定數(shù)地往外花，我和顯卿就是自己拿錢貼補(bǔ)了這個月，下個月還是得發(fā)愁。”

    裴舜欽聽著一笑，說：“這慈幼院建起來，你同韓縉本就是搭把手，幫個忙，怎么賬上銀錢不夠了，府衙派來的文書先生不發(fā)愁，你倒先替他愁得睡不起覺了？”

    喬景一聽裴舜欽這話，就知道他意在提點(diǎn)自己去向知州施壓討錢。

    “你說得倒輕松?！彼裏o奈搖了搖頭，“這兒比不上別的地方，州上派來的是個最斯文不過，說話都大不了聲的先生。他也去府內(nèi)討了兩次錢，不過你知道捐那處那地方進(jìn)易出難，我也不好意思天天催著他去碰軟釘子?！?/br>
    “你傻啊?！迸崴礆J揚(yáng)唇笑著伸指點(diǎn)了一點(diǎn)喬景額頭，“他人微言輕不好說話，那你就自己去，我不信這兒的人敢給你冷臉。”

    喬景不是沒想過裴舜欽這招，但她一旦出面，則明擺著是拿喬家的威勢壓人，她向下一撇嘴角，輕聲嘀咕道：“你這仗勢欺人，和明搶也差不多了?！?/br>
    裴舜欽好心替喬景解憂，喬景還不領(lǐng)他的情，他便一攤兩手，笑道：“得，你要是想溫良恭儉讓，那可就只能在這愁著?！?/br>
    裴舜欽話說得一針見血，喬景為難咬住下唇，一言不發(fā)地看向裴舜欽，有點(diǎn)拿不定主意了。

    裴舜欽知道喬景在顧慮什么，他大手一揮，爽快道：“這事兒你要是不想出面，就讓陸可明那小子去。我看那小子在這兒好吃好喝地享受夠了，也出點(diǎn)力了?！?/br>
    “你可真不客氣?！眴叹奥犞唤Z塞。

    裴舜欽飛揚(yáng)一挑眉頭，得意打了個響指：“你跟他客氣什么，他仗勢欺人的事兒沒少做，這回他用去給這些小孩兒化緣，也算是給自己積福了?！?/br>
    讓陸可明出面的確不失為一策，但喬景轉(zhuǎn)念想到她自上次與陸可明吵了一架后就再沒說過話，當(dāng)即打住了念頭。

    “算了，這事兒我自己辦也行。”喬景想起陸可明指責(zé)她的話，感到一陣憋悶，她嘆口氣，低聲道：“他本來就把我當(dāng)成了虛偽陰險(xiǎn)之人，你這再把他推出去當(dāng)槍使，可不是替他坐實(shí)了我的罪證。”

    裴舜欽一愣，這才意識到喬景同陸可明間的芥蒂還未消解。

    喬景顯是因?yàn)閯偛盘岬搅岁懣擅鞫那榈吐洌崴礆J略一思忖，拉著喬景的手摟著她坐在了自己膝上。

    他柔聲勸解道：“他這人本性莽撞，現(xiàn)下又逢大變難以疏解，你同一個傻子計(jì)較可沒意思?！?/br>
    喬景低頭隨手挽著衣帶，聽裴舜欽此言不由好笑，她歪頭看向裴舜欽，眼波流轉(zhuǎn)：“原來你覺得我是個這么小氣的人呀？”

    “你不是小氣，你是記仇。”裴舜欽渾然不覺地順口一接，待看到喬景笑得意味深長，方察覺到失言。

    喬景輕笑一聲，拉長語調(diào)特意重復(fù)道：“哦，原來我是記仇?。　?/br>
    裴舜欽不妨好端端說著陸可明的事情，忽然就引火燒身，他干笑兩聲，立時(shí)識時(shí)務(wù)地抬手輕輕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我錯了?！彼鞣洝?/br>
    裴舜欽將能屈能伸這幾字貫徹的明明白白，喬景掌不住一笑，嬌嗔捶了下裴舜欽肩膀。不過玩笑歸玩笑，她于陸可明，是當(dāng)真有要緊話要同裴舜欽商量。

    現(xiàn)下朝中局勢逐漸明朗，但只要事情還未塵囂落定，一切就都還有變數(shù)。

    喬景斂去玩笑神色，正色對裴舜欽道：“我前幾日接到爺爺來的信，爺爺在信中說，南面的戰(zhàn)事緩下來后，昔日陸淵手下的那些將領(lǐng)好像有些不安分?！?/br>
    裴舜欽頭腦敏銳，一點(diǎn)即透，他思忖片刻，壓低聲音問喬景道：“你的意思是說，南邊的那些人可能會扯著陸可明的虎皮拉大旗？”

    喬景無言點(diǎn)點(diǎn)頭，開口道：“你應(yīng)該能想到陸侯當(dāng)初不讓陸可明參與他的那些事，就是存了切割保護(hù)之心。現(xiàn)在保下他爺爺尚且是費(fèi)盡了心力，他要是真的一時(shí)糊涂被人拉下了水，那神仙都難給他條活路?！?/br>
    喬景說得在理，裴舜欽安靜聽著想了一想，又覺得喬景有些擔(dān)憂得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