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面色蒼白發(fā)綠，形如枯骨，偶爾看路上的目光，都帶著一絲慘淡的綠色。

    崔淶牽著meimei的手，踉蹌地走在道路上，一時(shí)都有些茫然。

    他出身清河崔氏，是晉朝有數(shù)的高門，只家中父親病重，才急急從洛陽回家。

    卻未曾想，諸王之亂中，成都王被殺后，他的部下公師籓起兵在趙魏之地起兵反晉，他家一行人，便因此被滯留在漳水河畔的鄴城外，更未曾想，公師籓在鄴城附近征收牛馬，掠劫鄉(xiāng)里攻占塢堡，他家一行財(cái)物皆被搶掠，亂兵之中，他帶著meimei逃亡，卻不敢回洛陽——那時(shí)已經(jīng)被河間王的部將掠劫，形如空城，更不敢穿過已是亂兵的趙魏之地，只能帶著meimei順著流民的方向逃亡。

    他們順著漳河一路向上，穿過了太行山的陘口，想通進(jìn)上黨去到河?xùn)|，那里有他外祖的氏族，定能護(hù)平安。

    可是，已經(jīng)兩日沒吃東西了，他真的可以去到河?xùn)|么？

    還有六百多里，可是沿途的郡縣，皆緊閉城門，不讓流民入內(nèi)一步。

    他曾經(jīng)在城外嘶喊自己的門第，卻無一人回應(yīng)，反而讓周圍的流民看他的眼神里，充盈著惡意。

    怎么辦才好……

    “阿兄……”身后傳來小妹稚嫩的嗓音，她帶著一絲哭音，“走不動了。”

    “堅(jiān)持一下，一下就好，”崔淶抱著meimei，強(qiáng)忍著難過，“不能停下，再走一會，就能吃到東西了?！?/br>
    meimei也兩天未吃一口食物了，只喝了一腹冰水，他想背著小妹走，卻是真的背不動。

    意志的堅(jiān)定在身體的無力前是那樣無可奈何，但不能停下，這幾日，不是沒有倒下的，甚至他們周圍已經(jīng)有人用綠慘慘的目光凝視，仿佛就在等他們倒下后，一擁而上。

    “阿兄，你把我換了吧，”小妹低聲嗚咽道，“真的，真的走不動了?！?/br>
    把她和別人的小孩換了，阿兄就有吃的了。

    “胡說什么，我怎么會換了你！”崔淶又急又怒，“來，我背你……”

    但他哪背起來，只能絕望地看著四周，天下亂了太久，那些高門大戶，都已經(jīng)不收流民了，他甚至連賣身為奴的機(jī)會也沒有。

    要怎么辦，才能救下小妹，才能活下來？

    就在他想著跳入漳河，和meimei留個(gè)全尸的機(jī)會可有時(shí)，一個(gè)流民突然從前方跑來，興奮地大吼道：“阿母，快來，前邊有人收奴！收奴！”

    第9章 開始發(fā)力

    在從魏塢主那得知流民可以招收后，興奮的玩家們便帶著紙筆桌案和草席，在漳河外的交通要道里支起收人的旗幟，準(zhǔn)備守株待兔。

    因?yàn)橄惹俺鲩T被搶時(shí)路上也能遇到三五個(gè)流民，所以玩家們甚至還擔(dān)心招的人不夠，于是帶上了蒸好的黑饅頭，準(zhǔn)備來個(gè)“高薪招人”。

    萬萬沒想到的是，在知道他們招流民后，路上的三五個(gè)流民直接跑掉了。

    玩家們一時(shí)面面相覷，然后指責(zé)一定是對方把人家嚇到了，所以被當(dāng)成了騙子。

    但沒吵上幾句，他們便看到一伙有數(shù)十人的流民拖家?guī)Э?，瘋狂沖來過來。

    “貴人收下我吧，不要錢。”

    “給一口飯，我就能做事，我什么都能做！”

    “滾開，貴人是收我們！”

    ……

    幾乎是眨眼間，這些流民便相互撕斗起來，一個(gè)面黃肌瘦的小姑娘，被一個(gè)男人猛然撞開，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

    “阿妹！”她旁邊少年猛然撕吼起來，但小姑娘卻緊閉著雙唇，毫無聲息。

    “誰再打就別想被收！”見事態(tài)不被控制，林孟楠大吼道。

    見貴人發(fā)怒，流民們顫抖了一下，剛剛還在撕打的人對視一眼，紛紛住手，縮到一邊，悄然不語，只是看著別人的眼睛都帶著戒備與提防。

    只有那個(gè)少年呼喊meimei的聲音還在河水邊回響，那聲音悲涼哀痛，幾乎泣血。

    眾玩家看向王二。

    王二本來只是被朋友拉來打醬油的，一直在旁邊走神劃水，此時(shí)回過神來，輕哼一聲，起身走到那小女孩身邊，先摸了摸頭，又翻看了眼珠：“血糖過低，水?！?/br>
    林孟楠遞出一個(gè)葫蘆，里邊的水是出莊時(shí)才接的熱水，剩得不多，還是熱的。

    “糖?！蓖踽t(yī)生言簡意賅道。

    靜深立刻拿出一小瓷瓶淀粉做的糖漿。

    王醫(yī)生兌了糖水，搖晃數(shù)下后，掐開女孩的下巴，給她灌了進(jìn)去。

    大半杯糖水下去，女孩身上的出冷汗、肢體顫抖等情況有所好轉(zhuǎn)，他看著一邊的少年也唇色蒼白，冷汗群起，搖搖欲墜的模樣，把剩下的幾口糖水遞給他：“你喝吧?！?/br>
    “不，我扛得住，給小妹……”

    “你小妹還要你帶走，別廢話了?！蓖醵淠貙⑺o他，退回一邊。

    這時(shí)，旁邊的流民里又有一個(gè)人倒下去了，然后是一個(gè)，兩個(gè)，四個(gè)，七八個(gè)。

    林孟楠不悅道：“這碰瓷兒也太快了吧，說好的古代民風(fēng)淳樸呢？我數(shù)到三，起不來的可不收哦?！?/br>
    幾乎話音剛落，倒下的人大部分都訕訕地從地上爬起來。

    但還是有三人倒在地上，王二皺了皺眉，看了看手，沒有手套，從路邊的灌木上隨便摘了一根樹枝，檢查了幾人，看著他們青灰的面容時(shí)，眉頭皺得更深了。

    然后又掀開衣服，看到一片片星星點(diǎn)的紅色斑疹，眉頭一下幾乎能夾死蚊子。

    他丟下樹枝，對看他的玩家道：“初步判定，這幾人都是染了傷寒?！?/br>
    此話一出，周圍的流民瞬間發(fā)出了絕望的嘶吼。

    “上蒼啊，你無眼??！”

    “為何會是傷寒，不會如此！”

    “這三人我們不認(rèn)識，定然不會染疫，貴人不要拒了我們?。　?/br>
    “對對，這三人是從南邊的，我們也是剛剛遇到，必定未曾染上……”

    只有那抱著meimei的少年怔了怔，面露苦笑，向王二拱手道謝后，便用盡力氣拖著meimei，向河灘里走去。

    “你干嘛呢！”靜深去拉住少年，“又不是什么大病，先和我們回去吧?！?/br>
    “多謝姑娘恩義，”少年澄澈的目光凝視著她，幽幽道，“想是你還年少，有所不知，這傷寒不僅無治，且極是易染，一人有疫，便能傳盡城池，白骨遍野，我們與那三人一路從趙地而來，必然難逃，您用糖幫了我與小妹，我便不能忘恩負(fù)義。”

    靜深這才想起如今是古代，卻沒有放手，而是轉(zhuǎn)頭問起王二：“你那青霉素能用不？有用不？”

    王二淡然道：“這不沒人試驗(yàn)么，用用不就知道了。”

    他青霉素早就做出來了，只不過最近莊里沒什么人感染，這些玩家也不愿意讓他試驗(yàn)一下，這不就只能放著。

    “聽到了么，”靜深笑道，“治不好，再跳河也不遲啊?！?/br>
    王二淡定道：“嗯，你們，都跟我們來吧?！?/br>
    這些可能染疫的流民當(dāng)然是不可能直接帶進(jìn)塢里，林孟楠將他們帶到一處背風(fēng)的山坡上，讓人帶了鍋，用粟米混得麥糊，再加了些糖、豆芽，熬煮了一鍋看著就很頭大的東西，分給了他們。

    讓他們休息了半個(gè)時(shí)辰，恢復(fù)了些體力后，這才指揮著他們用鋤頭在地上挖了一個(gè)坑，下邊墊上干燥的麥草，上邊支上兩根細(xì)木頭架子，搭成一個(gè)窩棚，讓他們暫時(shí)住著，只要確定沒病，或者病治好了，就算是入伙。

    對這些流民來說，只要能吃到東西，所求無不應(yīng)。

    林孟楠最近已經(jīng)有了些種田心得，看他們畏懼又帶著點(diǎn)希望的眼神，分了些活讓他們干。

    事情也不多，大多是把砍下的木材刮皮、用麥草編成席子掛在窩棚前擋風(fēng)、把山溪挖一條小溝過來做水源、挖個(gè)大坑做廁所，規(guī)定吃飯前必須洗手等等。

    王二還告誡他們：“傷寒疫氣是自水中而染，疫氣在人腸胃中生，順腸而出，出而染水，人飲水入腸胃，便自此生生不息，染盡人畜，只要水不染上疫氣，便能安然無礙?！?/br>
    流民們好不容易有了一線希望，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無所不從。

    玩家們商量一下，這個(gè)月他們已經(jīng)知道這些npc土著們有多蠢，然后決定留下幾個(gè)人看守，免得他們陽奉陰違。

    靜深和林孟楠是提議人，便留下來守第一天。

    當(dāng)然，也不全是守，還要指揮他們修建聚集地——塢堡是平時(shí)有敵情時(shí)才躲避進(jìn)去的，平時(shí)這些莊戶，都是居住在周圍形成村落，這樣便于耕作，也便于管理。

    靜深看那少年做些活做得非常吃力，抗木頭差點(diǎn)砸到手，刮樹皮刮得巨慢，挖溝渠把腳指砸得青紫，忙沒幫上，亂倒添了不少。

    這簡直和自己當(dāng)初開荒時(shí)一樣啊！

    她看得想笑，又覺得對方有些可憐：“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br>
    少年蕭索地走來，整個(gè)人仿佛都帶著秋風(fēng)。

    “你沒做過農(nóng)活吧?！膘o深笑咪咪地問。

    “正是如此，”少年嘆息道，“一月之前，在下并未拿過比碗更重之物?！?/br>
    他只需要寫得一手好字，談得一口玄理，便能得家人稱贊，旁人拍手了。

    “我叫靜深，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清河崔淶。”少年向她行了一禮，等著對方贊他門第。

    但靜深肯定不知道清河崔，只是哦了一聲，才好奇道：“今天看你們很怕傷寒啊，真的有那么可怕嗎？”

    崔淶聞言，正色道：“傷寒之疫，自漢末而起，大疫共有十二次。大疫流串之時(shí)，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曹子建曾《說疫氣》便記載‘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額，聽不懂你最后幾句?！膘o深是個(gè)古文廢。

    崔淶笑了笑：“瘟疫來時(shí)，無論門地高低，每家皆有逝者，或者死兩三人，或者盡一族滅絕。就說在建安二十二年，傷寒遍及中原之地，是疫，“建安七子”中便有四人染病而死，我清河崔氏本有族人七百余人，十年之中，有大半人皆染疫而去?！?/br>
    靜深聽得發(fā)寒，萬萬想不到這瘟疫竟如此恐怖。

    崔淶并未停歇，繼續(xù)道：“當(dāng)時(shí)名士何晏尋來一劑‘寒食散’言說能治傷寒，一時(shí)間，此物便為高門士族爭相服食，以避其疫，至如今，這寒食散亦是士族不可或缺之物，便是為了阻治傷寒而用。”

    靜深皺眉道：“寒食散我聽說過，但這東西真有用的話，這瘟疫怎么還會傳得到處都是?！?/br>
    崔淶怔了怔，嘆息道：“可若不服散，疫病來時(shí)，又能如何呢？裴頠說‘崇有論’里，提起‘是以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有之所須，所謂資也……’”

    “說人話！”靜深打斷他。

    崔淶面色紅了紅，這才小聲道：“我是想說，只要遵循大道，則可天人交感，疫病遠(yuǎn)離。”

    只是沒有一番論證，這姑娘肯定不能領(lǐng)會我之深意了。

    “你們這是求不了人去求神么？難怪玄學(xué)之風(fēng)盛行，”靜深懶得聽了，“罷了，你會寫字算數(shù)吧？”

    崔淶點(diǎn)頭，這是士族必會之物，他自是會的。

    “那你就來統(tǒng)計(jì)他們干了多少活，到時(shí)按比例分糧?！膘o深看他手指修長，一點(diǎn)不像能干苦力的樣子。

    “謝謝姑娘，此恩必報(bào)?！?/br>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