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他從書架上拿出三本磚一樣厚重的大部頭,分開排列:“這是春秋之注,有公羊、左氏、谷梁三種注解……” 一邊說,他一邊愛不肆手地撫摸著這幾本書,喟嘆道:“從古自今,書本皆為權貴所藏,更以深奧難懂之言以記,我等寒門費勁心力抄到書本,若無他人傳授,也多只得皮毛,不得其內里。而渤海公竟將注解寫于書中,販于天下,解我寒門之苦,如此大恩大德,實讓人欽佩。” 若說經義原文是骨,注解便是血rou,大多注解都是家傳,不宣于人,以前,所以若有哪位大人愿意教授,立刻便會有各種學子千里萬里前去求學。 北方傳來的書本量大又足,注解版本還特別多,還有農書、匠書、數書、游記、小說等等,這對文化不太興盛的南方寒門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霖,錢鳳一說到這,幾乎便停下不下話匣子,又提起自己這個寒門朋友、那個本地熟人都因為這事對渤海公感激不盡云云。 相比于那些南渡士族整個沉迷在鏡子熏香脂粉之類的貨品,低階南人幾乎是傾家蕩產的買著北方的書本,甚至很多寒士都在拜讀蒼秀兒的那本大作,沒事就推敲北方的治政綱領,日日盼望著北方快點打過來,讓他們早些有效力的機會。 張輿聽著這些感激之言,點點頭,感覺脖子好了許多,便繼續(xù)低頭看手上的游記。 錢鳳就很失落,手上書本一下就香了。 于是他走出艙室,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船行于江中,陽光正烈,不知過了多久,遠方的岸上便有一大片稻田,已是金黃之色,田上農夫正在辛勞采割。 只是靠得近了些,錢鳳便忍不住皺起眉——那些農人幾乎個個都戴著腳枷,蹣跚地走在田坎間,不遠處便有人提著鞭子,坐在樹蔭之下,吆喝著這些人快些。 “那是官奴么?”張輿正好走了出來,問道。 “不,那是山蠻。”錢鳳面帶厭惡道,“南渡士人失了土地,便于江南開墾,然南方戶民有限,便大量購入山蠻,以治土地?!?/br> 這些士人不但想方設法地占據他們南人的土地,還會侵占人口,因著這些人,南方山蠻如今視晉人如仇寇,給他們這些晉軍惹了無數麻煩。 張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錢鳳,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點東西。 雙方又陷入沉默。 過了會,張輿才嗤笑道:“我可左右不了阿姊,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恣意驕傲的貴家幼女了。” 他看懂了,錢鳳的幾番示好,都不過是意在沛公。 “只是有所傾慕罷了,郡公可不必多想?!卞X鳳微微一笑,沒有反駁。 做為一個辛苦攀爬到如今的寒門士子,他只是多做一手準備罷了,大將軍王敦雖然有權,卻還不敢公然與晉帝撕破臉,雙方盡力維護著虛假的君臣之情,而渤海公在北方虎視眈眈,又比所有高位者都年輕,對于東晉能否在她平定北方前收攏南方,錢鳳和如今東晉所有的士族一樣,都不是很看好。 在他們推斷中,快則三年,慢則十年,北方必然一統(tǒng),到時,怕是又是要重演三國舊事。 就在兩人心照不宣時,江岸上卻突然間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兩人同時抬頭,就看見一名年邁老人倒在田間,而一名女子正撲在他身邊大聲哭喊,說著不知含義的山蠻之語,周圍的幾人圍繞上去。 而一邊持鞭的監(jiān)工則大罵著他們不許偷懶,揮鞭驅散人群,又上前探了探老人的鼻息,便在女子的哭喊中,讓人把老者拖走,不要擋路。 這種慘事兩人都已經見得多了,只是張輿還是忍不住道:“在北方,不會如此?!?/br> 他聽沈充說過,北方不許蓄奴,還允許農人賒買牛馬,修筑水利,但凡殺人便是重罪,不得以金贖買其罪,不得以爵相抵其罪。 錢鳳沉默了一下,才神色復雜道:“可是,‘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若連一點特權都無,我等搏命于世,又是為何呢?” 這也是無論寒門還是世族都對北方不滿的所在,也是他們不愿意直接投奔渤海公的原因! 他們這些人拼命鉆營,不就是為了成為新的貴族,享受朝廷供奉,給家族后代搏一片富貴么——若是連殺個仆人都不允許,還怎么體現權力的特殊與寶貴呢? “我當年也如此問過阿姊,”張輿回想著小時不懂事想懲罰婢女時,被jiejie訓斥的問話,當時,阿姊只回了一句,她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從武昌的長江渡口順水而下,很快就能到九江,再從九江過去兩百里,就是南昌。 一條只能乘十余人的小船順流而下,去往南昌。 這一段的水匪被陶侃清理過,所以還算平穩(wěn),而他們去南昌的身份,要在南方討生活的醫(yī)生——徐策做為特種兵,還是會一點急救知識的,稍微培訓一下,也能勉強算個赤腳大夫,實在不行的話,還可以拿著醫(yī)書翻閱嘛,要還是不行,大不了下線一會找支援。 這算是南方最被歡迎的人物了。 cao作的好的話,徐策的甚至可以用給張輿看病的名義,直接接觸到他。 這提議是肖妃提議的,她甚至考慮過要不然直接把王敦用戰(zhàn)術斬首算了? 但很快,她打消了這個辦法,雖然用后世知識毒殺一個將軍不難,她甚至一個人去都可以做到,然而王敦死了沒什么好處,反而可以讓晉元帝睡覺都能笑醒,心腹大患一除,他能用的人選一下就可以多起來,甚至陶侃都說不定會一心效忠晉室。 沿途看得最多便是晉室的水師,這里是晉室水師的中樞所在,徐策一路都在記錄看到的各種船。 如果女神將來要南下,那么這些船就會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南邊水脈縱橫,北方的騎兵很難施展。 北方如今的江船雖多,但水師不足,若想南下,這是繞不過的坎。 按肖曉曉的說法,吳興的那位沈充如今占有著南方近三分之一的舟楫,只要攏住了這位,渡江難度便會驟減。 這些玩戰(zhàn)術的心都臟,罷了。 徐策覺得當個工具人挺好。 …… 又行了幾日,船在南昌城外的碼頭靠了岸,這里修有大營,人流多是士卒,入城的庶民多是送柴火和蔬菜, 徐策等人沒有路引,按理是進不去的,再者,徐策手下有幾個山蠻人,語言不通,隨便進城很容易翻車。 但偽造證件這種小事豈難得倒未來人,只要了片刻,通過正在建鄴旅游的那位風景黨林游一番cao作,他們已經知道南方的文書的格式字體還有印鑒的模樣,再過一會,一行人便都是南渡建鄴,然后被分過來的僑民了,還是“針灸鼻祖”皇甫謐的后人呢。 入城之后,他們開始四下打探消息。 不可能直接問張輿,那樣會暴露,但通過打探王敦身邊人的消息,剛剛從建鄴回來的錢鳳很快就進入了徐策的視線。 于是徐策開始重點觀注這位謀士——錢鳳是王敦最信任的謀士,張輿應該就被他看守著。 只要盯著這位,就很容易找到張輿。 然后將這位爺搶出來,送給肖曉曉就好,至于肖曉曉怎么把這燙手山芋送給肝娘,徐策是不會沾手的。 他在南昌城待了數日,醫(yī)生的名聲很快就傳出來,說他能以針治暑暈,效果甚好。 這種針治法就只是把中指用線捆一會,用針刺指尖放出黑血,是醫(yī)書上的土辦法,用起來還行。 再通過去大戶人家中治治暑暈,他基本摸清了王敦的生活軌跡,再通過跟蹤錢鳳,確定了張輿可能被軟禁的地方,開始思考怎么把人撈出來。 這有點困難。 王敦將張輿視為非常重要的籌碼,院外守有重兵。 最好,能和張輿搭上線,交流一下。 …… 徐策身后的團隊很快發(fā)揮作用,指揮他從錢鳳這里下手,這位寒士對王敦并不是太忠心,歷史上,吳興的沈充才是他的cp,如果能試探拉攏他,沒準將會是下一個扭轉局面的貢獻點。 就在徐策監(jiān)視著的錢鳳,準備尋找機會時,他發(fā)現錢鳳悄悄帶一輛馬車入了王敦的一處別院外。 車上下來一名青年,露出一張讓玩家無法忘記的臉。 徐策幾乎是本能地擦了下嘴角。 那是是,趙昊! 第192章 一觸即發(fā) 南昌,江州州治,是建鄴二等貴族的聚集地。 衣冠南渡之后,無數北地權貴在建鄴城里專營,準備安身立命,但那里太小,容納不了那么多北地的權貴,于是把次一等的都分到各州,其中有勢力的,便居住在州治郡城之中,再次一等的,就分散在四下?;?、澎澤之類的小縣城中。 等級分明,可以算是另外一種公平了。 數月前,兗州一役后,石勒被殺,趙昊身價倍增,無奈之下,向東去投奔了一個叫郗鑒的東晉官吏,在泰山南邊的魯地給人家出謀劃策。 一開始,郗鑒對他沒什么關注,因為他們那里缺糧食的厲害,很多人餓得像行尸走rou,還常常被泰山那邊的匪類掠劫,光是維持統(tǒng)治就很不容易了。 但趙昊給出了建議,讓他開啟南北互市,如今石勒死了,南北沒有間隔,互市一起,收取商稅,就能向南北買糧。 郗鑒試了試,發(fā)現真的有效果,海船有限,魯縣的泗水卻連接著淮河,可以直下江南,這可是能阻止沈充壟斷海貿的重要手段?。?/br> 如此一來,他至少解決了部分糧食問題,趙昊的重要性頓升。 然后趙昊又顯示出了數術的天賦,把糧草和互市弄得井井有條,展示了自己的水平,這種被重視的感覺又讓他感覺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就很努力。 郗鑒覺得這是個人才,很有知識和眼光,但他治下的魯地靠北方太近了,趙昊又來歷不明,他擔心這位來歷不明的會整什么麻煩,說不定就是北方的密探之類的,很不放心,于是將他推薦給了丞相王導——若他沒問題,便是為國攬才,若他有問題,那就是王導識人不清。 趙昊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拿著推薦信就愉快地上路了。 沒什么波折就到了建鄴,他學著名士做派,開始刷聲望。 趙昊是第一波的玩家,長相非常過關,還專門看了不少談玄書籍,再買點衣服一打扮,便是南邊士人喜歡的美人類型,于是一炮而紅,人稱趙氏玉郎,很是刷了一波聲望。 接著,他就準備一番專營,在晉朝尚書令下找個官當當,最好是管糧草稅賦的,女神又沒說紅名不能參加活動不是? 然而無論古今,財務都是肥缺,一般只給心腹,加上他是寒門,雖然聲望不錯,王導卻也不想讓他在中樞為官,就幾番推拒。 但這趙昊在建鄴靠刷臉聲望越刷越高,談起玄來也頭頭是道(畢竟可以善用搜索),說起什么“是風動還是心動”來,迷了無數士子的眼,搶了不少王家弟子的風頭。加上正好王敦這邊缺人,便將趙昊如皮球一樣踢到族兄這邊。 錢鳳便是來考察一下這位寒門子弟的虛實,反正王敦手下的閑人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 趙昊早有準備,照著歷史書,把周圍的晉人分析了個遍,頗有一番見解,讓錢鳳贊嘆不已。 然后,錢鳳就扣下趙昊,沒有一點讓他去見王敦的意思——如今自己是王敦手下頭號謀士,他又不是什么心胸寬廣的人,爭都來不及,怎么可能和人分享。 就這樣,趙日天兄便在南昌城里滯留下來,讓徐策碰到了。 徐將軍面對一位身價超過二十萬貢獻點的紅名傳奇玩家,他要費盡自己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去取他性命。 這位叫趙昊的玩家太能茍了,要拿下他,還是得萬全準備,這次自己的目標是張輿,千萬堅持住了,不能因小失大。 否則萬一張輿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和肖曉沒準都會成為新的紅名玩家,那就很尷尬了。 …… 雖然做了無數心里建設,徐策還是沒能忍住,在夜里爬了人家的墻,把那小院的里里外外都探查的清清楚楚,就等救出張輿后回來順手一刀,把這塊肥rou吃掉。 烈日高掛,南方的十月依然熱氣蒸騰。 這樣的大營之中,一名風雅中又帶著威嚴的中年人坐于案前,仔細閱讀著手中書信,眉宇間不乏得意之態(tài)。 這還是他,或者說他們南方朝廷,第一次收到除了公文以外的、來自北方屬下的回信。 以往,無論是他們如今拉攏利誘渤海女手下的異人,他們都如死尸般毫無回應,這次,在以張輿為籌碼,要求護鮮卑校尉肖曉曉來南昌一見后,肖曉曉終于給他回復,說是有事在身,需要過些時間才可能過來交朋友。 雖然態(tài)度甚是敷衍,但卻如一支張心針,給了王敦莫大的信心。 張輿有用!作用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