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所以當馮殊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夏知薔“這人是誰”時,她不敢做賊心虛地掛掉電話,只能如實回答:“一個哥哥?!?/br> “怎么沒聽你提起過?” “他是葉阿姨的兒子,我們……我們平時來往得不多?!?/br> “這樣啊,”似信非信地點點頭,他掃了眼她仍在振動著的手機,“真的不打算接嗎?你哥哥好像有急事找?!?/br> 馮殊就這樣靠站在浴室門口,雙手環(huán)胸,意態(tài)悠閑,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沒擰緊的花灑正在身后噠噠地往下滴水,季臨淵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過來,不厭其煩。是急不可耐的催促?不,明明是慢條斯理的,殘酷的折磨。 不止是季臨淵。 面前這位,端著一副稀松平常的做派,坦然地利用自己作為丈夫的權(quán)利站定不走,對于夏知薔來說,不也是種變相的折磨。 她的手,已快被震得發(fā)麻了。 裹緊唯一可以蔽體的浴巾,夏知薔左右為難之下,白皙的面龐急得泛出紅暈來,眉毛也蹙得緊緊的,很受罪的樣子。 心里莫名難受,馮殊自覺無趣之下,說:“算——” 就在這時,夏知薔像是下定了決心,指尖右劃,將電話接通。一聲“喂”字尚未出口,只聽浴室門被人合上,她再抬眼,發(fā)現(xiàn)馮殊已經(jīng)出去了。 兩尊大佛,總算有一個先放過了自己。 夏知薔登時松口氣:原來剛才那架勢只是嚇唬嚇唬人啊……也是的,馮殊并不認識季臨淵,萬沒必要如此。 她晃神的功夫,季臨淵的聲音已經(jīng)自聽筒中傳來:“袖扣我收到了。”他說完等了會兒,見夏知薔裝死不作聲,又道,“以后,記得留真名。” 雖搞不清楚他說留真名是個什么意思,夏知薔還是條件反射地答道:“不會有以后了?!?/br> “由不得你?!?/br> 這個人! 她氣悶得不作回答,季臨淵并不在意,于那頭自顧自開口:“電視上在播你的節(jié)目?!?/br> 提到電視節(jié)目,夏知薔這才想起孟可柔囑咐過,上次錄的美食欄目會在今天播出,她得拍下直播畫面,好搞宣傳。 節(jié)目本就不長,眼見著要播完,她借坡下驢:“我還有急事,先掛了?!?/br> “有什么事?”對方的語氣調(diào)侃而輕慢,優(yōu)哉游哉:“還是說,那位馮醫(yī)生緊張得連電話都不讓你接?” “你查他了?!”聽這人連馮殊的職業(yè)都已知曉,夏知薔連名帶姓地喊他名字,被強行壓低的聲調(diào)更是不自主抬高,“季臨淵,你能不能別把其他人扯進來?” 季臨淵反問:“你就這么緊張他?” 夏知薔說她沒有:“當初是我上趕著找人家結(jié)婚的。你說我是恨嫁也好,腦子不清醒也罷,我都認了。但你不可以牽連無辜。” “如果我非要呢?” “那我只能求你。季臨淵,我求你別這么做?!?/br> 她從未求過他。 一時間,聽筒那頭只剩下略顯鈍重的呼吸聲。 沒讓夏知薔等太久,也沒過多糾纏,季臨淵掛斷前只說了句:“以后少錄什么節(jié)目,你不上鏡?!?/br> 匆匆套上睡裙,夏知薔直奔客廳打開電視,翻到了本地新聞頻道。 看了眼熒幕里那個妝面快被鏡頭“吃”光了的女人,她想,季臨淵說話怎么也變得這么委婉了? 自己何止是不太上鏡,簡直是慘不忍睹。 一眼都不想多看,更別提拍什么照片,她將電視關(guān)掉,站在寂靜的客廳中央發(fā)呆。 過了很久,夏知薔才終于想起來自己原本是打算干嘛的。扯開洗澡前胡亂綁的發(fā)髻,用五指將發(fā)尾撥松,她忐忑地推開了臥室的門。 一室寂靜,馮殊在床上背對著門口躺著,沒有任何動靜,看樣子已經(jīng)睡著了。 夏知薔不甘心。她繞到床沿蹲下,隔著被子戳了戳他的手臂,輕聲喚道:“老公?” 他不搭理,她也不氣餒,換作喊“馮殊”,還撐起身子探到人耳邊,一連三聲,最后一次時,嘴唇幾乎都要碰到男人耳朵了。 不過對于是上次裝睡被人撓醒的以牙還牙。 對方終于舍得睜開那雙惺忪的眼。 馮殊定定地望向夏知薔,眸子是無邊無際的沉郁與茫然,這讓他原本就有種厭世氣質(zhì)的臉上多出了幾絲疲態(tài)。 夏知薔以為他生病了,忙用手背貼貼自己的額頭,又去貼他的。馮殊將臉撇開,有些不耐,用眼神問她做什么。 “那什么,你不是要我來……睡覺么。” 說了句晚安,馮殊翻了個身,背過了身去。 死盯著某人寫滿不高興的后腦勺,夏知薔在床邊又蹲了幾分鐘。 她如瀑的長發(fā)披散在肩膀和手臂上,五官則皺成一團:洗澡前,馮殊的確有在暗示什么的吧?難道又是自己見風是雨、自作多情嗎? 不是,絕對不是。 輕咬下唇,夏知薔心一狠,決定豁出去了。 她做賊似地爬到床上,趁人還沒察覺,掀開被子就悶頭鉆了進去——確切點說,她是直接擠在了馮殊身側(cè),那翻身就會摔下去的床沿。 用指尖虛虛攀住馮殊的肩膀,搖了搖,夏知薔用低得像氣聲似的語調(diào)說:“我快掉下去了?!闭f罷,她整個人又往里挪了挪,更貼近了些,好似的確怕摔下床一般。 無人回應(yīng)。 “真的要掉下去了。” 依舊無人回應(yīng)。 “我真的真的要掉下去了哦?!?/br> 還是無人回應(yīng)。 “我……” 夏知薔決定放棄。 挫敗感鋪天蓋地襲來,灰心喪氣的她起身正準備下床換到另一邊、老實睡覺去,猝不及防地,腰間被一只手用力一帶,被迫重新躺了下來。 他們朝同一方向曲著身子,像兩支并排碼著的湯勺,挨得很近,卻又不夠近,因為最該觸碰、也是最渴望觸碰的地方,被人刻意地空出些距離。 夏知薔干等著馮殊進一步的行動,對方卻只將頭抵在她后頸的發(fā)絲間,靜靜地,很久。 耐不住,她扭過頭想去看馮殊的臉,對方用手臂壓住她上半身,又拿掌心輕輕蓋住她的雙眼,任憑女人不安分的睫毛如小刷子一般在手心中刮蹭,都沒松開。 他悶聲說:“不會掉下去了。睡吧?!?/br> * 馮殊凌晨醒來過一次。 雨已經(jīng)停了,氣壓依舊有些低,他嫌屋子里悶得慌,便起身去臥室的陽臺外抽煙。 22歲之前,馮殊既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更不曾失眠;等那個夏天過去,他失去了很多,卻學會了更多。 輕彈指尖將煙灰抖落,馮殊的視線透過細細的窗簾縫,隔著陽臺門玻璃,盡數(shù)落在了睡相恬靜的夏知薔臉上。 緩慢吞吐,視線執(zhí)著,他就這樣在群青色的黎明前獨自站了許久。 待天光漸亮,一抹朝霞投進臥室,夏知薔的面孔隨著漸漸明晰起來,在光下狀若透明的白皙皮膚散發(fā)著朦朧的光暈,有一種微妙的不真實感。 馮殊覺得,自己跟夏知薔之間,似乎始終隔著塊玻璃。她像一支膽小的薔薇花,固執(zhí)地躲在自己造的玻璃盞里,他看得分明,仿若咫尺,卻觸碰不到。 這面玻璃……馮殊很想砸碎它。 最后一根煙抽完,他推開移門進來,彎腰將被夏知薔蹬掉的被子蓋好。 感覺到什么,夏知薔一個翻身轉(zhuǎn)到馮殊這邊,伸手在空氣中抓了兩下,等碰到男人的胳膊,她抱住,整個貼了過來,如同摟著最喜歡的公仔。 她還用臉在馮殊的小臂上蹭了蹭,貓兒一樣。 和昨晚鉚足勁兒的刻意討好相比,此時的夏知薔,只有渾然天成的本能,和不自知的美。 馮殊垂眸,下頜繃得很緊,不知在跟誰較勁。 他說:“你自找的。”旋即將人翻了個面。 熟睡中的夏知薔半趴著,乖巧得一塌糊涂,披散的烏發(fā)下露出的面龐更是懵懂純真。 沒進行太多準備,夏知薔在某個介于苦痛與滿足的瞬間終于驚醒,眼睛大睜,水汪汪的,閃動著不可置信。下意識想調(diào)轉(zhuǎn)回頭,她的語句被晃動撕扯得稀碎:“你在做、做……” 看似輕巧地扣住夏知薔的下巴,不讓人轉(zhuǎn)過臉或者亂動彈,馮殊拿食指和中指壓住了她想發(fā)出聲音的唇。 他貼在她耳邊,只答一字: “嗯?!?/br> 忽略漫長的過程,一切結(jié)束得比開頭更加突然。 等累到脫力的夏知薔緩過勁兒來,房間里已空無一人。勉強套上衣服,她小步小步挪到飯廳,就見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的馮殊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擦拭嘴角,細致不急躁的動作中,透著刻骨的修養(yǎng)。 他的抽離與自持,襯得夏知薔愈發(fā)狼狽。 見人來了,馮殊進到廚房又端出一份三明治,問:“喝咖啡嗎?” 夏知薔點頭。 手法嫻熟地泡了杯掛耳,輕輕放在她面前,馮殊說:“我去上班了?!?/br> 她說等等,慌忙站起身,腳一軟就要跪下去。等扶著桌子站直了,又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廳取來車鑰匙,遞給他:“開車去?醫(yī)院比較遠?!?/br> “開不習慣?!?/br> 馮殊轉(zhuǎn)身出了門。 在餐桌前枯坐了快半個小時,夏知薔這才回過神,端起杯子抿了口。 咖啡已經(jīng)冷了。 淺度烘焙的豆子一旦過了最佳賞味期,酸味會變得尤其明顯。她皺著眉又咽了口,不由想起自己在德國的那段時間。 馮殊會在每天早晨為夏知薔泡好一杯咖啡,或者手把手帶她、教她,從認豆子開始,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像是世界上最耐心的老師。 他還教會了她很多別的事,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夜里,或者浴室,廚房…… 那時的馮殊,樂意讓夏知薔看到自己的每一面。 那時的咖啡,也沒這么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