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就說……”夏知薔瞟見談話室那邊有人探出個頭,似乎是在等馮殊,便說,“你先忙去?!?/br> “不管她說什么了,我在這兒先跟你道個歉。我們是夫妻,是一體的,別人的意見全都不重要,千萬別往心里去,不值得,”馮殊抬腕看表,“大概半小時就能忙完,你自己待會兒,想想晚上吃什么?!?/br> 馮殊回到談話室。 里面坐著的,是金女士和她女兒。 金女士很不好意思,說話都不敢看人眼睛:“小馮醫(yī)生,怪我沒文化、少見多怪,一下子反應(yīng)過度,讓你心里不好受了。為這事,我閨女逮著說了好幾天,我自己也越想越覺得過意不去,今天跑這一趟,就是想來好好賠個禮、 道個歉?!?/br> “沒事,”馮殊答非所問,“病歷帶了嗎?” 道歉還要看病歷? 金女士不明所以,說沒帶來。馮殊拿出記事本翻了翻,又在電腦上調(diào)出電子病歷:“我沒記錯,上次聽診聽出了少量雜音。這樣,后天是我的門診,記得來把復(fù)查項目做完。” 金女士的女兒神色一緊:“雜音?我媽的心臟是又出問題了嗎?” 馮殊取下脖子上的聽診器:“那就再做個聽診吧?!?/br> 聽完心音,他說:“問題不大,應(yīng)該是輕度返流,要通過進一步檢查來確定。回家注意不要勞累,或是做重體力勞動,好好休息?!?/br> 沒有一句廢話,更沒有拿喬不給人臺階下,馮殊將一場原本會略顯尷尬或過度煽情的道歉,順勢變成了復(fù)診。 他全程淡定,冷靜,有條有理,說話做事令人倍感信任。 夏知薔趴在門邊光明正大地偷看偷聽,一眼認出這個中年婦女就是上回在診室里,一下把馮殊捧到天上,一下又摔進泥里的那位。 她本來挺替馮殊叫屈的,恨不得沖進去發(fā)泄幾句,等看了會兒熱鬧,又覺得自己太小家子氣了點。 臨了,金女士起身要告辭,她還在讀高中的女兒依依不舍的,躊躇半天還是叫住馮殊:“醫(yī)生叔叔,你等等?” 這稱呼,讓夏知薔沒忍住噗了一聲。 馮殊眼風掃向門外,清了清嗓子,轉(zhuǎn)過頭問她有什么事。小姑娘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生病了,是不是就當不成醫(yī)生了???” 金女士忙打斷女兒:“你這孩子,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什么如果不如果的,馮醫(yī)生這種善人,菩薩可都看在眼里,不會讓他有事!” 小姑娘委屈巴巴:“我只是覺得,馮叔叔不當醫(yī)生太可惜。” 夏知薔也認同這點。 夏知薔說想吃塔可,馮殊便驅(qū)車帶她去了一家墨西哥餐廳。 等菜時,她將舒明君說的話復(fù)述了一遍,隨即斬釘截鐵道:“不當醫(yī)生去當霸總什么的,我不同意?!?/br> 馮殊無奈:“你是怪我沒提前商量?” “這個后面再說,”夏知薔板著臉,“反正商量了也是一樣的結(jié)果?!?/br> “知知,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的努力、你的熱忱都付諸東流?!?/br> “那你自己呢?你的努力就不是努力,你的熱忱就不是熱忱嗎?” “我還有別的選擇,換一行不一定比當醫(yī)生差。而且還可以給你帶來更好的生活,這是雙贏的選擇?!?/br>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馮殊很堅持,“就像剛才那個小姑娘說的,萬一真的感染了,我最終也是當不了醫(yī)生的,還不如早做打算?!?/br> 怎么都爭不過他,夏知薔第一次恨透了自己這個笨腦子,和這張笨嘴。 服務(wù)生端上來一份魔鬼雞蛋。 盯著看了幾秒,她眼睛忽地一亮。 “猜猜,我學會這個菜要多久?”她指著那份魔鬼蛋。 這個問題讓馮殊略有些詫異,他答:“兩個小時?” “不用,半小時到一個小時最多。” 他笑笑:“不愧是你?!?/br> 夏知薔自顧自又問道:“那你覺得,我學著經(jīng)營好一家這樣規(guī)模的餐廳,又要多久呢?” 審視地望著她,馮殊思考了下:“半年應(yīng)該夠了。你有相關(guān)行業(yè)經(jīng)驗,爸爸和葉青阿姨也能提供幫助,不難。” “我也覺得?,F(xiàn)在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夏知薔彎彎嘴角,“你從一個外科醫(yī)生的角度估算下,我要是想學會在類似這種雞蛋大的一顆心臟上動手術(shù),得多久?” 她看似發(fā)散的思維,終于精準地聚集到了某一處。 馮殊不語。 夏知薔繼續(xù):“記得你說,上次那個小病人的心臟就雞蛋大小,你得在上面切口子,縫口子,把缺的補齊,把多的去掉,我想想就覺得好難好難。你想幫我,我很感動,可是對于這個小病人來說,少吃一口蛋糕或是不吃蛋糕都沒什么,但如果碰不到你這樣的醫(yī)生,他可能會失去活下來的機會?!?/br> “手術(shù)不難,除了我,還有很多別的醫(yī)生可以做?!?/br> “他們沒你做的好呀!” “比我好的也不少?!?/br> “你、你怎么這么難說話……”夏知薔氣不打一出來,深呼吸好半天才平復(fù),“那換個角度,每少一個你這樣的醫(yī)生,病人就會少一分機會。不是嗎?” 她拼盡全力地組織著語言:“我查過,你們學校八年制博士,一屆就招幾十個,能順利畢業(yè)的不過三分之二,還有一部分不做本行,七七八八算下來,能留在醫(yī)院的很少很少。新聞里也說,國內(nèi)的醫(yī)生根本不夠,就比如剛才,才六七點,已經(jīng)有外地病人在掛號大廳打地鋪、搶掛號了。錢可以以后再掙,但病人不可能以后再救啊,他們等不了。” “說句不好聽的,就你這犟得像頭驢的性格,要真去當總裁了,沒幾天就能把公司干跨。什么掙大錢,到時候我指不定還得跟你四處躲債、亡命天涯,睡橋洞撿垃圾,想想就很慘?!?/br> 馮殊繃不住笑了起來:“對我就這么沒信心?” “不是信心不信心的問題,是不合適,”夏知薔拉住他的手,軟乎乎地打商量,“實在不行,咱們等這次查血結(jié)果出來再決定,好不好?” 不得不承認,夏知薔這套東敲一下西打一下的邏輯,居然挺無懈可擊的。 馮殊被說服了。 這天夜里,夏勝利突然打電話過來:“怎么這么大的事情都瞞著爸爸?要不是彭定軍,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剩下的事你別管了,我來處理,以后再遇著什么困難,記得主動和爸爸說。爸爸就是拼了老命,也不會讓人欺負到你頭上的?!?/br> “我不想給您惹麻煩,”夏知薔話說兩句眼淚直掉,“也不要您拼命?!?/br> 眼見著父女兩要對著哭起來,葉青將手機拿了過去:“用不著誰拼命,這件事阿姨保證幫你辦好,不過就是和前親家打個電話,不難的?!?/br> 夏知薔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像葉青說得這般容易,這世上,人情最難欠,少不得要從別的地方找補,她抽噎道:“大不了我店不開了,真不用麻煩您?!?/br> “不麻煩,本來也是阿姨欠你的?!?/br> 葉青好像走到了陽臺上,背景里夏勝利的聲音聽不太清了。她說:“是我沒教好阿淵,讓你在他那兒受了不少委屈。這次的禍也是因他而起,我這個當媽的不出面,誰出面?” 夏知薔說謝謝,葉青輕嘆:“不用。你有空回趟廣云就行,去看看薇薇,她一個人在那兒……怪冷清的。你們兩以前那么好,你去了,她能高興點?!?/br> 隔了一天,夏知薔就接到了通知,‘知芝’下周可以開始正常營業(yè)。 馮殊的查血結(jié)果沒兩天也出了來,陰性。 雙喜臨門,夏知薔興沖沖地做了頓大餐慶祝,還開了香檳。 馮殊比她淡定點:“第12周的結(jié)果更有說服力,”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也就是說,生活上該注意的還是得注意?!?/br> “???那我不是白買這么多‘加油站’了……”夏知薔蔫蔫兒地收回要給人夾海參的筷子。 掃了眼桌上的生蠔、牛腩、秋葵,馮殊疑惑:這些跟‘加油站’有什么關(guān)系? 夏知薔忙打岔:“明天幾點的飛機?” “九點十分?!?/br> “我送你機場,順便回趟廣云?!?/br> 陳文康病情突然惡化,接到消息,馮殊在夏知薔的勸說下還是打算去見生父最后一面。 到機場,馮殊下車前囑咐:“路上慢慢開,不要分心回消息接電話,我會盡量趕在你生日之前回來?!?/br> 聽他提起生日,夏知薔欲言又止,只道:“一路平安?!?/br> 在生日成了薇薇的忌日后,她就失了慶祝的心情,每年這一天是能把自己安排得多忙,就安排得多忙,生怕一閑下來,愧疚便無孔不入地扎進心窩子里。 同樣的,夏知薔也不曾鼓起勇氣去薇薇的墓前看看。 這個七月,雨水較往年多。 生日當天,滿處都是陰沉沉濕漉漉的,夏知薔獨自開車往郊區(qū)的墓園去。 葉青昨天才來過,便沒跟著,說是給她們騰地方。畢竟小姐妹兩以前總喜歡在房間里嬉笑玩鬧,還要把門反鎖,要是有大人在場,會不自在的。 夏知薔聽得鼻酸。 在這種平常日子,墓園里自然是冷清得很。夏知薔沿著主道往山上走,然后左拐,在往右繼續(xù)向前,最終停在一個堆滿了花束的白色墓碑前。 花束真的很多,也不知道葉青是怎么將它們一點點搬上來的。墓碑上,那張嵌在大理石中的照片里,少女明眸皓齒,面容燦爛鮮活。 她叫季薇薇。 季薇薇和夏知薔長得一點都不像,她有一雙典型的季家人的眼睛,形狀偏長,尾端向上揚著,桀驁,銳利,英氣,里頭還透著股讓夏知薔羨慕了很久的聰明勁兒。 昨夜下了點小雨,照片上沾著尚未干透的水滴。夏知薔沒找到紙巾,干脆蹲下身,扯著袖子在上面細細擦拭。 有人遞過來什么:“用這個吧。” 第50章 夏知薔看到, 那男人袖口上沾著的一片草葉。 想來, 這里的一部分花束是他帶過來的。 無視遞到面前的紙巾,她繼續(xù)用袖子擦拭相片:“不用?!?/br> 季臨淵蹲下來, 手還伸著:“我是說,拿去擦擦淚?!?/br> 夏知薔這才發(fā)現(xiàn), 不知何時自己臉上已淌滿了淚水。拿手背胡亂抹了把, 她請求:“能不能讓我和薇薇單獨待會兒?” 腳步聲漸遠, 這里又只剩下她和她。 天上飄起零星小雨, 照片上很快再次布滿水珠。夏知薔徒勞地擦拭了幾下,苦笑著放棄。 “薇薇, 對不起。” 她望著相片中的臉,想,老天爺也許是太疼季薇薇了, 不舍得看她變老變丑, 才這么早就把她收回去。 夏知薔不一樣,普通人一個, 這輩子得把生老病死完完整整走一遭,在愧疚的煎熬里走一遭。 她說完對不起,就不再開口, 也不敢再看照片里的季薇薇。 夏知薔太普通,普通得沒有太多故事好講, 她太愚鈍,愚鈍到講不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