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頭上戴著一只竹編的斗笠,垂下黑色輕紗,遮了大半張臉,只露了一截不甚柔美、略有棱角的下巴。 李儼下階迎了兩步,拱手一拜:“先生!” 一雙瘦削修長的手接住了太子殿下的下拜動作,面紗之下,女子輕笑一聲,道:“殿下別折殺我了?!?/br> 李儼微微一笑,側身迎女子入內,問道:“先生為何而來?” 女子轉身,面紗下一雙眼眸依稀有光:“為公孫正德之死而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八年前,有人親眼目睹公孫正德欲行不軌;八年后,同一個人,再次親眼目睹公孫正德對同一人欲行不軌! “興和五年七月十六,吳興境內卞山腳下……朱姑娘年幼,我自己也手無縛雞之力,于是引了路過的御史穆鴻來救……” “興和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江寧境內攝山西麓……朱姑娘遭藥物暗算,以劍刃自傷后,刺傷公孫正德逃走……家仆救治不及,失血過多而亡!” 烏江縣縣衙中,太子殿下側位而坐,大理少卿許航主審,江寧太守史達陪審,池長庭與聞禮左右分座,其余隨行官員均有到場,滿堂濟濟,肅穆端嚴。 白衣女子依舊戴著帷帽,負手而立,身姿清舉如文士。 她的嗓音較尋常女子略低,陳述時語氣平和,不帶一絲憤懣,措辭也毫無指責,兼之語聲朗朗,又帶了一絲女子的柔潤悲憫,聽在諸人耳中,不及思考,便先受用了三分。 再看跪在地上的女嫌犯,也是一身素衣,脂粉不施,卻麗色天成,眉目間懨懨萎靡,簡直楚楚可憐,話還未開口,眾人已露憐惜之色。 也只有公孫義,不但沒有動容,甚至怒火更甚。 “是誰派你來污蔑我兒!兩次還被同一人撞見,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公孫義怒極欲狂,若不是邊上太子親衛(wèi)手中的刀已半截出鞘,恐怕已經撲上去將這憑空出現(xiàn)的白衣女子生吞活剝了。 白衣女子不惱不怒,只是語氣淡了幾分—— “都尉身為其父,膝下獨子品性如何不會不知,昔日不曾約束管教,如今他多行不義而斃命,當深思己過,向殿下呈書謝罪!” 她年紀不大,對著已近半百的公孫義卻儼然訓斥姿態(tài),看在許多人眼里,簡直狂傲。 公孫義更是目眥欲裂:“賤人——” “放肆!”座下兩人異口同聲怒斥,同時驚堂木拍響。 池長庭掀了掀眼皮,有些意外。 這兩人,竟是東宮舍人聞禮和大理少卿許航。 若說許航出聲怒斥是為維護公堂肅靜——也不用那么憤怒,而聞禮眼里向來只有東宮,這回竟然會如此失控地維護一名女子。 池長庭當然不會膚淺地將兩人的失態(tài)簡單歸結為愛慕,這樣的不容褻瀆,起碼也得是仰慕了。 又將目光移回白衣女子身上。 這白衣女子,應該就是昨日持東宮玉牌求見的那名女子。 持東宮玉牌的女子,聞禮認得不奇怪,許航也認得? 池長庭正猜測著白衣女子的身份,忽然瞥見朱弦也悄悄去看白衣女子,明眸流盼,鮮活得不行,哪里還有剛才的柔弱堪憐模樣? 這姑娘也真是心大…… 池長庭心下無奈,冷冷地看著她,直看到她恍然回神,繼續(xù)耷拉著眼皮拿出合格的受害者姿態(tài)。 目光再回到白衣女子身上,池長庭心里已經有了猜測。 相較于許航和聞禮的憤怒,白衣女子的反應卻很平靜。 “朱姑娘因為自保手刃歹徒,豈能因此獲罪?在座諸公或已有妻女,或將有妻女,如何忍見?” 公孫義赤目怒瞪:“簡直胡言亂語!殺人償命,自古天經地義!休要巧言惑眾!” 白衣女子輕嘆一聲,道:“八年前我未能將公孫正德繩之以法,放任他為非作歹八年,乃至八年后再次傷害朱姑娘,已是一生所愧——” 她突然抬手取下帷帽,隨手丟在地上。 她從上堂便一直戴著帷帽,不露真容,且太子殿下對此持默認態(tài)度,這是神秘,更是身份不俗。 此時摘下帷帽,露出的真容清淡得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帽下只簡單盤了個道姑髻,發(fā)髻被帽子壓得有些亂,但絲毫不影響她面容的寧靜。 算不得十分貌美的女子,甚至也不夠年輕,然而雙眸靜遠,若有山河與日月。 她撩起袍角跪下,抬起頭,神色淡淡:“吳縣陸子衿,愿請明公正審!” 一時間,滿座嘩然。 吳縣陸子衿! 居然是吳縣陸子衿! 果然是吳縣陸子衿! …… “爹爹!” 池長庭剛邁入后院,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子朝自己撞了過來,忙抬手扶住。 剛一扶住,身前衣裳就被揪了起來。 “爹爹!我聽說陸大jiejie來了!是不是真的?”池小姑娘滿臉驚喜雀躍。 “唔……”池長庭點了點頭。 “她現(xiàn)在在哪兒?我可以去找她嗎?”池棠高興壞了。 上回匆匆分別,遺留了好多誤會,越是愧疚,就越是想念,她終于可以向大jiejie道歉了! 雖然大jiejie疼她,多半不會計較,可她也不能恃寵而驕,一定要真心實意道歉,再給大jiejie親手做個香囊什么的,大jiejie一定會很高興! 她高興地暢想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池長庭面色古怪著沒有回答。 “爹爹?”池棠不安地喚了一聲。 池長庭輕咳道:“你大jiejie……已經走了……” “走了?”池棠茫然地重復了一聲,“去哪兒了?”她問道。 池長庭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道:“她就是來替朱姑娘作證,許少卿的判決公正合理,她了了心事,就離開了?!?/br> “了了心事……”池棠看著他,癟了癟嘴,“她都沒想過來看我嗎?” 池長庭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小姑娘的肩被他一拍就塌了下去,看起來好不可憐。 池長庭心疼得有些惱火,不由遷怒地瞪了青衣一眼。 好在池棠很快意識到自己讓爹爹擔心了,又重新?lián)P起笑臉問道:“爹爹,朱姑娘是不是無罪釋放了?” 池長庭心中一嘆,摟了她的雙肩轉向里走,答道:“怎么可能?……” 第130章 太子殿下開當鋪 屋子里堆滿箱籠,箱蓋都開著,珠光寶氣,不一而足。 池棠趴在半人高的箱子邊上往里扒拉,一邊扒拉一邊嘟囔:“這個不行……這也不行……” 扒拉了半天,直起身,嘆道:“這一箱不行,都是爹爹送我的。” 侍女們默立不答。 池棠又去扒拉另一只箱子,完了還是搖頭:“這一箱也不行,也是爹爹買的。” 小丫頭冬芒嘴快:“姑娘的東西哪一個不是府君買的?” 池棠愣了愣,一拍腦袋:“對了!” 目光搜尋一會兒,腳步噔噔跑到最角落一只箱子旁,只伸頭往里看了一眼,扒拉也不扒拉了,就指著吩咐道:“就這箱吧!拿去當了!” 青衣看了一眼,頓時眼皮一跳,脫口而出:“不可!” 池棠轉頭看她,驚訝問道:“為什么?” 青衣正色道:“那是太子殿下賞賜的,姑娘要是拿去當?shù)?,是對太子殿下的不敬,傳到殿下耳朵里,殿下會不高興的!” 池棠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太子殿下賞賜的一箱珠寶玩物。 既然是太子殿下賞賜的,就沒有一件不好的,個個看著都……很值錢! 她現(xiàn)在好需要錢啊…… 朱姑娘雖然免了死罪,可畢竟殺了人,還是判了囚刑,好在可以用金銀贖刑。 但是爹爹死活不肯出錢。 “多坐幾天牢而已,我已經派人給她師門送信,自有她師父師兄們過來贖人!” 瞧這話,說得多無情?。?/br> 朱姑娘那么個美人兒,被關在又臟又亂的牢房里,爹爹不心疼,她心疼??! 池棠只好回來查查自己的私房。 她平常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怎么花銷,本來是有不少私房的,但是先前為了贖回被陶家父子賣掉的東西都花得差不多了。 池棠想了半天,覺得只有當東西了。 可爹爹送的不舍得當,太子殿下賞賜的不能當,那可怎么辦? 池棠皺眉想了一會兒,抬起頭看青衣,小心翼翼問道:“要不……偷偷當?shù)???/br> “不行!”青衣還是不同意,“這些東西上面都有內造標記,當鋪不會收的!” 那就沒辦法了。 池棠嘆了一聲,放棄了這個箱子。 她在屋子里轉了幾圈,最后目光落在床頭架子上。 那里掛著陸大姑娘送的火狐裘。 雖然現(xiàn)在還沒冷到穿火狐裘,可池棠實在太愛了,每天天黑后,都要強行穿上出去逛一圈,因此一直掛在外面沒有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