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大方便。

    謝斂獨自一人上山，霍芷亦沒有帶任何仆從，孤男寡女理應(yīng)避嫌。但謝斂問這話的時候語氣坦坦蕩蕩，霍芷又比他年長了七、八歲，她也并非是尋常那些養(yǎng)在深閨里不見人的小姐。她略猶豫了片刻，便點頭道：“公子有這份心，先替家母謝過了?！?/br>
    兩人沿著小路出去，霍芷走在前頭，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距離，接著卻拐進一條細(xì)沙鋪的小路，兩邊是茂密的樹枝交叉掩映，僅容一人通過，難走很多，顯然地方極為偏僻。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只見前頭領(lǐng)路的人伸手撥開一條低垂的竹枝，停下了腳步：“到了。”

    不遠(yuǎn)處的平地上立著一座孤墳，碑上寫著“霍芳華”三個字。墓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墓了，原本白色的石膏上邊已經(jīng)沾染了青苔。后頭一座小墳包，用磚塊壘了一圈外墻，一根雜草也無，可見時常有人過來清理，但墓地的修葺遠(yuǎn)不能同謝斂這一路上來看見的其他霍家墳地相比。

    這地方偏僻，霍芷跪在墳前取出黃紙錢，大約也是猜到了對方的心思，解釋道：“這兒是我娘過世的地方。她當(dāng)年去得突然，匆匆下葬，喪事辦得也很倉促。”

    謝斂從她手上接過三炷香，供到了墳前的香爐上，待青煙筆直升騰起，二人皆沒有說話。

    傳聞中的霍芳華是個極其普通的深閨小姐，容貌才藝武功沒有一樣出挑到值得特意拿出來交口稱贊的地步。但就是這么個溫婉的小姐，往上推一輩，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沒聽過當(dāng)年她和霍家馬夫那段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

    謝斂看著碑上“亡母霍芳華”幾個字，忽然開口道：“霍堡主身后不與夫人同葬？”

    霍芷目光漸冷道：“我母親已過世二十余載，如今也不必再為世上這點牽連擾她地下長眠了?！?/br>
    或許是掌管著整個霍家堡的原故，霍芷平日里一眼看去一臉傲然的面相，難免給人一種冷硬刻薄之感。但這時候，提到眼前這個早已長眠在地下的人時，卻難得露出幾分溫軟。

    謝斂背過身往外走了一些，留給她獨處的時間。

    他站在一棵老槐樹下抬頭往上看，上邊是條盤旋的山路，雖距離這里很遠(yuǎn)，但山勢并沒有多陡峭，中間又多是樹枝灌木，馬車從上頭翻下來，經(jīng)過一段緩沖，未必能將人摔死。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跪在墓邊的人。那人背脊挺得筆直，謝斂站在遠(yuǎn)處眼看著她手里的錫箔都已燒盡了，她還直挺挺地跪在墓前沒有起身的意思。過了許久，才見她伸出手去輕輕地?fù)崃藫岜系淖郑贿@么一個動作，卻滿是說不出的依戀，但又因隔著陰陽，倒顯得背影更加孤寂了些。

    這會兒功夫，已日近黃昏，太陽漸漸西垂。

    從這兒能看見山腳下有個籬笆小院。上山的時候，門戶還緊鎖著，這會兒看，主人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了，后頭的煙囪里升起了炊煙。

    過了一會兒功夫，院子里頭的門開了，遠(yuǎn)遠(yuǎn)的能看見一個灰衣短褐的身影從屋里提了兩個木桶出來。

    謝斂見她挽著袖子，將桶里原剩下的那點水給花澆了水，接著便蹦蹦跳跳地到了院中的井水邊，挽著袖子將桶扔進井里。

    她手上搖晃了幾下，卻半天不見她將水桶提上來。反倒低著頭，半個身子趴著往里頭張望了許久，也不知在看什么。過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拉了繩子上來。不用湊近看，謝斂也能猜到她沒打上來多少。

    她叉腰在井邊站著，皺眉思索了良久。不等他推測出她下一步準(zhǔn)備怎么辦，就見她突然間拎起手邊的水桶，鼓足了勁猛地往井里砸了下去。

    離得這么遠(yuǎn)，都像能聽見水桶砸在水面上“嘭”的一聲，像是一拳打進了棉花里，仿佛還能看見木桶依舊軟綿綿的又浮在了水面上的樣子。

    他忍不住勾著嘴角笑了笑。

    “這就是那個新來的守墓人？”霍芷不知什么時候走近的身后，望著山下的小院，忽然挑眉道，“她不會打水？”

    “霍小姐會？”

    “這不難吧?！被糗剖Φ?。

    霍芷是霍家堡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做過打水這樣的粗活，想當(dāng)然的就以為這是件容易事。謝斂站在一旁，只看著山下一籌莫展的小姑娘，并不應(yīng)聲。

    安知靈站在井水邊撓著下巴，扔下去的水桶浮在水面上，輕飄飄的里邊大概就一碗水的分量。她多次嘗試無果之后，開始尋思往里扔一塊石頭下去的可行性。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往井里探了探頭，驚得她差點沒往前倒栽進去?；剡^頭，就見身后帶著銀質(zhì)面具的男人，一臉莫名地瞧著她。

    “董堂主？”安知靈一愣，“你怎么來了？”

    董寄孤并未立即回答，反倒從她手上接過了繩子：“打水是嗎？”

    安知靈面上流露出一絲赫然：“其實……我也能打上來?！?/br>
    董寄孤并不拆穿她，只站在井邊示范給她看。

    只見他將拴有麻繩的水桶緩緩?fù)锵路?，待水桶底部下放到與井水水面平穩(wěn)貼合時，將水桶貼著一邊井壁，手中的繩子輕提，反手一甩，果然那在安知靈手里怎么都沉不下水的木桶霎時間就整個翻轉(zhuǎn)了過來，下沉到井水中。

    “誒，滿了！”

    董寄孤緩緩拉著繩子將水提上來：“你過去沒打過水嗎？”

    “以前我住在江邊，不用往井里打水?！卑仓`理所當(dāng)然地答道，“倒是董堂主干活也好利落?！?/br>
    董寄孤微微笑了笑，并不應(yīng)聲。

    安知靈提著水桶要往屋里走：“你在這兒等會兒，我給你倒碗水。”她往里走了兩步，卻忽然叫人按住了肩頭。

    一回頭，正見董寄孤神情復(fù)雜地望著她：“不忙，我今日到這兒來，是有些事想找你?！?/br>
    謝斂與霍芷走近小院的時候，正聽見安知靈對著銀質(zhì)面具的男人，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一聲“好”。那聲“好”字落地，他只覺得自己的眉峰跳了跳，緊接著董寄孤就看見了并排走進院子的兩人。

    他朝二人行了個禮，原本背對著他們的安知靈也立刻轉(zhuǎn)過了身，只是見著院子里憑空多出來的那一男一女，還有些回不過神。

    霍芷笑著走上前：“從山上下來，恰巧見你在這兒，便順道進來看看。你叫什么名字？”后頭這句話顯然是問的安知靈。

    安知靈忙低頭老老實實答了，又聽她說：“看模樣果然是個機靈的，聽說昨晚就是你撞見了后山有人？”

    安知靈余光快速的瞥了眼站在對面的黑衣男子，他心不在焉地站著，一副壓根沒有留意他們在說什么的樣子。

    好在該問的昨晚上頭也問得差不多了，霍芷也只是隨口問過幾句就罷。安知靈答得結(jié)結(jié)巴巴，霍芷也只當(dāng)她是膽子小，并未放在心上。

    霍芷來時坐了馬車，正停在山腳下，董寄孤便正好搭她的車一同回去。謝斂卻說準(zhǔn)備步行，順道看看霍家堡的其他地方，二人也沒有挽留，就此別過。

    等那兩人的馬車駛離了視線，一旁站著的安知靈才長松了一口氣。注意到這院里還未走的人瞥了自己一眼，她又將那口氣咽了回去。

    謝斂問：“那位董堂主與你說了什么？”

    “他說我昨晚做得很好，但那個偷偷潛入后山的黑衣人還未抓到，想找我?guī)兔σ鰜?。?/br>
    “你怎么說的？”

    “我……我當(dāng)然只能說好啊?！卑仓`雙手絞成麻花，也不知是在安慰誰，“不過他說霍家會保證我的安全，而且我也不用做什么?！?/br>
    “你知道昨晚那人是誰嗎？”謝斂目光沉沉地問她。

    安知靈搖搖頭：“但是還有你嘛?！彼浦冻鲆粋€笑，“昨天晚上我看見你和他交手了。所以就覺得，也沒關(guān)系，反正你很厲害?！?/br>
    董寄孤的法子仔細(xì)商討起來其實并不復(fù)雜，就是一個“甕中捉鱉”。

    若那日潛入后山的當(dāng)真就是吳燦華，他如今必定還潛藏在霍家堡的某個角落里。后頭幾天，霍家加強警戒，幾人一組，日夜輪值，全天無歇。將他逼得焦躁起來之后，在堡里放出風(fēng)聲：后山有一條通向外頭的小路，地方偏僻，只有平日里巡山的守墓人才知道。而后山仗著北面的天然屏障，夜里并無守衛(wèi)。吳燦華若是得了消息，必定會從安知靈下手，到時安知靈只要將他引到山上指定的位置，到時潛伏在山上的其他人就能將他一舉擒獲。

    這法子雖不夠精細(xì)，但安知靈回頭自己一個人琢磨了一陣，也覺得確實勉強能算個好辦法。出現(xiàn)意外的可能性低，即使被懷疑是個陷阱，被逼到絕路也多半只能盡力一試。這計劃里要說真有什么變故——那也只能是自己了。

    她嘆了口氣，這幾日一入夜，就有點心驚膽戰(zhàn)的，但依然得提起她的小破燈籠，兢兢業(yè)業(yè)地上山巡邏，好給人提供挾持自己的機會。但轉(zhuǎn)念一想，再往上走，那群潛伏在山上的兄弟，得在樹上蹲守半晚上，這么一想，心下倒還感覺安慰了一些。

    山間傳來寒鴉嚎鳴聲，一聲接著一聲，凄凄切切，每一聲都叫安知靈的心往上提一寸。直到她站到了山頂上，基本就確認(rèn)這是又安度過了一天。也說不上是松了口氣還是隱隱的失落。就跟脖子上懸著一把刀，你知道這刀遲早有一天得掉下來，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時候，心氣上來的時候，?；沓鋈サ叵?，這日子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不如早點來個一刀痛痛快快的；但多半還是慫，反正得過了一日就是僥幸。

    “收工啦！”也不知對著誰說，她頗為歡快地小聲輕喊了一句，腳步輕快地轉(zhuǎn)身要往山下走。

    這時，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長哨響徹夜空。她步子驀地一停，睜大了眼睛望著山下驟然間亮起的燈光，還未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聽見身后的叢林里齊刷刷地飛快掠過幾十個黑影，眨眼間就朝著山下亮起的燈光處聚攏而去。

    安知靈心頭猛地一跳，隱隱冒出一個念頭，又覺得荒謬，還不等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就聽見最后那個從樹上落下的身影，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回自己的屋子鎖好門。”

    第8章 八

    那把刀終究是落了下來，可是卻到底沒落在安知靈的頭上，而是扎進了霍家堡最深處的心臟。

    白虎堂屋門大開著，霍英背對著身后層層疊疊的堡中弟子，全身戒備地站在堂下。大堂正首的位置，站著一個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男人，只露出一雙鷹隼似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堂下的人。

    他手上挾持了一個年輕人，正是霍思遠(yuǎn)。

    謝斂趕到時，正看見霍福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踮著腳也瞧不清里頭的形式，正急得擦汗。  謝斂上前拉住他問道：“里面如何了？”

    霍福轉(zhuǎn)頭見了是他，也未隱瞞：“內(nèi)院調(diào)派了大量的人手去了外院和后山，誰能想到竟當(dāng)真有不要命的，近不了白虎堂，就潛入內(nèi)院挾持了少堡主。”

    聽說霍思遠(yuǎn)被挾持，謝斂眉頭一皺。正聽見里頭霍英勉力鎮(zhèn)定的聲音：“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桀桀笑了兩聲，聲音嘶啞難聽。緊接著就見他伸手取下了臉上包著的面巾，大堂明晃晃的燭火中，只見他層層黑布下，露出一張滿是傷痕的猙獰面孔。雖然已有心理準(zhǔn)備，但大堂外依然有人發(fā)出了低呼?；粲⒌难劢且惶?，幾乎是盡了全力，才維持住了鎮(zhèn)定的聲音：“……是你！”

    黑衣人似乎十分滿意在場眾人的反應(yīng)，陰沉地笑道：“不錯，霍堡主恐怕做夢也沒想到，你我還有再見之日吧。”

    霍英臉色鐵青：“二十年前，叫你僥幸活了下來，如今你還要來我霍家上趕著找死嗎？”

    “找死？那也得你看有沒有這個本事？”

    霍思遠(yuǎn)被他掐著脖子站在堂中，難得竟是沒有半分驚慌失措的樣子，聽他這樣說時，還低笑一聲：“吳護法靠挾持了我來要挾霍家，也不像有千軍萬馬中取人性命的本事?！?/br>
    “閉嘴！”吳燦華似被他踩到了痛腳，手上又用力了幾分，幾乎要立刻掐斷了他的喉嚨。外頭的霍芷見了，不由發(fā)出一聲驚呼：“住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這就要問你們霍堡主了?！?/br>
    霍英沉聲道：“你想用思遠(yuǎn)逼我自盡？”

    吳燦華仿佛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待笑聲歇了才惡狠狠道：“你若當(dāng)真有這種魄力我倒還能高看你三分，可你會嗎？”

    霍英沒有立即答話，吳燦華已不耐煩道：“你若想要這小子活命，就叫你后頭的這些人都退到外面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地取你狗命！”

    霍英嗤笑道：“我看你分明是狗急跳墻，才出此下策。怎么，金蟾教竟只派了你一個來？”

    吳燦華冷笑一聲：“金蟾教與霍家堡的恩怨不論，我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全都拜你所賜，若不能親自殺了你，難消我心頭之恨?！?/br>
    這時人群中有個人上前一步，高聲道：“二十年前，你們金蟾教用百草散這等陰毒的手段殘害了多少江湖正道，你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也是成王敗寇，又有什么臉面說出這種話！”

    吳燦華聞聲看去，發(fā)現(xiàn)卻是個女流，她頭發(fā)披散著，身上一件罩衫，正是霍芷。她顯然是匆匆趕到，但站在這一群人中，神色傲然，叫人不敢小看。

    “好一個成王敗寇?！眳菭N華陰沉著臉笑了起來，“我金蟾教從未自詡江湖正道，倒是你們霍家堡靠著一個女人才有了今天，也敢自詡江湖正道？”

    霍英臉色一變，張口就想怒斥，但竟半天沒有說什么。吳燦華見他如此，更是得意，還要再說，卻聽霍英道：“夠了！你不就想報當(dāng)年之仇嗎，老夫就給你這個機會！”

    “堡主！”他此話一出，外頭眾人紛紛勸阻道，“此人已是甕中之鱉，堡主千萬莫要中了他的激將法?。　?/br>
    “正是，堡主大局為重，三思而行！”

    “……”

    霍英將身上外衫一把拉下，冷聲道：“夠了！老夫二十年前不曾怕過他，難道二十年后還能怕了他不成？你們都退下！”

    院中眾人聞言皆是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霍芷上前對吳燦華道：“我們都退到了外頭，如何保證你一會兒落了下風(fēng)，不會拿思遠(yuǎn)威脅我爹？”

    吳燦華冷笑道：“成王敗寇，大小姐真當(dāng)我是什么江湖正道還要跟你們講這種規(guī)矩嗎？”

    霍芷臉色一冷：“你——”

    “芷兒你退下?！被粲⒗渎暤?，“叫其他人也退到院外去?！?/br>
    霍芷面色不虞，又沒有別的法子，過了一會兒才咬唇道：“都退下！”

    眾人躊躇片刻，但既然這是堡主與大小姐的命令，也無人敢違抗，終于都紛紛退到了院外。里頭吳燦華一手掐著霍思遠(yuǎn)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揚，帶起一陣勁風(fēng)，院門重重地帶上了，外頭的人再看不見里頭的情形。

    不過片刻，就聽見里頭傳來內(nèi)力相撞的動靜，一聲巨大的響動，想來是已經(jīng)交上了手，外頭的人更是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