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荒草故人二十三

    五十歲著實不算是個什么大生日，但四鄉(xiāng)中呂道子商賈發(fā)家，南鄉(xiāng)可算是四鄉(xiāng)之中最為富庶的一片，每個到此地與人做生意結(jié)交的外鄉(xiāng)人，多數(shù)會與南鄉(xiāng)的人打些交道，因而鄉(xiāng)中無人不賣南鄉(xiāng)主一個面子，凡是鄉(xiāng)中有些身份的都以拿到壽宴請?zhí)麨闃s，不但其他三鄉(xiāng)鄉(xiāng)主皆會出席，便是無人居也派了櫛風(fēng)沐雨二使前來賀壽，排面竟是前段時間的中元鄉(xiāng)宴還要闊綽。

    呂道子在南鄉(xiāng)有一間近來新修的宅邸，傳說極為奢靡，他生平愛財如命，但也素來不吝于在人前擺闊，因而將整個府邸裝潢得可謂富麗堂皇。不但占地寬闊，而且設(shè)計精巧，亭臺樓閣假山花園應(yīng)有盡有，這種布置連無人居也是比不上的。許多初回進府的人，都要被眼前金碧輝煌的府苑先震懾一番嘖嘖贊嘆上幾句，繼而對這位南鄉(xiāng)主的財力也有了新的認(rèn)識。

    安知靈雖剛在鄉(xiāng)宴上宣布暫代無人居主處理居中雜務(wù)，但時間已經(jīng)過去近半個月，卻是連臉都沒有露上幾回，居中一切照舊，凡是大小事務(wù)依然由櫛風(fēng)沐雨二使出面，漸漸的倒要叫人將她給忘了。

    因而她今天坐著馬車與謝斂方一進府，還是引起了好一陣側(cè)目。畢竟前一回的鄉(xiāng)宴，二人不曾共同出現(xiàn)在一起。

    安知靈今日一身絳紅色長衫，腳上蹬著一雙黑色布靴，袖口收攏，長發(fā)挽起，手中拿著一柄折扇，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似男裝打扮，頗給人幾分干脆利落的凌厲感。一旁的謝斂卻換了身鴉青色的襕衫，襯得他一臉目下無塵的驕矜模樣，好似輕易不愿與人多言。

    趙婉婉將備好的賀禮交給府上迎客的總管，再一抬頭，那兩人已被小廝領(lǐng)著往庭中假山走去。

    此地樓閣倚湖而起，兩邊假山亂石相挾，猶如甕口將里頭半圍出一塊圓形空地。入內(nèi)正中一座高臺正居首位，四周假山參差起伏，山上修建了幾座亭臺，視野也是絕佳。

    謝斂走入其中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仿了朝暮湖中無人居的設(shè)計。無人居中湖心一座高臺，四周水榭錯落，此地則仿照著也建成了高低有致的設(shè)計，正中高臺為尊，兩側(cè)假山上亭臺為次，依樣坐落，直到外頭圓臺四周擺滿了酒宴，身份高低一看便知。只是這番設(shè)計，倒是頗有深意。

    府中總管見了二人不敢怠慢，前來迎接。安知靈一手扶著折扇似笑非笑道：“不知今日誰坐高臺？”

    總管：“今日鄉(xiāng)主大壽，便坐主位。”

    安知靈：“只有南鄉(xiāng)主一人主位？”

    總管：“東鄉(xiāng)主在鄉(xiāng)中威望甚高，也同列主位?！?/br>
    安知靈不依不饒：“另外兩位鄉(xiāng)主同櫛風(fēng)沐雨二使又坐何處？”

    “司鄉(xiāng)主與白鄉(xiāng)主不愿喧賓奪主，多番推讓坐右邊流水亭中，櫛風(fēng)沐雨二使公務(wù)纏身，只派人送了賀禮，今晚不曾到訪。”

    “如此說來，今晚豈非只有我一人代表無人居前來賀壽。”

    那總管冷汗涔涔而下，賠笑道：“高臺狹小，原本思量櫛風(fēng)沐雨二使共來，唯恐幾位擠在一處招待不周，特意囑咐要請貴人坐在視野最好的流觴亭，不想今日只有姑娘前來，位置倒顯得空裕了，絕非存心怠慢?！?/br>
    “管家哪里的話，”安知靈似笑非笑道，“不過隨口一問罷了，若論資歷，我自然不及孟鄉(xiāng)主，何況亭中只有我二人，如此清凈，我求之不得?！?/br>
    “姑娘善解人意，叫小人惶恐。”那總管顯然松了口氣，繼續(xù)往前走，“既然如此，二位請跟我來。”

    趙婉婉此時也已跟了上來，假山石階狹窄，謝斂落后一步，跟在兩人身后。自打那日從渡口回來，趙婉婉便覺得這兩人之間氣氛古怪，或者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當(dāng)是謝斂神態(tài)自若，安知靈卻常有意回避，也不知那天發(fā)生了何事。

    趙婉婉起先擔(dān)心她是生氣自己將她常去的去處泄露給了謝斂，但連著幾日觀察下來，似乎也并不是這么回事，今日一同出來，見二人還是這副情狀，不由貼近了身旁人的耳側(cè)輕聲問道：“你和吳公子這幾天是怎么了？”

    安知靈神色閃過一瞬間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fù)如常，故作不解道：“什么意思？”

    “別裝傻，”趙婉婉伸手輕輕朝她腰間捏了一把，逼問道，“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嘶?！卑仓`倒抽一口氣，“啪”地一下拿折扇將她的手打開，低聲道，“胡說什么?！?/br>
    她們這前頭的動靜似乎引得身后落下幾步遠(yuǎn)的人抬頭看了一眼，安知靈兀自抬頭看著前面，死不肯回頭。趙婉婉目光在她臉上打量了一圈，終于受了回來悻悻道：“隨你，不過我勸你早早去同人家吳公子道個歉，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小肚雞腸之人?！?/br>
    “嘖?！?/br>
    三人步上假山，亭中果然已經(jīng)布好酒宴，從上往下，底下景色一覽無余，確實是個視野絕佳的好去處。安知靈抬頭看去，正對面的亭上白月姬與司鴻二人已經(jīng)早一步入座，看見他們，白月姬言笑晏晏地起身遙遙福了福身，安知靈依樣抬了抬手，盯著對面笑容不減，一邊同身側(cè)的人說道：“你猜他們今晚想干什么？”說完才意識到二人現(xiàn)下的情狀，不由微微一僵。

    好在二人之間，似乎只有她自己覺得別扭，謝斂坐在原地，竟是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隨口道：“不是要與我賠禮道歉？”將目中無人的做派發(fā)揮了個淋漓盡致。安知靈聞言微微勾了下唇角，跟著坐了下來。

    他們這地方位置雖高，但到底偏了些，只在亭角掛著一盞華燈，底下抬頭看上來只能瞧見隱隱兩個人影，想要再將面容看個仔細(xì)卻是不能。中央高臺則大不相同，四面張燈結(jié)彩，主席兩把椅子并列，呂道子攜孟冬寒走到高臺，隔著這小重山，燈火連著人臉上的皺紋都能照得絲毫畢現(xiàn)。

    安知靈玩味的看著呂道子往前一步，抱拳對著園中眾人說了些“承蒙光臨”的場面話，底下自然也是一片應(yīng)和，道賀聲此起彼伏倒是其樂融融。等主客終于落座，園中正式開宴，一列舞姬魚貫而入，在場中盤旋而舞，美人如花，美酒在握，壽宴很快便熱鬧了起來。

    安知靈百無聊賴昏昏欲睡，他們這個位置相較于其他幾個設(shè)宴的涼亭可謂是冷清得很，一邊心中猜測這酒到底還要再吃幾杯，才能等來好戲開場。好在沒過多久，底下便有小廝上來傳菜，其中一個失手打落了謝斂手邊的酒盞，酒水沾濕了衣擺，他忙跪下請罪：“小的無心之失，還請公子恕罪。”說著上來握著衣袖要替他擦拭污漬。

    謝斂眉頭微微皺起，似有不悅，伸手阻止：“不必了，你退下吧。”

    他一手拂過，剛碰到那小廝，很快就感覺手中似有異動，那小廝趁此機會，似乎在他手中塞了一張紙條。他神色一頓，又聽跪在地上的人磕頭道：“小的罪該萬死，多謝公子寬厚?！?/br>
    待那一行人退下，安知靈意有所指：“每次出門，你總要遇上些麻煩，倒也有趣?！?/br>
    謝斂站起身，低頭看了眼沾上酒漬的衣袍，快速道：“我下去清理一番，過會兒上來。”

    “早去早回。”安知靈盯著底下舞女，頭也不回地擺擺手。

    他們這兒動靜雖說不大，但一早留意著這邊的人自然已看在眼里。對面的白月姬瞧見了，側(cè)頭看了眼身旁的人，對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去對面問問出了何事，若要幫忙，不妨將阿湛叫到這邊來?！?/br>
    婢女領(lǐng)命下去，身旁的司鴻忽然問道：“你最近惹了些麻煩？”

    白月姬一愣，臉色略有些不自然：“怎么說？”

    “近來鄉(xiāng)里的巡防嚴(yán)了許多，凡是有人進出，必要查驗?！?/br>
    白月姬暗暗松了口氣，不以為意：“自打封鄉(xiāng)之后，不但客人少了，便是樓里的姑娘也逃了不少，只好叫人從其他地方再找。不過動靜大了些，大約是叫那邊察覺了?！?/br>
    司鴻提點道：“稍安勿躁，瑤池會那邊只會比你更急?！?/br>
    提到瑤池會，白月姬眼里流露出一絲冷意，但話中還是多有克制：“崔玉巧在此多年的根基，也不是我一朝一夕能動搖得了的。若再這么下去——”她停頓片刻，搖搖頭又恢復(fù)了初時的神態(tài)，“算了，不說也罷。倒是你，與外頭可聯(lián)系好了？”

    “萬事俱備。”

    聽他這樣說，白月姬輕笑起來：“說真的，你會答應(yīng)此事，一直叫我奇怪?！?/br>
    司鴻看她一眼，見她眼波流轉(zhuǎn)，自帶媚意，笑吟吟地望著他：“畢竟夜息與你并無什么仇怨?！?/br>
    “你與他就有什么仇怨了嗎？還是說呂道子與他有什么仇怨？”司鴻轉(zhuǎn)開眼，淡淡道，“我既然與你一起，你想除掉他，他就與我有了仇怨?！?/br>
    白月姬聞言微微一愣：“你——”

    “何況我與他并非毫無恩怨。”亭中白衣臨風(fēng)的男子低頭飲盡了杯中的酒，眼神中壓抑著不可名狀的復(fù)雜情緒。

    白月姬伸手撫上他的胸口，靠在他肩上，低聲道：“那事成之后，阿湛你打算如何？”

    司鴻靜默片刻，才緩緩道：“她若想走，我不會攔她。”

    “孟冬寒不會放她走?！?/br>
    “我知道，”他低聲道，“她也不會走?！?/br>
    白月姬聞言唇邊微微勾起一抹淺笑，合眼乖順地依偎在他懷里。

    謝斂這邊下了假山，按著紙條上的地址繞過荷塘，借著月色尋到了一叢芭蕉樹下。那地方果真已經(jīng)有人在等，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不出所料確是花宴。

    謝斂見了她臉上驚異的神情一閃而過，很快換上了莊肅的模樣，冷冷道：“花姑娘找我？”

    “你果然來了。”花宴從芭蕉樹下走了出來，臉上微微帶著幾分得意。

    謝斂不欲與她多做糾纏，只開門見山地問：“這紙條是姑娘給我的？”他從袖子里取出那一張小箋，上頭只寫了一個名字“武厲”，正是他那位九宗安插在此處的師弟。

    “你在找他，他是你什么人？”花宴好奇地問。謝斂神色冷淡：“姑娘從何處得知這個名字的？”

    花宴翹著嘴角，很是得意：“你果然在找他，你跟在安知靈身旁就是為了找他的下落？”

    “姑娘既然無意告知，在下也不必多言。”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花宴倒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干脆，氣急敗壞道：“站??！你信不信過了今天，你永遠(yuǎn)也找不到他？”

    這話果然有效，謝斂腳步一頓，終于又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臉色陰沉：“你將他關(guān)了起來？”

    “不是我。”花宴與他見了兩次發(fā)現(xiàn)實在摸不透這人的行事作風(fēng)，之前在鄉(xiāng)宴上他轉(zhuǎn)臉就敢當(dāng)著眾人的面挑釁自己，這回明明是有求于人又敢轉(zhuǎn)頭就走，生怕他一個不耐煩就回去找安知靈，忙一股腦地說了出來，“告訴你也無妨，我已找人去曉初寺打聽過你與你那師弟的來歷，你跟著安知靈到這兒來的時候，她怎么說？保證能替你找到這人？我告訴你，他現(xiàn)在就被關(guān)在西山閻羅殿?！?/br>
    謝斂皺眉，花宴一邊觀察著他的神色，一邊再接再厲：“信不信由你，反正地方我是告訴你了，能不能將人帶出來，就看你的本事了?！?/br>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花宴冷笑道：“你不會以為靠你自己當(dāng)真能去閻羅殿救人吧？”

    謝斂不做聲，花宴干脆痛痛快快道：“實話告訴你也無妨，西山閻羅殿不在四鄉(xiāng)管轄下，那是無人居的地方。你若想去那里救人，非安知靈帶你過去不可，不過我倒是想知道，她到底會不會為了你去一趟閻羅殿?！?/br>
    聽她這話，那閻羅殿想必有幾分名堂。謝斂并未追問，反倒問她：“如今封鄉(xiāng)，你為何能出入曉初寺？”

    花宴得意道：“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偠灾业脑捘憧陕犌宄耍俊?/br>
    謝斂見她說完卻并不急著要走，反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花姑娘還有什么要告訴我的？”

    “哪兒那么多話！”花宴不耐道，“只是我如今將你要找的人已經(jīng)告訴了你下落，不知你要如何回報我？”

    謝斂聞言心下了然，不由輕笑了一聲，花宴聽見這聲嗤笑，立即惱羞成怒：“你笑什么？”

    “花姑娘這份歉禮我收下了，回去自當(dāng)告訴阿湛。”他搖搖頭，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花宴瞪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但想到什么又釋懷地勾了勾嘴角。芭蕉樹下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一個身影，花宴頭也不回，眉目間一片冰冷：“回去稟告鄉(xiāng)主，消息已經(jīng)送出去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上來更一章，主要是為了請假……= =

    之前的考試有了結(jié)果，所以接下來要準(zhǔn)備新的后續(xù)工作，估計最多半個月應(yīng)該就能搞定。

    給大家說一聲對不起，雖然我請假這么頻繁，但坑是絕對不會坑的，相信我。qaq

    第90章 荒草故人二十四

    謝斂回到流觴亭，發(fā)現(xiàn)安知靈竟不在亭中。趙婉婉見他回來了，忙站起來：“吳公子，你可回來了！”

    “出了什么事？”

    “那倒不是，”趙婉婉搖頭，“只是方才阿湛出去了，怕你回來擔(dān)心，就留我在這兒等你?！?/br>
    謝斂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高臺上孟冬寒與呂道子也沒了人影，不光如此，對面的亭中便是白月姬與司鴻都不見了：“她去哪兒了？”

    “剛才似乎有客到，南鄉(xiāng)主便迎客去了。阿湛坐了一會兒見你久不回來，就說要下去走走?！壁w婉婉寬慰他，“放心吧，今日南鄉(xiāng)主壽宴，誰敢惹事。倒是你，剛剛是干什么去了？”

    謝斂心中依然隱隱有些在意，便隨口道：“去見了花宴?！?/br>
    趙婉婉聞言悚然一驚：“什么？她不是真來同你賠禮道歉吧？”

    謝斂搖搖頭。

    趙婉婉這才點頭：“也是，以她的性格怎么肯輕易低頭。”

    謝斂：“那位花宴姑娘與阿湛是有什么過節(jié)？”

    他當(dāng)時為著做戲當(dāng)著司空上人與花宴的面叫“阿湛”倒不覺得有什么，如今私下與趙婉婉這樣稱呼她，不知怎的，卻有些不自然。好在趙婉婉聽不出，嘴快道：“大概是因為司鄉(xiāng)主。”

    謝斂執(zhí)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若無其事道：“這又是怎么回事？”

    趙婉婉心中懊惱，忙解釋道：“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具體我也說不好?！?/br>
    謝斂若有所思，趙婉婉心里著急生怕他誤會什么，想著確實也是過去了許久，才又說：“唉，我知道的多半也是從茶館里聽人議論來的。他們只說司公子原不是這鄉(xiāng)里的人，他家是外頭一戶十分有名望的大家，但不知招惹了什么人，一夜之間被人滅了滿門，只有他一個人逃出來，流落到了這里。

    “當(dāng)時他到荒草鄉(xiāng)也不過十幾歲，一路顛沛流離不知吃了多少苦。那天他在街上受人欺負(fù)，被阿湛看見，就出手救了他，將他帶回?zé)o人居養(yǎng)傷。司公子醒后無處可去，阿湛便叫他暫時住在無人居。

    “司公子那時剛遇大難，性格孤僻，尋常不與人說話，只有阿湛能同他說上兩句，二人年紀(jì)相仿，一來二去……”趙婉婉瞅了眼謝斂的神色，干巴巴道，“一來二去總歸比別人親近一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