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默著臉，點了點頭。

    第二日，云兮三人還未出門，林府的人已來到客棧，說是林家小姐喚他幾人前去診病。

    再見到林素心的時候，她已能夠斜依在床頭，也能進些粥水，精神比前次好了許多。林府將其他的大夫一一打發(fā)，將云兮等人當(dāng)作上賓待著，只盼著自己的小姐能夠早日回復(fù)往日的神采。

    林素心其實沒有什么病，反復(fù)折磨自己的無非是個心病，此時的她剛剛從空洞之中蘇醒過來，眼里猶帶了一絲恨意：“我想了很久，只想到了那抹香氣，很古怪?！?/br>
    林素心口中的香氣便是莊平死時全身散發(fā)的那股異香，綿綿不絕經(jīng)久不衰。

    “我仿佛記得曾經(jīng)的某個時候也聞到過那樣的味道…”

    還是一年前的乞巧節(jié)。剛剛?cè)胍沟穆闯潜劝兹绽镞€要熱鬧，各家的大姑娘小jiejie們俱都出現(xiàn)在了街頭，林素心自然也不例外，聽聞家里的丫鬟們說今年的燈市比往年更好看，早早便出了門。

    白糖糕、糯米團子、千層餅，吃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又瞧見街角有一處里里外外圍了人，便好奇地擠過去看。原來是詩社的幾名青年在斗詩，其中一個，身材高挑豐神俊朗，每每總是贏，贏的時候眉目間俱都是笑意，整個人都燦爛

    起來。林素心看的出神，一雙小手拍巴掌拍的發(fā)紅，此時見他又勝了一輪，不覺叫了聲好。聲音不大，他卻聽見了。循聲望過來，正對上她的臉，他笑起來，眼里都閃著光。

    林素心突然覺得有些心虛，身子一縮一躲，竟逃開了。丫鬟小跑著跟在后邊，道：“小姐小姐，看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這是要去哪里？”林素心不答，只瞅見一個攤子似乎在玩樂著什么把戲，便一頭扎了進去。

    原來是“擲竹簽”。

    每個人取十支簽，擲進前方的一只筒內(nèi)，擲中了便可取走一個小花燈。林素心力氣小，每每不是擲偏了就是擲近了，眼看手中只剩一支簽，她有些泄氣，正準(zhǔn)備隨意地一扔，手卻被人輕輕握住，一道美麗的弧線過后，最后一支簽穩(wěn)穩(wěn)地落入筒中。林素心轉(zhuǎn)頭瞧去，一驚之下又是一喜。

    她本以為驚的是無端被人親近，喜的是竹簽落定；卻不料驚的是親近之人是他，喜的也是親近之人是他。

    兩只手擎一只燈籠，喜不自禁地并肩行走，街道再熱鬧，仿佛都是身外之事，這世上，就只余了他二人。

    府上的丫鬟識趣地早早回避了開去，二人猜了謎，看了戲法，又去放了河燈，直到夜深。林府前臨別之時，他告訴她：“我叫莊平，我會再來找你，若是你還記得我…”

    林素心沒來由地，覺得鼻子酸了酸。莊平笑起來，露出好看的牙齒，指節(jié)分明的手撫上她的臉：“若你還記得我，我定然不負(fù)這番情義。”

    那一夜，林素心輾轉(zhuǎn)而不能眠。她隨父親出席過許多場合，那些非富即貴的男子她見過不少，滿腹詩書的男子也識得一些，卻都如云煙一般過眼即忘。她覺得自己，從來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更不會與一見鐘情這樣的字眼沾上半分關(guān)系。

    然而，她卻在人海之中一眼看到了他，他隔了那么遠朝她笑，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宿命，她突然想到這個詞，嚇了一跳。

    他說過要來找她，可是兩日后，沒有人來；五日后，仍然沒有人來；七日后，她甚至開始懷疑乞巧節(jié)的那個夜晚，不過是自己的曇花一夢。直至第八日，府里來了一個人，自稱莊平，此行是來向林府提親。

    林家老爺大驚，暗地里派人了解了莊平，知其父母早亡，靠著祖上留下的一點薄產(chǎn)過活，平日里自恃才情高人一等，不屑于做些記賬、文書之類的活計，一心只想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因此當(dāng)下并無固定的營生。林老爺聽得眉頭皺在了一塊兒，當(dāng)時并無什么表示，只客氣地著人將莊平請走，私下又吩咐了下人以后再不許此人進府。

    第31章 情變

    莊平自是不甘心的。

    林素心也如是。自從身邊的丫鬟打聽到莊平求親失敗后，林素心便和自家里鬧起了別扭。起初只是絕食一類的小把戲，林老爺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早日死心，替林素心訂了一樁外鄉(xiāng)的婚事，對方家世顯赫，郎才女貌門當(dāng)戶對。誰知消息傳出去后，莊平在一個深夜，翻墻進了林府。本來是要帶著林素心私奔，卻還沒出內(nèi)院的門便被抓個正著。莊平自是遭了頓毒打扔出府去，林素心也被鎖在屋內(nèi)不得外出。鎖了人自是鎖不住心，林老爺本以為此次能讓自己的女兒死了心，卻不想三天后，林素心一條白綾往房梁上一掛，吊了脖子。

    林素心這一鬧，終于把林老爺給鬧怕了，從房梁上救下后又昏迷了兩天兩夜方才蘇醒。林老爺雖還有一個長子，但這個兒子行走江湖，長年不歸家，因此林素心自是林老爺心尖尖上的人，此番接二連三的折騰，林老爺因為愛女心切，終于敗下陣來，勉強同意了這門親事，唯一的要求便是要莊平入贅林家。莊平無親無故，自是滿口答應(yīng)。

    林素心覺得自己從未有過如此安心過，從此便可歲月靜好，舉案齊眉。

    和所有的愛情一樣，莊平和林素心卿卿我我地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然而半年后，林素心漸漸發(fā)現(xiàn)莊平來找她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偶爾來的時候也常常心不在焉，她開始心慌。

    盡管她是那樣聰慧的一名女子，終是沒有修煉到可以不為感情患得患失。

    再后來，她常常在莊平的身上聞到異香。她從不用這類熏香，這樣的香氣神秘誘惑，讓人迷失。終于有一天，林素心忍不住向莊平試探起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假裝擺弄著花瓶里剛剛插好的花。莊平似有所察，不露聲色地踱到林素心身邊，如往常一般替她別了別額頭的碎發(fā)，道一句：“今日有點累，先回去了。”

    她突地拉住他的袖子，全無剛才刻意的端莊淡定，一出聲竟俱是倉皇：“你…累了？”

    莊平?jīng)]有答，他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足尖，那里有先前去山上時沾染的泥土，那是個多么迤邐的地方，連泥土仿佛都是芳香的。

    他的不答讓林素心胸中苦苦壓制的小火苗越騰越旺：“你是不是后悔了？”

    莊平不自主地皺了眉頭，“后悔”這個詞他并沒有想過，從一開始他便對林府姑爺這個身份志在必得。乞巧節(jié)的那晚，斗詩會上匆匆一瞥，他已識得了林素心是林府小姐。他匆匆地尾隨在后，見她擲竹簽屢試不成，便過去幫了一把，一切順理成章。他覺得，這是老天給予自己的機會，機會總是稍縱即逝，他莊平無論如何也要把握住。他從小吃過不少苦，他不怕在追求目標(biāo)的路上有多少苦，他怕的是一輩子的苦。

    做林府的姑爺，他覺得好劃算。他不知道自己愛不愛林素心，她美麗，癡情，知書達理，她有一切的美好，他覺得與她成親后這一生定是安穩(wěn)無憂的。不過對于一眼看到底的婚姻，他又有些不甘心。

    見莊平出神的模樣，林素心終于忍不住淚灑衣襟，雙手環(huán)繞著他，生怕下一刻他會消散不見。

    莊平的眼中閃過一絲厭倦，然而，他終于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輕聲道：“別亂想，我當(dāng)然會娶你?！?/br>
    只一句話，她得了一個承諾，突然就滿足了。愛上了

    ，一切都可以低微，連企盼也變的低。

    可是那以后，莊平來的更少了，即便來也不過招呼一下便急急走了，仿佛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林素心告訴自己不要介意，可擋不住日日思夜夜想，以致纏綿病榻。

    她的病終于惹得他來關(guān)注，他還帶來了一名大夫，他說大夫是山上的，醫(yī)術(shù)高明藥到病除。

    大夫是名女子，她說她叫紅影。

    她穿著火紅的裙裾，長長的一曳到地，精致的臉龐上有雙明亮如星的眼睛。她的神態(tài)清淡慵懶，語氣清淡慵懶，周身還散發(fā)著一股奇異的清淡慵懶的香氣。

    這樣的香氣，林素心也曾在莊平身上聞到過。

    她突然明白了。

    紅影并不替她診脈，只是坐在床邊看她，嘴角猶帶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許久，她道：“你沒有病?！?/br>
    林素心并不答話，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紅衣女子。紅影回首望了她一會兒，突然綻出一個笑容，仿佛千樹萬樹的寒梅在瞬間同時開放，又仿佛冰封許久的溪流突然潺潺而動。她實在是美，林素心看的有些呆。紅影就帶著這樣的笑容俯身替林素心別上了鬢邊的發(fā)，輕聲道：“你很幸福

    。”

    林素心仍楞在那里，她咀嚼著這句話覺得很茫然。紅影道：“女人這輩子想要有的，你都有了，你還要心傷什么呢？”頓了頓又嘆道：“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兩全的？”紅影將眼光轉(zhuǎn)向窗外，望著空洞般的遠方：“你擁有的這些，很多人奢望一生而不可得?！?/br>
    紅影走的時候，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落寞非常。林素心已然明白了她話中的深意，她抖擻了精神：是啊，至少，自己和莊平還有一生，這之前的迤邐，經(jīng)過一兩個秋冬便自會凋零。

    她的病不藥而愈。

    經(jīng)過這次的大病后，林素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父親提出提前婚期。林老爺自然是不樂意的，自家的女兒本來是個不愁嫁的，此刻居然如此恨嫁的模樣，著實不成體統(tǒng)。但林老爺愛女心切，既然已經(jīng)同意了婚事，改個婚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便尋了個由頭將婚期提前了。

    莊平有些沉默。這一段時間以來他顯得有些煩躁，似乎還得了奇怪的病，林素心每每問起他又總是搖搖手搪塞

    過去。再后來莊平的病突然好轉(zhuǎn)，他來看林素心的次數(shù)也漸漸多了起來，時而的關(guān)心體貼，讓林素心恍然又回到了最初。也許，這之前的一切，都象大夢一場，她沒有再見過那個叫做紅影的女子，也沒有聽莊平提起過，雖然那似有若無的香氣仍然長長縈繞。

    只要以后好，什么都可以既往不咎。

    再然后，便是大婚。林素心以為從此以后可以舉案齊眉，天荒地老。幸福卻在達到頂端的時候戛然而止，一墜到底。她說完這一切后如同又經(jīng)歷了一場大慟，渾身顫動不已。

    秦青替林素心掖好被角，道：“你可知那個叫做紅影的女子住在何處？”

    林素心朦朧著眼搖搖頭：“并不知具體的住處，只曉得是在城外后山上，并非是城里人，她的藥據(jù)說很神奇，如果誰家有疑難雜癥會去請她醫(yī)治，不過多半都請不來，她只是個藥師，并非大夫?！?/br>
    一個深居山里的藥師，一個叫紅影的女子。秦青三人決定要去會一會她，三人回到客棧稍作休整后便向城外后山一路行去。這座山叫紅葉山，據(jù)說每到深秋滿山遍野都

    是火紅的楓葉，煞是美麗。山不高，卻很大，山中密林叢生，行路艱難。剛剛過了山腳，走在云兮和秦青身后的詔蘭突然出了狀況，也不知是不是踩著了什么低洼處，總之她的腳踝就那么自然地扭傷了。

    詔蘭驚呼一聲后坐在了地上，秦青迅速跑到了她面前想要查看傷勢，詔蘭卻半眼沒有看她，只顧扯著云兮的袖子：“殿下，是詔蘭沒用，你們不用管我，先去找紅影重要?！?/br>
    云兮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蹲下查看了一會兒道：“還好，沒有傷著骨頭?！?/br>
    詔蘭的臉紅紅的：“詔蘭總是拖累殿下?！?/br>
    “能走么？”云兮輕聲問。

    詔蘭試著站了站，腳剛點地便又撲跌下來，恰恰跌在云兮的懷中。

    云兮轉(zhuǎn)身看著在一旁望天的秦青：“看來今日我們?nèi)ゲ怀闪?，先回去明日再作打算吧。?/br>
    秦青瞅了瞅他倆，打了個哈哈：“不用不用，你送仙使回去，不就找人么，我一個人去就行了?！?/br>
    “你一個人能行？”

    “行行！”秦青大方地擺擺手，“你們回去吧，等我消息?！?/br>
    云兮點點頭，道了句“小心”，便一把抱起詔蘭向山下走去。

    秦青發(fā)著愣，看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方才回過神來，她覺得有些沮喪，還有些不明就里的傷心。

    午后的山路很安靜，秦青的內(nèi)心卻無來由地有些亂。她順著小路一路尋去，山路幽深沒有盡頭，秦青一向方向感不太好，走著走著便迷了道。沒了法術(shù)連反應(yīng)也慢了半拍，待到發(fā)現(xiàn)幾只小妖圍上來時，她剛剛巧將寶劍出鞘。

    好在秦青的劍術(shù)不錯，小妖半點便宜沒有討到，自己倒損傷了不少。秦青將劍一收，道：“你們幾個，占山行惡，姑奶奶我今天給你們一條生路，且自行散去，以后改過自新一心向善，便饒了你們?nèi)?。?/br>
    幾只小妖叩頭謝恩，兩個看似領(lǐng)頭的小妖見秦青走遠，悄聲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那姑娘的周身有仙氣縈繞？”

    “好像是的，是個小仙？”

    “但是半點仙術(shù)都沒使出，偏偏要和我們打了這么些

    回合?！?/br>
    “莫非是使不出仙術(shù)？”

    “笨！剛才為什么不用妖術(shù)？費了這半天勁？”

    “我…我不是以為她是凡人，覺得隨便打兩下就能拖回去吃了？”

    “現(xiàn)在是個小仙，要是把她內(nèi)丹搞到手咱們搞不好就能升仙了！”

    兩只小妖說話間已從指間祭出一道綠光向秦青纏去，秦青轉(zhuǎn)眼間便被綁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好在手中的劍卻是仙劍，齊齊斬下為自己松了綁。小妖見一著不行，又祭出妖火將秦青團團圍困。遇上水火，仙劍沒了用武之地，秦青困在火中嚴(yán)絲密縫，焦灼非常。

    第32章 紅影

    眼見火勢愈來愈大，秦青有些自嘲，如今使不出避火訣，就算能使出，仍然是被當(dāng)作一種罪過。

    她慨嘆，小仙才當(dāng)了沒多少年，就要一命嗚呼在幾個妖怪的手下，實在是失了面子。

    火光之外突然傳來了一聲碎裂聲，火勢立刻平緩了許多，有妖怪四處逃竄的聲音，緊接著，有一雙手出現(xiàn)在面前，將秦青帶出了險境。

    來人三十歲左右，一身清爽的皂色長袍，高大中帶著一絲清雋。

    他雙目炯炯，望著秦青道：“姑娘沒事吧？在下林霄云。這紅葉山上常有妖怪出沒，姑娘還是在天黑前趕緊下山去吧?！?/br>
    林霄云？秦青覺得這名字很耳熟，想了片刻終于想起林府大公子便是叫這個名字，只不過大公子總喜歡在外闖蕩江湖除暴安良，因此此番并未在林府見到。

    “林公子？”秦青將林府現(xiàn)今的情況大致與他說了一遍后又疑惑道，“林公子此次回府為什么沒有走官道，卻

    走這密林中？這里的路十分不好走，也并非是近路啊。”

    林霄云面色滯了一滯：“林某其實是…其實是因為有位故人葬于此處，所以回府途中順便來拜祭一番?！?/br>
    秦青見他說的吞吞吐吐，知道不便細詢，又心想自己此次去尋紅影因為涉及案情也不便有林家人參與進來，便道了聲謝后分開行路。

    紅葉山的深處有一處小小的院落，院內(nèi)種滿了各種紅色的花，有風(fēng)吹來，如同天邊火紅的云。院落正中的竹屋輕巧別致，山中輕霧繚繞，恍若世外。

    竹屋內(nèi)很安靜，若有似無地飄散著一種特別的香氣。踏入屋內(nèi)，有一個身著紅色暗花云錦裙的女子背對著她坐著，手中正漫不經(jīng)心地調(diào)制著什么熏香。

    未等秦青開口，女子已然出聲：“坐吧，你若不是來求藥的，便是為了林家的事而來的吧？”聲音清清淡淡，仿佛從世外傳來，不沾塵埃。她將手中的熏香熄滅，回身一笑，如同紅蓮在靜夜綻放，美不勝收。

    “紅影？”秦青疑惑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