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云殤

    記憶的碎片如利刃一般在秦青的心上劃出傷口。那記憶中的青離上仙就是自己么？原來她與云兮早就認(rèn)識了？那么她不是應(yīng)該有好幾萬歲了？可是為什么她卻只有幾千年的記憶？仿佛在自己的生命曾出現(xiàn)過一個斷層，在那個斷層上又到底發(fā)生過了什么？

    秦青只覺得腦袋脹疼的厲害，她撐著向前跑了幾步，勉強扯了朵云，跌跌撞撞地爬上去，在東山之上來回巡看。她要找到云兮，她的夫君至今未歸。

    終于，在一處竹林邊，她看到了一身是血躺在地上的云兮。

    秦青驚慌之下甚至來不及將云頭拉下，而是直接從云頭上跳了下去。

    云兮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聲息，雨水和血水正交織著從臉側(cè)流下，不絕不休。

    她顫抖著雙手將云兮扶起，輕喚一聲：“小白？”

    云兮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掙扎著睜開眼，當(dāng)看清是秦青時竟努力地笑了：“青兒…青離上仙，不，現(xiàn)在是青離上神了對么？我終于知道，原來我失去的那些記憶都是關(guān)于你的，原來我們認(rèn)識了那么久?！?/br>
    秦青的眼淚掉下來，和著雨水落在云兮臉上，又摻雜了血水迷蒙了云兮的眼。

    秦青掏出帕子來將他的臉擦凈，道：“這些天雷閃原本就該是我一個人受的，

    你作甚這么傻要替我受？”

    云兮緩了緩，輕舒一口氣回道：“夫妻之間，分什么你我…倒是你，不聽我的話硬要跑出來，你的小麥饅頭學(xué)會做了么？你別把我買的小麥粉都給浪費了…”

    秦青哭得更加厲害：“你要好好的，我便給你做，我很能干的，不要說做個饅頭，那些菜式我都能學(xué)著做出來?！?/br>
    云兮又笑了一下，眼中露出一絲不舍：“好，你能夠照顧自己就好?！彼讨弁纯攘艘宦?，身體有著輕輕的顫動。

    秦青茫然又害怕，急急問道：“你怎么樣？是不是很疼？”

    云兮剛要回答，卻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來，濺在前襟上，如綻開的點點紅梅。他的臉逐漸蒼白起來，嘴角卻依然掛著笑：“不要緊，我沒什么的，哎，你別哭，哭起來容易老…”話沒說完又是一口血涌了出來。

    秦青傻了，不知所措，只怔怔地望著懷里的云兮。

    云兮喘了口氣努力使自己平復(fù)下來后，突然鄭重道：“青兒，我死后你記得去要一碗忘川水喝了，將我從此忘了吧，你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難過?！?/br>
    秦青拼命搖頭，止不住地泣道：“不行，你不可以死，你若是敢死，我轉(zhuǎn)頭就去嫁給別人！”

    云兮默默，半晌答：“若是那人能代我照顧好你…也算不錯?！边@番話說完，他的面上竟已現(xiàn)了油盡燈枯的顏色，口中的血又接連吐了好幾次。

    秦青心中大慟，哽咽道：“小白，我不嫁給別人你也不許死。你忍著點兒，我先把你背回去，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的?！?/br>
    手卻被云兮憑空捉?。骸扒鄡?，我要走了，你抱抱我?！?/br>
    “別瞎說，小白。”秦青抱緊他，“沒有人可以將你帶走，沒有人?！?/br>
    懷抱在突然之間空了一空，秦青心中一緊，發(fā)現(xiàn)云兮的身體竟開始逐漸透明消逝…

    天雷劫，神仙們渡劫所常見，若是撐過則無礙，且能升上一個品階；若是撐不過，則必然逃不過灰飛煙滅的命運。

    剛剛才接過上仙的劫，如今又替秦青擋了前面三十多道天雷閃，云兮終究還是支撐不過，正一點一點散成虛無。她抱得那樣緊，卻依然留不住他。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閃驚動了九重天。許多年，天庭上都沒有人晉升上神，這次驀然出現(xiàn)的劫數(shù)并非如常規(guī)一般在承天臺進(jìn)行，而是在人間一個叫做東山的地方露了痕跡，讓天上地下的眾神仙們多了許多猜測，均紛紛顧不上手中的活計向著東山方向而去，想要一探究竟。

    南海王妃從昨晚開始眼皮就跳個不停，早上聽到天雷閃后更是坐立不安，她不顧自己多日以來不平順的心境，打起了精神隨著許多路過的神仙一起向東山而去。才剛剛到達(dá)東山之巔，龍王妃便覺察到不大對勁，這如注的雨中竟有自己的寶貝兒子云兮的氣息，且這份氣息正迅速呈微弱之勢。

    龍王妃大驚，自己的兒子剛剛晉升為上仙，沒有理由會去歷這么個上神的劫，他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又與這件奇詭的事有何牽連？王妃舉目看去，正望見不遠(yuǎn)處裊裊升起一縷煙塵，這不是尋常的煙塵，而是神仙們灰飛煙滅的煙塵，她分明看到云兮在那道煙塵中閃現(xiàn)了最后的身影。龍王妃驚懼之下大叫一聲，竟昏死了過去。

    眼見著云兮消逝，秦青不能自已?！靶“住彼嗳欢豢芍眯诺睾暗溃澳憬裨绱饝?yīng)我會回來的，你如何能不守約！”

    煙塵中云兮最后的笑顏朦朧，他用嘴型比出幾個字來：“青兒，我愛你?！?/br>
    是的，他愛她，愛了成千上萬年，不忘初心。

    他初見她時，她穿著青衣襦裙，在一片海棠花海中小寐，她有著天真的眼，清透的心思，她將她釀的海棠醉遞給他，說：“如果你覺得好喝，我每年都釀給你?！蹦莻€時候他還以為她是東海之心的守島丫頭。

    他知道她喜歡螢火蟲，就捉來給她，說：“只要你愿意，每一天都可以星光璀璨。”那夜她光著腳踝，行走時上面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靈動活潑。

    她親了他一下，道這是給他捉螢火蟲的獎勵。他的臉紅得似天邊緋色的落霞，他將手移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手。那一夜，她說：“從前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情，女媧娘娘說情不是個好東西，不讓我們有絲毫觸及，可是如今，我覺得她說的不對，因為我遇見了小白你，我覺得你那么好，情那么好?！?/br>
    他們并肩坐在東海的礁石上，海浪日復(fù)一日地拍打在沙灘上，了無生趣。她用

    手一揮展出一副人間畫卷來，人來人往煙火繚繞，她說：“小白，這個地方你去過么？我的一個好友白澤就去過，去過很多次，他說那是神仙歷練最好的去處。倘若以后我要去人間歷練的話也能和你一起就好?！彼溃骸白匀灰黄?，不過你要改個名字，‘青離’的名字里有一個‘離’字，不大吉利。”她說：“好，我若是去人間便叫秦青，你要記得我，你要找到我。”

    從轉(zhuǎn)生臺回來的他忘記了所有的事，卻在一個冬天的荒山上撿到一條奄奄一息的小青蛇，冥冥之中他仿佛被什么牽動了心緒，他將她納入袖中，輕道：“別怕，我?guī)慊丶??！?/br>
    她不諳世情，活潑調(diào)皮。他看著她長大，教她練劍習(xí)字，歲月靜好。有時他也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忘記了很多事，但是不要緊，有她在身邊，前塵往事都不重要。

    她說有前世記憶，要追尋夢中的“心上人”，他執(zhí)意陪她去。那個時候，他多盼望自己便是她的心上人。

    她在紅葉山被擄走，他擔(dān)心至極，連夜上山將她帶出，心有余悸的他將自己的護(hù)身玉符交予她，道：“從此以后你若是有危險，我都會在第一時間趕到你身邊?！?/br>
    在鄴城的日子，她開始吃醋，神神叨叨扭扭捏捏，見著他的時候還對他躲躲藏藏，見不著他的時候又對他探頭探腦。他其實很欣喜，原來，她也是喜歡著他的。

    吳國江寧，他與她約定三月之期，三月之后找到玲瓏鏡的碎片便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來

    娶她。

    他落入了圈套，而她卻落入了冥界，不要緊，他也去，同生共死。

    東山之上，他終于娶到她，他喝干杯中喜酒，道：“我云兮，生生世世定不負(fù)你?！?/br>
    看著云兮消失在眼前，跪在雨中的秦青失聲痛哭?？盏厣现涣粝乱欢浒咨殁O，那是他今晨帶在身邊的，如今珠釵猶在，人卻消散得無影無蹤。

    秦青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無助過，難以自持，無所適從。昨日還燃著大紅喜燭，她度過了一生中最開心幸福的一天，今日里就要猝不及防地經(jīng)歷死別。這仿佛是一場極不真實的夢，將最美好與最悲傷的過往糅雜在一起送至她面前，再一股腦兒抽離，卻不知這些過往黏了血rou，生生拉走幾乎要了她的命。

    秦青踉踉蹌蹌沿著塵煙追過去，可是無論多么努力，也追不上塵煙散去的速度。竹屋周圍四季的花朵都已雨打風(fēng)吹去，竹屋內(nèi)喜燭已然滾落在地，紅色帳幔吹的到處都是，桌上的粥早已冷卻，桌椅傾倒，一片狼藉。

    就像一場大夢，美夢與噩夢交替而來，秦青招架不住，一下從云頭跌進(jìn)院中。

    她進(jìn)到屋里，將翻倒的所有一一扶正，她相信這真的不過就是一場夢，只要回復(fù)原樣，睡醒后還是春天，云兮會從帳外探出頭來，笑吟吟地道：“青兒，小懶蟲，我煮好了你最愛吃的粥，快點起床和我一起吃吧?！?/br>
    不知從哪里飄來了一朵白色蓮瓣落入她的掌心，愣怔片刻之后的秦青突然站起

    身來。

    第123章 上神之怒

    那朵蓮瓣帶著云兮的氣息，是云兮的魂魄依附其上，對她念念不忘。

    云兮并未受完全部的天雷閃，也就是說他也許并未灰飛煙滅，他的魂魄還在，她要尋到他！

    白色蓮瓣散落東山各處，秦青走過叢林，攀上懸崖，潛入深潭，終于找齊了云兮的三魂七魄。秦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將心定了定，她知道，天庭上女媧娘娘的宮中，供著一只結(jié)魂盞，將散掉的三魂七魄匯入盞中，再取天火點燃，如能七天七夜燈盞不滅，便可將三魂七魄重新聚集起來，從而將其復(fù)生。

    秦青將蓮瓣小心收進(jìn)一只香囊中，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往天庭趕。剛剛上到云端，便發(fā)現(xiàn)東山之上的一方小小天空已聚滿了大大小小的神仙，這些神仙甫一看到她俱都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原本的嘈嘈嚷嚷也停了片刻。她沒功夫理會這一切，加快了速度向九重天去，不料剛行至東山邊緣，一旁云端上暈厥的南海王妃被掐了人中緩緩蘇醒，處在混沌狀態(tài)的王妃一睜眼看見秦青，靈臺頓時清明起來，餓虎撲食般地?fù)湓诹饲厍嗝媲啊?/br>
    “還我的云兒來！”她大喊著，撕心裂肺。

    秦青往后退了退，沒有做聲。

    南海王妃近乎癲狂，指著秦青斥道：“為什么幾萬年來你都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家云兮，你一定要把他害死你才甘心么？今日我不管，我一定要取了你的性命為我

    家云兮報仇！”

    王妃說話間已要沖過來，卻被一旁的神仙們拉?。骸八巧仙瘢蹂梢獧?quán)衡…”

    南海王妃凄然笑道：“上神又怎樣？我家云兒的命都沒了，我還怕她不成？”

    秦青的心里生生疼了片刻，她緩緩舉起手中香囊，聲音低沉：“云兮的命在這里，如果想讓他活過來，就讓開一條路來，至于我欠你們的，我日后都會還給你們?！?/br>
    趁著王妃還在愣神間，秦青已迅速穿過眾神仙，轉(zhuǎn)眼便消失在天際。

    九重天上已大致清楚了下界發(fā)生的情況。西王母坐在瑤池邊有些不安，因為情傷閉門不出的詔蘭聽聞云兮灰飛，頭腦一熱磨了把劍就往外沖，沖到南天門時被另外兩個青鳥仙使給生拉硬拽了回去。

    其中一只青鳥心有余悸道：“當(dāng)初我將她打落冥府，沒想到如今她竟成了上神，我們何苦主動去招惹她？”

    詔蘭大哭道：“你們怕她，我可不怕，她就是個末流的小仙，她害死了云兮，她是個喪門星！”

    詔蘭說這番話時秦青已駕了云來到瑤池之外，青色身影剛一出現(xiàn)，詔蘭已一劍刺了過去。

    秦青側(cè)身躲過，衣袖一揮之間詔蘭手中的仙劍已成齏粉。

    秦青背著手，望著詔蘭道：“要尋仇，等我辦完了緊要事再來，如若救不回云

    兮，不需你們動手，我自會陪他下黃泉。”

    詔蘭的哭聲一滯：“你是說云兮還有救？”

    秦青顧不上答她，迅速踏入了瑤池仙境。

    王母坐在池邊已經(jīng)沉默了許久，手中的魚食握了半天也沒有撒出去。自從南海王妃萬年前來告知云兮跳下轉(zhuǎn)生臺時，她就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只是她并不愿意直接去面對，一心想等著女媧閉關(guān)結(jié)束出來再作打算，然而女媧這一閉關(guān)就閉了萬來年，盡管她位高權(quán)重，但不跟女媧打聲招呼就隨意對女媧的人指手畫腳，她還是要有所顧忌的。

    秦青徑自走上前去，向上施了個禮，道：“路過瑤池，想和王母打聽一件事?！?/br>
    王母回了回神，將手中的魚食悉數(shù)撒入魚池，一眾的紅錦鯉魚翹首盼望了許久終于吃上了一頓飯，互相之間擠的不可開交。王母拍了拍手，抬頭看了秦青一眼，淡淡道：“哦，什么事？”

    “女媧娘娘現(xiàn)在何處？”秦青不愿耽擱時間，直入主題。

    “女媧已經(jīng)閉關(guān)萬年有余，你暫且見不到她。”王母道。

    “在哪里閉關(guān)？”秦青問。

    王母疑惑地抬頭：“看來你的記憶并未恢復(fù)，你難道不記得女媧向來都在天水山閉關(guān)的么？”

    秦青低頭道：“只要記得云兮就夠了，其他的人記不記得有什么要緊？”她道

    了句謝就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王母叫住。

    “玲瓏鏡的最后一枚碎片你已經(jīng)拿到，我想你應(yīng)該留下對么？”王母伸出手來，向她討要來了。

    秦青回轉(zhuǎn)身來，字字清晰：“對不住了，那枚碎片我要自己留著，不打算給你了?！?/br>
    王母不料她竟會當(dāng)面拒絕，且拒絕得毫不慚愧，一時心火直冒：“上神此言差矣，若是上神看中了我這邊一塊鏡子，討要了去把玩倒也無可厚非，可卻不打招呼就拿走其中一塊似乎不太合規(guī)矩。”

    秦青道：“那好，我來打個招呼。”

    王母頓了頓，道：“真不巧，這塊玲瓏鏡是我的心愛之物，不能給上神，上神若是喜歡鏡子，我的庫房里還有很多，上神隨便挑一個去。”

    秦青皺了皺眉，道：“你若是能把鏡子里封存的我的前世記憶剝離出來給我，碎片就還你，否則你有本事就來搶?！闭f話間人已到了瑤池的另一邊。

    王母哪里忍的下這口氣，急命闔宮上下的守衛(wèi)將秦青團(tuán)團(tuán)圍住。秦青莫名，回身望住王母：“我與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定要為了個鏡子和我置氣？我今天沒有功夫和你計較，你最好叫這些人都散去，我不想開殺戒?！痹捳Z一出，身畔圍著她的守衛(wèi)們不自覺地先退了退。

    王母豈肯讓步，站起身來正要親自飛身過來阻攔，秦青突然將手中仙劍一揮，瑤池之中竟憑空掀起一道巨大水幕，將王母生生攔在了后面。水幕落下之時，秦青

    早已不見蹤影。

    話說從東山勤勤懇懇追來九重天的大小神仙還沒從云頭穩(wěn)穩(wěn)落下，就聽見瑤池方向一聲巨響，個別體重比較輕的錦鯉甚至砸在了外圍看熱鬧的神仙頭上，眾神仙心里著實抖了一抖，覺得這個新晉的來歷不明的上神脾氣有點大。

    秦青一路疾行，到達(dá)天水山時不過才小半柱香的時間。天水山常年隱在云層之中，山中的靈獸也不愿意出門，因此一般人并不知曉它的所在。在秦青的印象中她并未來過此處，但不知為何卻對進(jìn)山的路線莫名熟悉，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女媧閉關(guān)的山門之前。

    山門之前縈繞著極盛的紫色仙氣，似有結(jié)界籠罩。秦青嘗試著靠近一點，發(fā)現(xiàn)紫氣非但不會傷害到自己，反而親切柔軟地主動貼近。她輕而易舉地靠近了山門，正待要舉手叩門，門內(nèi)閃出一名白衣女子，女子在看到秦青的剎那有些震驚，旋即換上一副又喜又悲的神情，上前一把抱住了秦青，泣道：“天哪！青離，你居然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