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跟著高望走了出去，又將仆婢悉數(shù)帶走，將偏殿留給了謝珠藏和玄玉韞二人。

    “你來干什么？”玄玉韞此時(shí)方才啞著聲問道。

    謝珠藏抿唇一笑：“韞哥哥還要問嘛？又不是第、第一次了?！彼惹案枵褍x對峙時(shí)，將自己的口吃都拋之腦后，說話竟然沒有絲毫的遲滯。但是，等到了玄玉韞跟前，她放松了些，就又變得更在乎了點(diǎn)，停頓便又跑了出來。

    謝珠藏如今也并不在意了，她抱著高望留下的被褥，好好地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伸手去拉玄玉韞：“韞哥哥，高公公的意思，多半是陛、陛下的意思。你這么直接跪在地上，膝蓋一準(zhǔn)要廢了?！?/br>
    玄玉韞沒有動，他看著地上的被褥，嗤笑一聲：“孤順著郭家早食鋪?zhàn)右话竿虏?，查出扈家曾暗中跟苗郡作亂的山越有聯(lián)系，害死了原先的趙監(jiān)御史——也就是趙婕妤的父親?！?/br>
    枕頭“啪”地從謝珠藏手上滑落，墜到了地上。然而，屋內(nèi)屋外鴉雀無聲，只能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韞哥哥！”

    謝珠藏啞聲指了指墻壁。

    隔墻有耳。

    玄玉韞順著她的手指，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傻丫頭，你沒看高望臨走之前把所有人都帶走了，還特意讓你跟我說說話嗎？”

    謝珠藏倚靠著玄玉韞坐著，把枕頭抱在懷里，又雙手抱著膝蓋：“我來時(shí)也覺得困惑……”

    她困惑，從高望的話里，玄漢帝明明知道扈昭儀會半夜來養(yǎng)心殿，那玄漢帝難道不知道扈昭儀如果遇上她，也一定會想要刨根問底嗎？

    如果玄漢帝猜到了，他為何要這么做？

    然而，玄玉韞打斷了謝珠藏的話，轉(zhuǎn)而道：“困惑為什么孤半夜跪在這兒，又為什么半夜把你叫來嗎？”

    謝珠藏立刻把話咽了下去，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

    隔墻沒有別人，卻一定會有玄漢帝的人。

    “因?yàn)槲仪蟾富试敳殪杓??！毙耥y咬了咬牙道：“但被父皇駁斥了。父皇……”

    玄玉韞的表情出現(xiàn)了裂痕：“父皇大怒。”玄玉韞說完這四個(gè)字，好像用盡了渾身的力氣：“阿藏，我有罪?！?/br>
    玄玉韞看著地上的被褥，露出了苦笑：“我不配。”

    他臉上的冰冷四分五裂，一半是深深的痛苦和自責(zé)，一半是深深的不解和不甘。

    謝珠藏的心一下就揪緊了。她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今日發(fā)生了什么——玄漢帝大病，且不論究竟是因何而起，但夜半緊急召見太醫(yī)，是因?yàn)樾耥y。

    謝珠藏伸出手，環(huán)抱住玄玉韞。她把頭埋在玄玉韞的肩上，感受著身下人顫抖的身體，哽咽著道：“韞哥哥……”

    可她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扈家大害，玄玉韞請求詳查扈家，何錯之有?。?/br>
    可氣病父君的聲名，會如一條攀附的藤蔓，死死地纏繞著他，逼得他終生不寧，至死難安。扈昭儀就在養(yǎng)心殿虎視眈眈，隨時(shí)準(zhǔn)備著從他們身上咬下一大塊肥rou來。

    難道就這樣算了?。?/br>
    “韞哥哥，你還有我呢?！敝x珠藏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伸手握住玄玉韞的肩膀，神色鄭重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你還有我呢?！?/br>
    玄玉韞愕然地看著謝珠藏——少女的臉，仿佛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地回到了從前的歲月。那時(shí)，他跪在昭敬皇后的靈堂上一言不發(fā)，也是她怯生生地跪在他身邊，只敢顫顫地遞來一張字條。

    謝珠藏此時(shí)的臉，好像與那個(gè)怯弱的少女重合，卻又好像再也找不回從前零星半點(diǎn)影子。

    “我還有你嗎？”玄玉韞喃喃地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臉頰上。

    謝珠藏用力地點(diǎn)頭，她眼中泛著淚花，卻擲地有聲地道：“你還有我呢。從前有，現(xiàn)在有，以后永遠(yuǎn)都有?！?/br>
    謝珠藏緊握著玄玉韞的手腕，馬不停蹄地道：“高公公領(lǐng)我來這兒，又送來被褥——韞哥哥，你不只有我，陛下也憂心你?！?/br>
    “韞哥哥，你放心，陛下是真龍?zhí)熳樱€能騰出手來安頓我們，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謝珠藏?cái)蒯斀罔F地道。

    她說得擲地有聲，眸中的淚卻早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玄玉韞默默地拭去她眼角的淚：“你怎么不怪我呢？”

    又一次連累她，要夜半被驚醒，跪在這兒。

    謝珠藏愣了一下，伸手抱著玄玉韞：“因?yàn)轫y哥哥，也從來沒有怪過我呀?！?/br>
    她被千萬人說不配，可他擋在了玄漢帝的面前，替她求來親蠶禮的喘息之機(jī)。她被人嘲諷戲弄，是他寧愿跪在奉先殿，也要替她潑出那杯天翻地覆的酒。他國之貳儲，卻為哄她高興開松醪酒，替她求靖如大長公主，替她系紅線解難題。

    他口中從不說愛，卻笨拙而又真誠地，做盡了與愛有關(guān)的一切。

    玄玉韞垂落的手，終于放在了謝珠藏身上，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用了如要將她溶入骨血的力度。

    他附在謝珠藏的耳邊，聲音發(fā)顫，哽咽聲是如此的清晰，幾乎要淹沒他說的話。可謝珠藏聽見了，一個(gè)字不落地聽在了耳中，裝進(jìn)了心里——

    “阿藏，對不起?！?/br>
    *

    秋風(fēng)山呼海嘯，即便是養(yǎng)心殿也不能幸免。然而，在狂風(fēng)嘶吼之中，跪在高望腳邊的衛(wèi)士卻毫不受影響，從開始說到說完，衛(wèi)士的臉上始終面無表情。

    高望聽罷，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對衛(wèi)士揮了揮手，衛(wèi)士便如一縷青煙，渺然與夜色融為一體。

    “干爹，這些話要原原本本地跟皇上說嗎？”高福恭敬地站在高望的面前，略有些困惑。

    高望瞥了他一眼：“皇上命我們守在這兒，你以為呢？”

    高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打了自己一個(gè)巴掌：“兒子該死?！比缓笏窒バ械礁咄媲?，哀求道：“求干爹教兒子。”

    “好好想想，皇上為什么把謝姑娘召來養(yǎng)心殿。”高望看向屋中的宮燈，外頭風(fēng)嘯，這焰火雖然搖擺，卻始終亮堂。他緩緩地道：“天家，也是有父子的?！?/br>
    高福有些懵，高望掃了他一眼，只道：“你在殿下和謝姑娘跟前伺候，恭敬著點(diǎn)，記著自己幾斤幾兩。”

    高福立刻就知道，自己早些時(shí)候跟著玄玉韞去毓慶宮的事被高望知道了。高福又左右甩了自己兩個(gè)耳刮子：“多謝干爹賜教！”

    “你不是覺著在扈昭儀跟前伺候有大前程嗎？”高望站起來，拂了拂袖子：“你去瞧瞧扈昭儀想不想打發(fā)人出去。要是她想，你就帶著人出宮門?！?/br>
    高望站到門前，像是附耳去聽門外的風(fēng)聲：“我給你這個(gè)臉面?！?/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fā)現(xiàn)我埋伏筆埋成習(xí)性了…

    ——

    第68章 殿前峙

    高福將信將疑地從小門走出去, 往扈昭儀歇下的院子聽吩咐。他才剛剛走到院門口，就衛(wèi)士叫住了：“高福公公，嚴(yán)嬤嬤說娘娘用的青玉安神枕得拿過來?！?/br>
    高福心里頭打了個(gè)激靈, 下意識地看向高望所在的小隔間。他跟著高望, 完完整整地聽完了謝珠藏和玄玉韞的對話，卻始終不解其意。更讓高福心驚的是，高望竟然猜到了扈昭儀會派人出去！

    衛(wèi)士順著高福的視線看去, 只能看到影影幢幢的樹, 他困惑地又問了一遍：“高福公公，您看, 準(zhǔn)還是不準(zhǔn)？”

    衛(wèi)士的這句話，無端地讓高福心里生了寒意，他搓了搓手, 點(diǎn)頭：“準(zhǔn)，準(zhǔn)了。”

    沒一會兒, 扈昭儀院子里一盞小燈就飄飄然地走了過來：“高福公公大安。”嚴(yán)嬤嬤領(lǐng)著一宮女，給高福塞了一小袋銀子。

    高福接了銀子, 嘴角多了點(diǎn)笑意。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眼見著那宮女隱沒在夜里, 只有一盞小燈忽上忽下地浮著。

    *

    在高福去扈昭儀院子的同時(shí), 高望去玄漢帝在的后寢殿絮叨了幾句, 沒過多時(shí), 便再一次回到了玄玉韞跪著的偏殿。

    玄玉韞很累了，但他聽到開門聲, 依然警惕地看向門口?？吹礁咄麃砹?，玄玉韞伸手比了個(gè)噤聲的姿勢。玄玉韞的目光落在一側(cè)的謝珠藏身上，流瀉出幾分如水的溫柔。

    謝珠藏已是困極了, 頭時(shí)不時(shí)地向前傾，便是聽到有人開門，也只能勉勵的正著身子，卻還一幅搖搖欲墜的模樣，實(shí)在是難睜開眼睛。

    高望墊著腳，悄然無聲地進(jìn)來。見玄玉韞和謝珠藏都直直地跪在地上，膝蓋下都沒有墊著被褥，高望也什么都沒說，只是將榻上的被褥搬到了地上，小心地鋪好，臨走之前，又替他們撥了撥香爐里的灰。

    縷縷淡香鎏金浮雕花卉紋三足銅爐里裊裊升起，沒一會兒，玄玉韞就覺得有些困頓。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最終卻也只能和謝珠藏雙雙往后栽倒，酣睡在身后的被褥上。

    夜愈發(fā)深了。

    高望躡手躡腳地替他們蓋好了被褥，又開窗透了一會兒風(fēng)，直至屋中聞不見一點(diǎn)兒香味，那窗戶才又“吱呀”一聲合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高望站在偏殿的門口，右手將拂塵一甩，搭在左手上，徐徐往后寢殿走。

    高福早趕了過來，見狀連忙殷勤地伺候在高望的左后，卻終究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偏殿門口守著的衛(wèi)士。夜幕之下，他看不清這些衛(wèi)士的臉。

    但是，這些衛(wèi)士里，難道會沒有玄玉韞的人嗎？

    高福不敢問，只亦步亦趨地跟在高望后頭。

    “你去圍房歇一會兒?！备咄ь^看了眼天色，淡聲道：“離天亮也沒幾個(gè)時(shí)辰了。”

    高福連忙道：“干爹不睡，兒子不敢歇息。”

    “我要去皇上跟前伺候，歇得住?！备咄煌白撸瑳]有回頭：“卯時(shí)前，你得去養(yǎng)心門候著。甭管是誰來，都拖著，等我出來領(lǐng)。”

    *

    “姑娘，姑娘？”

    謝珠藏被迷迷糊糊地推醒時(shí)，正對上阿梨的眼睛。謝珠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什么時(shí)辰了？”

    “卯時(shí)了?！卑⒗孑p聲道。

    “韞哥哥？”謝珠藏一個(gè)激靈驚醒過來——卯時(shí)是上朝的時(shí)辰，今日玄漢帝不上朝，他生病的消息必然即刻就會席卷三公九卿的府邸。而玄玉韞身上的擔(dān)子，可想而知的沉重。

    “孤在?！毙耥y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沉著而冷靜。

    謝珠藏扭過頭去看玄玉韞。

    玄玉韞正坐在一旁的桌案前，有一個(gè)陌生的衛(wèi)士正站在他的桌前，擋住了玄玉韞的身影。但聽到謝珠藏的聲音，那衛(wèi)士悄然地退到陰影里。而玄玉韞則扭頭來看謝珠藏，手中還拿著筆。

    謝珠藏倏地松了一口氣，才留意到自己身下的被褥，稍愣。阿梨連忙扶著她站起來，坐在一旁的繡凳上，心疼地給她的膝蓋抹上活血化瘀膏，小心地揉著。

    “不要涂藥了?！敝x珠藏連忙縮回膝蓋，想要放下裙子：“陛下聞不得這樣的氣味?！?/br>
    “謝姑娘還是涂藥吧?！备咄麖耐忸^走進(jìn)來，雖然面色沉重，但依然好聲勸慰：“陛下如今還見不得人，便是您二位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隔著簾子問安。今晨陛下醒來，還問過奴才您跟殿下的身體?！?/br>
    高望又朝著玄玉韞深深地彎下腰：“殿下，今日陛下不能上朝，還得您去文華殿，代掌朝政。”

    玄玉韞攥緊了手中的筆，看著高望的眼神有些冷：“高公公，你來了幾回，孤便說了幾回——孤要給父皇侍疾。”

    高望一時(shí)沒有答話，只是將腰彎得更深了。

    玄玉韞眸中厲光一閃：“高公公？”

    謝珠藏連忙跛著腳阻止玄玉韞的質(zhì)問：“韞哥哥，我們先去陛下跟前吧?！?/br>
    玄玉韞見她站起來，嚇得連忙放下筆，走過來扶她：“等你整頓容儀，我們立刻去給父皇請安?！毙耥y說罷，又看向高望：“高公公這一次，總不會再攔了吧？”

    高望彎著腰，叫人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低低地應(yīng)一聲：“喏?！?/br>
    *

    等謝珠藏和玄玉韞到了玄漢帝跟前，他們立刻就明白了高望的遲疑從何而起——扈昭儀和三皇子已經(jīng)在后寢殿里殷勤候著了。

    玄玉韞目不斜視，只和謝珠藏跪在地上向殿內(nèi)的玄漢帝請安：“父皇/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