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科大交班，喻教授昔日同窗現(xiàn)任s大醫(yī)院兒科大主任的秦簡，突然在人生人海準確找到至微，把她叫到辦公室：我剛得知，你父母，喻莉和蘇格儼都去了災(zāi)區(qū)，學(xué)習(xí)上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

    隨后的例行周會，平素惜字如金的秦主任花了十幾分鐘介紹至微的光榮家世，說她家一門醫(yī)護，白衣執(zhí)甲，凡國有危難必逆向而行。

    至微縮著肩，內(nèi)心毫無波瀾。

    這些，她早聽過八百遍了。

    從小到大，但凡知情者，見著至微總不厭其煩夸你家人真?zhèn)ゴ?，然后再客套一下，我相信你以后也一定是個好醫(yī)生。

    至微覺得，喻教授逼著子女學(xué)醫(yī)，其中必有被道德綁架的成分，換言之就是虛榮作祟。

    她算看透了，故而面對恭維贊譽，從不作評價，只微微一笑表示感謝，轉(zhuǎn)身從鼻孔里呵呵兩聲：

    關(guān)我屁事！

    那個偉大的女人，女兒擇業(yè)、考研出成，她從不關(guān)心一下，還真是偉大——偉得特別大。

    至微一想到這，和喻教授對著干的拗勁越發(fā)大了。

    快到復(fù)試時間，醫(yī)院周圍的小旅館涌進來幾百號的考生，一到飯點，小餐館里捧著書邊吃邊看的學(xué)生比比皆是。

    至微依舊吊兒郎當，不當回事，回到宿舍就躺尸刷劇。

    沈含笑替她著急，跟卓小蟬說老大這是自暴自棄的節(jié)奏，要不要向慕老師告?zhèn)€狀。

    卓小蟬不以為意，考研又不是唯一出路，你瞎cao心什么。

    “她要是光不準備復(fù)習(xí)，我至于著急么？她連工作也不找了，成天思想放空，你不擔(dān)心啊？”

    卓小蟬說的極篤定，“放心，她只是得了相思型抑郁。慕老師回來準痊愈?！?/br>
    此時此刻，天底下唯一能給老大一劑雞血的只有慕長安了。

    “慕老師什么時候回來？”

    “聽舒院長說就這幾天吧”

    卓小蟬的社交觸手總能伸展到沈含笑想像不到的地方，可信度極高。

    沈含笑撫胸：“幸好幸好。老大也就頹廢幾天?！?/br>
    ......

    這邊慕長安端著一桶泡面，出了營帳，找了片亂石堆坐下。

    高原的星空格外清晰透亮，晚風(fēng)陣陣，吹面而過，慕長安摘下口罩，頓感呼吸通暢。

    掏出手機，只有一格信號，時有時無，至微前幾天發(fā)來的照片只傳過來三分之一，數(shù)天過去，底下部分還是灰白色。

    他放下泡面，舉著手機，繞著營地來來回回找信號。

    “小慕?！庇鹘淌诮Y(jié)束手術(shù)，從另一個臨時手術(shù)間出來，手里拿著同款泡面和礦泉水。

    慕長安停下來，“喻老師。”

    喻教授對他而言，良師多過未來岳母，他一貫很尊敬她。

    “你在做什么？”她問。

    “找哪里信號好一點，幾天沒和至微聯(lián)系了，也不知她怎樣了?！闭f起至微，慕長安臉有些發(fā)燙，好在有夜色掩蓋，喻教授并未察覺。

    “考研成績該出來了，她跟你說她考了多少分嗎？”喻教授也是不會客套的，問得直接。

    “沒有?！蹦介L安說，繼而補充，“我沒問?！?/br>
    慕長安對自己的教學(xué)能力有信心，他手把手教出來的，絕對不會太次，是以，至微不說他也就不問了。

    “估計考得不理想，不然早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大肆宣揚了。這孩子，從小就沒學(xué)會低調(diào)?！?/br>
    慕長安笑笑，這母女倆雖不在一處，卻沒少吐槽對方。

    “明天你回去，還得好好督促她。要從醫(yī)，對學(xué)歷必須高要求。她我可太了解了，不趕著往前走，就腳踩西瓜皮，溜到哪兒算哪兒。臨床是什么地方？犯一次錯就可能害人一條命，不經(jīng)過研究生階段的培養(yǎng)和訓(xùn)練，將來不知道要栽多少跟頭？”

    喻教授想起至微那不著調(diào)的樣子，脾氣就上來了，語氣威嚴，不容他人反駁。

    在她眼里，至微除了行醫(yī)絕無他路可走。

    慕長安有點愣了。

    喻教授待人雖則嚴厲，卻對事不對人，極少和人產(chǎn)生私人恩怨，卻在提及至微時，總要發(fā)脾氣，恨鐵不成鋼。幾次碰見，均不例外地向慕長安抱怨，為何至微不能像他一樣，踏踏實實，勤學(xué)苦練？一把年紀了，還要父母擔(dān)心學(xué)業(yè)。

    相處日久，他對至微內(nèi)心所想是有所察覺的。

    至微考試也好，實習(xí)也罷，總好像和人在擰著一股勁，學(xué)醫(yī)并不是為了當醫(yī)生，只是想證明當醫(yī)生并不是什么難事。

    慕長安原來不解，家人都在醫(yī)療系統(tǒng)，自小耳濡目染，為何至微卻在醫(yī)學(xué)院混日子，一混混五年，對這個行業(yè)沒有絲毫進取心。

    現(xiàn)在，他似乎明白了。

    至微在外說一不二，誰也不能勉強她，可在母親這，她還是弱小無助，渴望關(guān)愛的小姑娘。

    她學(xué)醫(yī)，并不只是被喻教授所迫，還可能潛意識里想討好喻教授。

    以至微寧折不彎的性子，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她得有多委屈？

    當初，他日日監(jiān)督她念書，想的是讓她不再崇拜他，要她平等地全心全意地愛他，她刻苦勤奮，不過是因他要求她必須學(xué)業(yè)有成。

    他原以為這一切都是愛，結(jié)果和喻教授一樣，是以愛的名義綁架她，

    她愛他如斯，才不惜再度委屈自己。

    想到這，慕長安心上仿佛有一雙手，揪得他胸口一陣一陣疼。

    真想快點回去，把那倔強卻對未來無可奈何的姑娘擁在懷里，親她，吻她，安慰她，跟她說聲對不起。

    慕長安仰頭望了望天上點點繁星，顫聲說： “至微她并不想當醫(yī)生。”

    “她必須當醫(yī)生?！庇鹘淌谡f，語調(diào)冰冷，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因為她是我喻莉的女兒，從生下來，發(fā)出第一聲啼哭那一刻，她就注定了，今生只能是一個醫(yī)生?！?/br>
    慕長安不期平日對他和顏悅色的喻老師竟如此聲色俱厲，一時愣住，不知說什么好，可是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說，沒有什么比她的幸?？鞓犯匾?。

    他看向喻教授，發(fā)現(xiàn)她臉上竟然泛起了痛苦之色，慕長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風(fēng)從山谷呼呼吹來，如刀般刮過人臉，留下一行痛卻看不見的傷痕。

    慕長安放在石頭上的泡面被風(fēng)吹倒，泡了二十分鐘仍然沒泡開的面灑在地上，面是面，湯是湯。

    喻教授將手里的面遞給慕長安，又恢復(fù)了溫和：“吃吧。做了一天手術(shù)，哪能不吃東西？”

    泡面充足，但熱水定量供應(yīng)，喻教授桶里是壺里最后一點熱水。

    “那您呢?！?/br>
    喻教授站在臺上的時間只比他多，不比他少。

    “我吃不下?！庇鹘淌谡f著，又不自覺地撓了一下手臂。

    慕長安趕緊禮貌地把眼睛挪開。

    喻教授哂笑：“我這過敏忒嚴重了，吃了藥也緩解不了”

    她是個很注重儀表的人，若非確實癢得厲害，絕不會當著外人的面抓癢。

    慕長安想，這地方，草木不豐，又沒有貓啊狗的，何來的過敏原呢？

    “喻老師，您過敏時間太長，要除外一下別的病，比如……”

    病太重，他不忍說下去。

    喻莉笑道：“你是說膽囊癌、胰腺癌？”

    慕長安艱難地點點頭。

    外科醫(yī)生身不由己，不能規(guī)律吃喝拉撒，年長日久，個個疾病纏身，喻莉不到四十歲就得了膽結(jié)石，慢性膽囊炎，她雖從事肝膽外科，卻對自己的病很不上心，不疼就放著，疼了就吃點藥，總而言之，人生苦短，輕傷不下火線。

    喻教授緩緩說：“放心，就是過敏。明天一早返程，快去把東西收拾收拾。至微知道你回去，一定很高興?！闭f罷，有些落寞地感慨，“我們同在一處，她一個電話也沒打給我，想必和你通話時也不會提起我，唉，母女生分如此，我這個當媽的，好像真的很失敗。”

    慕長安不習(xí)慣喻教授突然如此傷感，矗立良久，喻教授笑著和他告別，他回頭看見喻教授由于身上奇癢而怪異的步伐，心一橫，跑過去，說道：“喻老師，我不和你換了。我留下，您明天回去，好好檢查一下?！?/br>
    喻教授一頓：“不用。至微她一直盼著你回去?！?/br>
    本來，換班讓慕長安先回，即是為了倆小年輕早日團聚。

    “過敏很難受，至微知道了，肯定也是讓你先回?！蹦介L安這么說，其實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喻教授悠悠說：“小慕，你還是擔(dān)心我皮膚瘙癢是由于腫瘤堵塞了膽管所致？”

    從醫(yī)多年，喻教授怎會不知這意味著什么？可是，到了這一步，她還想著堅守到最后一刻。

    慕長安鼻頭發(fā)酸：“就當是為了至微，我不想她哭?！?/br>
    “好吧。我答應(yīng)你?！?/br>
    喻教授對生死看得很淡，之所以回去，是不想讓至微將來怪慕長安。

    至微得到慕長安回京的消息，早早來機場，買了杯奶茶，在到達口等。

    等來等去，慕長安沒回來，卻見到了喻教授。

    至微立刻把垃圾飲品丟到垃圾桶，訕訕上前，“媽，你怎么來了？”

    不是慕長安回來，她還呆在那做災(zāi)后防疫工作嗎？

    “小慕替我留下，讓我回來?！?/br>
    至微言不由衷地哦了一聲。

    喻教授皺眉：“怎么？見到我很失望？”

    至微低低地說：“沒?！毙南?，我哪敢對您失望啊，您可是巾幗英雄。

    “你飛到北京是來開會還是……開會？”除了開會，至微想不出她專程飛到北京還能干什么，反正，絕不可能是來看她的。

    “找你啊。”喻教授意外地說。

    “找我？”

    找我就絕不可能是啥好事，至微調(diào)整了下情緒，做好挨罵的準備。

    “我來看看你復(fù)試的情況?！?/br>
    至微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我復(fù)試，也就那樣?！彼首鬏p描淡寫，內(nèi)心已經(jīng)慌了，要是消極怠考被戳穿，那喻教授還不得和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啊？

    “呵，就那樣。就哪樣？有看書嗎？模擬過復(fù)試流程嗎？”

    至微瞠目結(jié)舌，喻教授什么時候紆尊降貴，cao心起她的事來了。

    “走。我給你過一遍。”

    在機場賓館里，喻教授以博導(dǎo)的身份和多年組織研究生復(fù)試的經(jīng)歷，幫至微從外科學(xué)理論到進出門禮儀通通過了一遍，直到半夜三更，至微眼皮打架。

    “行了，就到這吧。s大醫(yī)院復(fù)試還有一周，這一周，你得好好準備。330分，好意思考這么點分，也不嫌給我和你爸丟人?！?/br>
    至微坐在床沿，抿著嘴，面對喻教授痛心疾首，非但沒勇氣說出“我不想干了”，心里竟隱隱有了負疚感。

    負疚感？怎么會有這種念頭？至微感到不可思議，該負疚的不是眼前這個偉大的女人嗎？

    “今晚你就在這睡。明早再回去?！闭f著，喻教授就去拉行李。

    “那你呢？”至微站起來。

    “我得回去了。院里一堆事?！?/br>
    至微還想說什么，喻教授已經(jīng)拖著行李箱到了門邊，突然想起什么，腳步一滯，思索片刻，把行李往墻上一靠，折返回來，“等小慕回來，你就和他領(lǐng)證結(jié)婚吧?！?/br>
    “啊，什么？”至微震驚又覺得受到了傷害，什么年代了，你還想包辦婚姻？

    “我說，你，蘇至微，趕緊嫁給慕長安。”喻教授以一種至微從未見過的耐心，把剛才的話換個方式重復(fù)了一遍。

    至微突然覺得好笑：“媽，婚姻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一個人說了算，你難道都不問問慕老師么？即使我愿意嫁給他，那也得人家愿意娶啊?！?/br>
    喻教授張口欲說，看到墻上的時鐘，馬上就要登機了。

    “我沒時間跟你解釋。”說完，她就匆匆忙忙走了。

    別人的父母生怕女兒吃虧，總要給男方制造點困難，好叫對方明白他們女兒多珍貴，她倒好，男方還沒表現(xiàn)出結(jié)婚意愿，她先命令女兒嫁給他，這和倒貼有啥區(qū)別？

    至微懷疑她壓根不是喻教授親生女兒。

    至微一下倒在床上，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完，也不管慕長安能不能收到，發(fā)了一條信息：“慕老師，你被我媽逼婚了，哈哈哈哈哈哈”

    給慕長安的信息還在轉(zhuǎn)圈圈，喻教授的微信進來了。

    “小慕向你求婚，我答應(yīng)他了?！?/br>
    至微了打了一串問號：“什么時候？”

    向我求婚，我怎么不知道？

    他向我求婚，我不知道不說，你還替我答應(yīng)了。

    你倆在氣我這件事上，還真是很有默契……都這么讓人無語。

    喻教授發(fā)了一條語音：“小慕隨隊進堰塞湖區(qū)前，自知兇多吉少，特意跑來找我說了這些話，正好有記者在，不小心給錄下來了。本來電視臺要播的，小慕不同意，他說既然他平安歸來，就沒必要叫你知道，叫你承受痛苦?，F(xiàn)在，我打算發(fā)給你，你看完再做決定。”

    一瞬間，至微呼吸不暢，心率直線上升，她緊緊握著手機，直勾勾盯著視頻上那個扇形緩慢地填滿整個圓，手指顫抖地按下播放三角。

    視頻是不經(jīng)意拍下，并沒有對準慕長安，喻教授的背影占了大半個屏幕，慕長安只在左下角露出半個身子，半張臉，但能看得出，他的眼睛看著喻教授，他說：

    “如果我活著回來，請您把至微嫁給我；如果不幸埋身于此，就請你們多陪伴她，幫助她度過失去我的這段日子，讓她好好生活?！?/br>
    慕長安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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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三小時碼完，晚飯要加個雞腿。

    這個求婚有點潦草，必須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