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點(上)
晴光渲染天際,幾點飛鴻掠影,樹林花木向榮,風(fēng)光朗潤好似不是凡間。 這樣的天氣令尼山眾學(xué)子一個個興致高昂,連一向暴脾氣的馬文才也面色柔和了些。 而劉亦東,趙德正更是無比興奮,經(jīng)過昨夜裝鬼嚇人一事后,他們不搞點事出來,就不是尼山最佳搞事情二人組。 只見劉亦東,趙德正在人群中央手舞足蹈,像說書一般一唱一和。馬文才用膝蓋想都知道這兩人在干什么! 那廂劉趙的說書已經(jīng)說到了尾聲。 “我當(dāng)時本來還在想,鬼怎么會被我給嚇到呢?我仔細一看,原來書院的鬼根本不是鬼,而是秦京生假扮的!”趙德正的話七分實三分假,怎么能夸自己怎么來,不過這可苦了秦京生啦!那邊的一群被嚇到過的公子哥聽得已經(jīng)火冒三丈了! “不過是個假鬼,王三少爺也怕成這樣!”劉亦東一句嘲弄更是火上澆油。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就看著王藍田怒氣沖沖,表情猙獰地從里面走出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小弟。 可惡,該死的秦京生,竟敢戲耍于他!當(dāng)他王藍田好欺負嗎? 這回,秦京生絕對是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今日的學(xué)子倒是少了兩人,正是祝家兄弟。祝英臺今日請了假,說是他九哥生病暫休幾日,他也要去照顧。 看不到祝英連,這個午后應(yīng)該更加爽利,馬文才反而覺得渾身不得勁,無聊得很……還是有人和他斗著舒心…… 而正是這樣的好天氣,馬文才遇到了糟心的事情。 借著中午明亮的日光,和充足的午休時間,他也頗有興致地玩弄起了筆墨,幾筆落下,便足見功底。他的心情不禁又好上了幾分,有點驕傲地將紙拿起。 “公,公子……”而立在門邊糾結(jié)了許久的馬統(tǒng),看看手中的食盒一咬牙,開了口,“公子,老爺來信了!” 此話一出,莫名不覺暖意,只感冷涼。 馬文才侍弄筆墨的手指一下子捏得死緊,又放開。而那雙丹鳳眼中也亦是暗潮洶涌,不見暖意,深沉得叫人心驚,哪里還看得出之前的清朗瀟灑,有的只是滿腹心事陰冷。就像他當(dāng)初分房時的,說出那句配不配時露出的表情,叫人不寒而栗。 “信里說了什么?”他的語氣和往常無異,可馬統(tǒng)在他身邊這么多年如何不知這只是前兆。 馬統(tǒng)猶豫了片刻,嘗試著用比較委婉的話語表達出馬太守的意思,“老爺叫少爺用功苦讀,書院山長是他舊識,會對少爺多加關(guān)照。要多多結(jié)交些有用的人,不要和那些寒門弟子一塊,不要到處惹事生非?!?/br> “他的原話不是這樣的吧!”馬文才對自己的爹是個什么德性一清二楚,不免嗤笑一聲。 馬統(tǒng)無言以對,只好轉(zhuǎn)移話題,“少爺,老爺還讓人送了一盒糕點來!” “糕點?”他收了那帶諷刺的笑,丹鳳眼一挑,看上去頗有興致。 馬統(tǒng)沉默不語,一面打開食盒,一面送上去。 那晶瑩剔透的糕點似水晶一般,做得精致。一看便知價格不菲。但馬文才卻只看著不說話,神色平靜得有些譏諷。 正當(dāng)馬統(tǒng)以為少爺有興致一嘗時,卻見馬文才狠狠地將手中的書墨摔在了地上。 “嘭!” 他譏笑著,不冷不熱地開口,“真是我的好父親,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最厭甜食么!還有他就這么想我死!給我送了好些茯苓糕啊!” 馬文才自幼吃不得茯苓,自五歲那年吃過一回,但再也沒用過。 他像一個得不到父親重視的孩子,滿腹的委屈與憤怒。 怒火難消,他冷冷喝斥,“扔了!去給我扔了!” “可,公子……”馬統(tǒng)還欲辨些什么。 可馬文才捂著額角,已經(jīng)氣的什么都不想聽了,“我叫你扔了,你沒聽見嗎?” 無奈,知道馬文才脾氣的馬統(tǒng)也只好遵命,“是,公子。” 哪知道馬統(tǒng)還沒走出門,馬文才就有點后悔啦! “站?。 ?/br> “公子?”馬統(tǒng)疑惑的神色,叫馬文才臉上有些掛不住。 出爾反爾,可就丟大人了!靈光一閃,馬文才有了主意,淡淡開口,“把這玩意兒給祝英憐送去,他不是生病了嗎?就當(dāng)我送他養(yǎng)病!” 馬文才自然明白祝英憐大男人才不會喜歡吃這樣甜膩的糕點,他不過是想安置糕點時再整一下某人。 依祝英憐的性子斷不會拒絕別人的好意和丟掉別人的禮物。因為很失禮。 此話一出,不由讓馬統(tǒng)吃了一驚,隨即想到臥病在床的青衣打起了小算盤,不如順道再去看看青衣,“是,公子?!?/br> 清風(fēng)徐來,窗外的碧綠芭蕉葉搖曳,一片蔥蘢,這便是書院最西邊的宿舍。雖說此處,也是最為偏僻,可也亦是草木風(fēng)茂,書院宿舍中,最好的風(fēng)光,莫過于此。 可馬統(tǒng)來這里,卻是頭一次,雖說,他來書院一個月了,書院各處都逛了個遍,可這西宿還真是頭一遭,只因為自家的主子和這西邊的祝英連,關(guān)系真是不大好。何止不太好,這兩人就是死對頭。以看對方吃虧為樂,關(guān)系能好嗎? 晶瑩的露珠從草葉上滑落,馬統(tǒng)看在眼里,不免感嘆起這里的好風(fēng)光。 他立在曲折的蘭徑上,有點沉醉在鳥啼中。 蘭草輕輕伸展開了枝葉,花木長得郁郁蔥蔥,煞是好看。紫藤纏纏綿綿,圈圈繞繞在了一棵年份不小的古桐上。 樹下,一個小木舍屹立不動。 他提著食盒款款起身,去輕敲了敲門,朗聲問道,“不知祝九公子可在否,我家公子吩咐我給您帶點東西!” 而入耳是一陣零碎的聲音,幾聲虛弱的咳嗽聲傳來,便聽見里面的人,啞著喉嚨說道,“門沒鎖,你自己進來吧!咳!” 那聲音干枯的像是久旱的田地。 而他聞言輕推開門,進了里面去。 而入眼是一個青瓷大花瓶,滿瓶的鮮花一朵朵開得恬靜淡雅,顏色淺淡并不張揚,反倒叫人極為舒適。 他竟有一種久逢故友的感覺,帶著幾分詫異。太守府中,除了夫人的花園以外,從不會出現(xiàn)如此嬌弱美麗,又易碎的東西。 尤其是馬公子的房間,從來都是整整齊齊的刀槍劍棍,書本兵法。單一得可怕。覺不會出現(xiàn)這種玩意兒。 公子,并不喜歡這種東西。而這種小事,老爺也不會管。 馬公子不喜歡花?;ǎ偸菚屗肫鹉飦?。她特別喜歡花…… 娘的一生,就像這花一樣,嬌弱而易碎,她忍受不了大的波折,就這么撒手人世,不管不顧地丟下她只有七八歲的兒子,你說,我如何能喜歡這玩意兒? 馬文才曾經(jīng)這么對馬統(tǒng)說過,馬統(tǒng)這輩子都沒忘記那個眼神和表情,盡是諷刺冷漠,而藏在眼睛最深處的盡是自我厭惡。 有那么一瞬間,馬統(tǒng)害怕馬文才會自暴自棄,可是轉(zhuǎn)瞬他就反應(yīng)過來,他面前的人是誰?那可是馬文才呀,最堅強倔強又頑固不過的馬文才,怎么會這樣子自甘墮落呢? 別人遇到困難,是萎縮退懼,而馬文才卻拼命往前沖。別人是撞了南墻才回頭,而馬文才是撞破了南墻接著走。一條路走到頭,沒有路,偏偏也要走出路給你看。 馬統(tǒng)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滿屋子的花香,沁人心脾,他不由覺得心曠神怡。 他細細打量過去,梨花木桌大氣雅致,月宮折桂香爐紫煙裊裊。雕花架子上,不似他家公子放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而是添置了一些奇巧之物,顯得更有意境情調(diào)。而那張木床上系上紗簾,床頭又吊著一對玉蝴蝶。窗邊置蘭椅又添花色,當(dāng)真是處處顯精致,叫人只覺風(fēng)雅意境之美。 而那姿態(tài)斯文的玉面公子,正侍弄著一盆花草,見馬統(tǒng)進來不免有些意外之色,“你……” 馬統(tǒng)不慌不忙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向祝英憐拱了拱手,“奉我家公子之命,前來探望九公子!” “他,倒是有心……”她蹙了蹙眉,有些失神地喃喃。馬文才,怎么會對她如此上心,莫不是……那可不妙了…… “九公子說什么?”她說得輕,馬統(tǒng)并未聽清。 “無事……”她放下剪子,淺笑著開口,“可是覺得奇怪,你家主子竟也會友愛同窗?” 此話一出,馬統(tǒng)的面色冷了下來,“九公子,又在開哪門子的玩笑?我家公子又豈你如此玩笑可開?” “我家公子不過想起九公子病重,卻不想,好心被人當(dāng)做驢肝肺!”這小小書童出言不遜,可英憐卻不怒反笑。 “是我猜疑太多,倒是,我的不是!”她表面笑著,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氣,看來,馬文才一點都沒有發(fā)覺。 不然,按他的性子,書童馬統(tǒng)也會知道,就絕不會這么說話。而是暗示叫她下山。有時候,馬文才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萬一他發(fā)現(xiàn)她是女紅妝,他不會聲張,也必會用計去逼她下山。 如果馬文才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份,哪怕只是懷疑。那么她說這般話的時候,馬統(tǒng)不會直直地反駁用明槍,用的是軟刀子了。 所以,知道馬文才沒猜出來她的身份,目的已經(jīng)達到,她索性痛快地讓了步。 聽英臺說,那天是馬文才抱她回來的,她還真怕他認出來。今日,平素不與她來往的馬公子,卻派人送東西過來,她不免多心,小心一點是好。 “九公子既然已經(jīng)拿到了東西,那么馬統(tǒng)就不打擾了!”馬統(tǒng)已不想久留了,冷著臉,冰冰涼涼地開口道了句,便立馬往后一退,將門一關(guān)走人了。 這態(tài)度真叫人懊惱! “啪!”隨著一聲門關(guān)上的響聲,便又終于只余一室風(fēng)影婆娑,花色駁錯。 祝英憐輕輕垂下了眼瞼,發(fā)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不知是在笑馬統(tǒng)幼稚,還是嘆自己多心。眉宇間的倦色又襲上玉容,再次拿起小巧的剪子,斟酌著又在該往那處修剪。 好不容易找到了修剪處,持著剪子正要去剪,卻在剪子碰到花枝那一刻僵住。 眼前花團錦簇,她剪得極好,那花枝更顯修長,花在枝頭有了幽雅清美。比起她剛采來時,花朵緊緊密密挨著時,更整潔。卻全然沒了剛采來時的熱鬧生氣勁,反而冷落得緊…… 這倒像極了…… 她在心中似有所悟,默默補上后半句,‘像極了孤芳自賞?。 ?/br> 孤芳自賞!她現(xiàn)在不就是這個狀態(tài)?弄得一心勞累,卻是毫無效果。倒是她魔障了,何必自己主動去對上馬文才,她又不是為了和馬文才作對的,她為的只是英臺!只要馬文才不動英臺,她又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她淺笑著放下剪子,望著那花枝舒展,滿眼溫柔。 不經(jīng)意間注意到馬統(tǒng)送來的那個食盒,她倒好奇馬文才送了什么過來。那家伙有時幼稚得緊了,指不定會送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 仗著冒上頭的好奇心,她打開了盒子,卻在一瞬間怔住,一抹白映入眼簾…… “原來,是這個啊……”她悠悠長嘆,眉目似惆悵似懷念,輕拈一塊糕點放入口中,入口即融,甜味一點一點蔓延開,而她神態(tài)也越發(fā)安寧,“茯苓糕,還是老樣子……” 閉上眼,似又見到那個明潔若水的女子,水清淺…… 窗外,幾許花落,似笑世人癡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