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沒有任何僥幸心理，可是當聽著命運的齒輪轉(zhuǎn)動，一切向著夢中所見發(fā)展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到心寒。

    “再過半月就是慶典，屆時城中會非常熱鬧，據(jù)說會有許多人來朝賀，也會有綠眼睛紅毛的外邦人來，在城中表演，販售他們的商品?！倍┳冎▋阂龑氁獬鲩T，說道，“我們可以跟劉嬤嬤告半天假，一起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冬雪本想著借這個機會帶寶意出去，讓她好好玩一玩，也好恢復心情，忘了之前的陰影。

    可是沒有想到寶意一聽就露出了驚懼的神色，搖著頭往床里縮去，說：“不要去！我哪里也不要去！”

    “好好好，我們不去——”冬雪不知道這又是哪里嚇到了她，連忙哄道，“我們不去！沒事的寶意，不去。”

    她嘴里哄著寶意，心里卻擔憂地想，寶意被這么一嚇，從此不敢見人，一月兩月還好，要是時間長了，就可能會被遷到外院，或者送到莊子上去。

    郡主身邊可不留這樣做不了事的人，寶意的親娘也定然會像以前那樣不加阻攔，到時寶意可怎么辦？

    寶意變得容易受驚，并且有些神志不清的事也傳到了柔嘉郡主的耳朵里。

    天熱，她在自己的房里用了酸梅湯，把碗放在了桌上，用手帕略沾了沾唇，抬頭對站在身旁的陳氏說：“這樣怎么行？大夫可說有什么法子沒有？”

    “就是說嚇著了?！标愂洗怪?，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大夫也瞧了，改了藥方，但像是沒什么用?！?/br>
    春桃、秋云她們?nèi)齻€在房里伺候著，大氣也不敢出。

    自出了那天的事以后，寶意就單獨搬到了小房間里，只有冬雪陪著她。

    寶意怎么會嚇得這么厲害，她們?nèi)齻€也搞不懂。

    在被郡主罰了俸祿之后，她們被帶回家，又挨了一頓訓斥。

    原因就是她們是家生子，跟鄉(xiāng)野之地來的這么一個小丫鬟有什么好較勁的？

    “那寶意不過就是占了跟郡主一同長大的情分，你有什么好妒忌的？”春桃的娘點著女兒的腦門，惱道。

    春桃的爹也是淡淡的：“家雀終歸是家雀，就算跟鳳凰一個窩長大，也不會變成鳳凰。”

    等到年紀大了發(fā)放出去，許的人家都沒可能像她們幾個這樣好。

    寶意也十四歲了，容她長大左右不過是一兩年的事情，她們這次這么干才是失了策。

    雖然挨了訓，不過春桃想，這小丫頭要是真這么嚇得半廢了，瘋了，提前放出去也好。

    ……

    不管他們旁人是怎么想的，寶意喝完藥之后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回了床上。

    冬雪收了碗，又被寶意拉住，于是站在床邊回頭看她：“怎么了？”

    寶意把被子拉到臉上，蓋住了小半張臉，只露出小鹿一般無辜的眼睛，悶聲悶氣地對冬雪說：“jiejie答應我，慶典那天不要出去?！?/br>
    在夢里那一回，冬雪并沒有出去，染上天花是被郡主傳染的。要是這次她因著自己的事向劉嬤嬤告了假，出去染上了天花的話，那就不該了。

    寶意知曉，這場天花就是那些進入京城的外邦人帶來的。

    “好，不去便不去?！倍┎粣蹨悷狒[，見寶意這樣堅持要自己說不去，為了讓她放心便保證道，“除非你跟我去，否則我不會去的?！?/br>
    得了她的保證，寶意這才放下心來，在枕頭上躺著，閉上眼睛。

    冬雪看了看她，端著空了的藥碗出去了，不忘反手給寶意帶上門。

    等到她的腳步聲遠去，寶意才躺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她一開始從噩夢里驚醒，見著陳氏的那些驚懼不是裝的，可后來這樣膽小多疑，隨便什么聲音都能讓她失手砸掉手里的東西，卻是她裝出來的。

    這是她為自己找的保護色。

    越是被人看輕，她就越是安全。

    這院落里偏僻的房間很少有人來，寶意從床上爬起，穿著單衣來到了梳妝臺前。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

    鏡子里的少女看上去很蒼白，眼神卻是明亮的，仿佛一個冤魂被拘在這軀殼里，有無盡的不甘與憤怒在她的血液里熊熊地燃燒。

    她想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但是這么多年，她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活著，王府里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才是寧王的親生骨rou。

    寶意摸了摸自己的臉，鏡中的少女也做了和她一樣的動作。

    原因無他，只是她跟自己的父母長得一點也不像。

    寧王挺拔英武，寧王妃美麗端莊，寧王世子長得隨父親，二公子跟三公子則更像母親。

    可是寶意看著自己的臉，無論如何也不能從這張臉上找到寧王跟寧王妃的痕跡。

    要不是她記起了奶奶在山崗上說過的話，記得她為自己指過北方，她也怎么都不能把自己跟寧王一家聯(lián)系在一起。

    沒有了血緣長相這最強力的佐證，又無法證明玉墜是自己的，擺在寶意面前的就是一個死胡同。

    她如今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先活下來。

    半個月后，柔嘉郡主就會染上天花，若是放在之前，寶意會拼了命也要阻止她去參加這場慶典，可是現(xiàn)在，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

    而且她人微言輕，便是說了，謝柔嘉也聽不進去。

    雖然比起小時候的蠻橫無禮，謝柔嘉已經(jīng)變得柔順了許多，但是她骨子里的固執(zhí)，寶意很清楚她沒變過。

    寶意所做的第一步，就是要讓院子里的人覺得自己被嚇得失常，減少陳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再想辦法從這個院子脫離出去。

    不然只要謝柔嘉染上天花，陳氏就會讓她侍疾。

    陳氏的榮華富貴都系在女兒身上，若是謝柔嘉死了，她就要另尋出路。

    這樣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去服侍病中的“郡主”，能為她贏來美名跟寧王妃的信任，即便是謝柔嘉救不回來，她陳氏在王府中也能安享晚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寶意坐在鏡前，想著過往這么多年她對自己的冷淡，大概明白陳氏所在意的，就只有她自己過得好。

    偶爾對著自己流露出來的一絲溫情，那只是占據(jù)了對她人生的些許歉疚與憐憫。

    ——

    “啪”的一聲碎裂聲響，一只花瓶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

    所有人都朝著這個方向看過來，就見到拿著抹布的寶意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只遍體雪白的貓兒從她腳邊跳上了椅子，然后端坐在上面開始舔起了毛。

    “我、我不是故意的?！睂氁饽弥ú颊驹诨ㄆ康乃槠叄蛑蠹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道，“是、是因為剛剛突然……突然有東西從旁邊跑過，嚇到了我——”

    這擺在外間的花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就算是打碎了，郡主也不會多怪責。

    只不過寶意自傷寒好了回來以后，就格外容易一驚一乍，見天的打碎東西，還整日神情恍惚。

    春桃走了過來，彎腰抱起了那坐在坐墊上舔著爪子的貓兒，嘲笑寶意道：“就算雪團兒不過來，你也總一驚一乍的?！?/br>
    寶意見她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去看乖乖地待在她懷里的貓兒，“花瓶碎了不打緊，可這貓兒是世子為郡主尋來的，郡主喜愛得緊，要是嚇著了雪團兒你可就糟了?！?/br>
    眾人見寶意無措地站在原地，動了動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春桃抬頭，看見她這唯唯諾諾的樣子，都覺得欺負她很無趣了。

    再讓她這么在院子里霍霍下去，萬一打碎了珍貴的飾品，那還是得自己這個大丫鬟負責。

    春桃于是朝寶意擺了擺手：“出去吧，這些擦東西的精細活讓珍珠來，你替我去小六子那兒將郡主要的梔子搬過來?！?/br>
    精細活她不適合干，粗重功夫她去做就最合適了。

    春桃想，要是她在院子外頭發(fā)病把花盆給砸了，毀了郡主要的梔子，惹得郡主直接把她發(fā)落到莊子上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好的?！甭犚姴挥么谶@里，寶意像是松了一口氣，放下抹布就往那走，走到門邊的時候又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在她身后，秋云跟夏草都聚了過來，站在春桃身旁一起看著寶意遠去的背影。

    “春桃jiejie?！毕牟菪÷曊f，“她以后是不是就一直這樣了？”

    到底是她們做出來的孽，把好好一個人嚇成這樣，夏草還是有些于心不忍。

    春桃抿了抿唇，把懷里的貓兒放了下去，說道：“誰知她這么不經(jīng)嚇？好不了也不怪我們?！?/br>
    說完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瓶碎片，對她跟秋云說，“趕緊拿掃帚來把這些碎片掃了，免得讓雪球兒踩到弄傷爪子?！?/br>
    第8章

    出了院門，離開她們的視線，寶意依然怯懦地駝著背，走路也小心翼翼。

    她來到府里的花匠這里，看到里面正在侍弄花草的身影，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六哥?！?/br>
    小六子回過頭來，見是郡主院子里的寶意，剛要對她露出笑容，就覺得寶意的樣子有些不對。

    完全沒有以往的活潑開朗，整個人都像黯淡了一層。

    他想著之前聽見的傳聞，從花架前站了起來，放柔了語氣問寶意：“是來拿郡主的梔子花吧？”

    “嗯?！睂氁恻c了點頭，從籬笆外走進來，神情有些恍惚地在四下搜索著，“是哪一盆呢？”

    “是這個?！毙×幽闷鹆藬[在角落里的一盆花，遞給了寶意，問了一聲，“怎么也不讓個小廝來幫忙？這新花盆挺重的?！?/br>
    “沒事?！睂氁饨舆^了花盆，被這重量帶著墜了墜。

    這盆里的泥土黑潤，梔子花也被照料得很好，葉子翠綠，已經(jīng)有了花苞，顯然日間就會開放，肆無忌憚地發(fā)出香氣。

    寶意在郡主院子里是負責照顧花草，對這盆梔子的用心照料看得清楚，不由得覺得可惜。

    這盆梔子很快就要在她手里砸掉了。

    她光在院子里驚懼發(fā)作不夠，待會兒還要渾渾噩噩地走到人多的地方去，然后把這盆花給砸了。

    這是她所能想出讓自己最快被送出院子的方法。

    小六子見她神情恍惚地跟自己道了聲謝，然后搬著這盆沉沉的花往外走。

    從郡主的院子向這里走是一條直線，中間有個分岔路口。小六子看著她走到了岔路上，卻沒有向郡主院子那邊走去，而是像游魂一樣踏上了另一條路，想著難道她還要去別的地方？

    另一條路通往王府正門。

    寶意抱著花盆，穿行在這雕梁畫棟之間，臉上維持著空白的神色。

    當她出現(xiàn)在王府大門后的時候，坐在角門邊的兩個老嬤嬤遠遠地看著她，都停下了手上納鞋墊的動作。

    這少女神情恍惚，像是失了魂魄，抱著盆花從遠處走來，不知要做什么。

    寶意頂著頭頂?shù)牧胰眨~頭上冒出汗來，搬著花盆走了這么久，體力消耗，腳下的虛浮倒也不完全是裝出來的。

    她來到離王府大門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目光在四下搜索著，想著自己該在哪里摔，才能摔得更驚天動地。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王府的大門就打開了。

    兩扇朱門開啟，發(fā)出的動靜令寶意不由得將目光投了去，就看到一架眼熟的馬車從門外駛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