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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掉罪證之前,她頗為羞恥地掃了一眼所謂臨終日記,便忙不迭地點(diǎn)了。 嗨呀!寫的什么玩意,字跡潦草,狗屁不通! 但她不知道,竇貴生其實(shí)早就看過了。鹿白心理剖析三十問,他全本都一字不落地看過了。 有些字詞雖然看不太懂,但聯(lián)系上下文,他霎時就能明白她的不舍與深情。也許他們本就是一種人——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在陽光下,一個在墓xue中;一個極度悲觀,一個無知無畏。如同磁鐵的兩極,硬幣的兩面,善與惡,陰與陽。 他們本就是一體。 令他頗感動容的是她遠(yuǎn)比外表更深刻、更叛逆的思考: 小豆子,今天清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球,據(jù)說是鷹吃了鳥后,鳥皮風(fēng)干皺成的球。我想到徐大侍的話,也許我老了也會是這樣。只可惜,我沒有如此漂亮的羽毛,只有光禿禿的自己。 如果時間并非客觀,而是主觀,又當(dāng)如何?每個人由生到死就算七十年吧,那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有六十九了,你呢,如果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京城,就還是三十又一。我們都會活到壽終正寢,只不過歲月在我身上流逝得更快而已。十二年不算什么,很快我就能趕上你,還會超過你。 你總想著占我便宜,我也是。你叫我一聲爹,我就高興了。 你有沒有見過霍亂弧菌?粉色的一長條,拖著與碩大身軀格格不入的纖細(xì)尾巴,扭動著革蘭氏陰性菌紅色可愛的身軀?,F(xiàn)在,它們在我的眼前飄蕩,頑皮地甩著尾巴,時不時劃過我的臉,有點(diǎn)癢。 哦,不對,是蚊子咬的。 人世間有種種苦楚,而你與我的分離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種。又或者我們壓根沒有分離,你沒有不愛我,而我一直都愛你。 后來,內(nèi)容就變成了神志不清、鬼畫桃符一般的“我爹好像跟人私奔了”“你老婆要沒了”“臭不要臉”“放肆放肆”。 臭字劃了好幾個黑圈,最后還是少寫了一點(diǎn),著實(shí)可笑。 竇貴生把搶救出來的那兩頁藏在心口處的衣服里,仿佛跟心臟融為一體。然后他按下嘴角的笑意,冷冷指著火盆:“你就是這么對我的?” 鹿白干笑一聲:“我就撕了幾頁,幾頁。先生能不能再幫我寫一遍?” 竇貴生一扭頭:“記不得了。” 鹿白:“怎么可能!” 竇貴生繼續(xù)扭頭,鹿白頓時了然,這是等著她求呢。 她扒在他背上:“先生,求求你!” 竇貴生憋笑的表情很扭曲。鹿白來勁兒了: “公公?” “相公!” “祖宗……” “爹!” 竇貴生:“……閉嘴!” 鹿白閉嘴了,他也閉嘴了,因?yàn)樗阉淖於伦×?。老太監(jiān)面色緋紅,抱得死緊,嘴里還不饒人道:“吃什么了嘴這么臭?” 鹿白:“你才臭,你嘴特別臭?!?/br> 竇貴生:“你跟我說臭,你連臭字都不會寫?!?/br> 鹿白:“誰說的!” 說罷,鹿白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呆坐半晌,她忽的回過味來:“竇貴生,你偷看了!” 竇貴生:“啊……什么?” 鹿白躥起老高:“你別裝,是不是偷看了?” “你說什么胡話,偷看什么!” “裝,你再裝。” “……劉縣令來了,我不跟你廢話了?!睕]說完就閃身跑了。 鹿白:“……我恨!” 竇貴生逃難似的鉆出帳篷,與匆匆趕來的劉縣令撞了個滿懷,身上霎時多了一灘泥漬。 “大人……”劉縣令欲言又止。 竇貴生指著一旁的帳篷,正色道:“進(jìn)去說吧?!?/br> 糾察御史也在帳內(nèi),見了劉縣令便劈頭蓋臉罵道:“劉仁,你得了唐州總兵的允許么,竟敢私開軍庫,好大的膽子!你眼里還有規(guī)矩,還有圣上嗎?你可知道私開軍庫是何罪名?” 劉縣令頓時面色一僵,摘了頭上的冠帽攥在手里,沖竇貴生道:“我要說的正是此事……” 竇貴生最看不慣糾察御史,當(dāng)下便冷了臉:“林大人,罪行如何輪不到你定,你只消原原本本稟告圣上就是?!?/br> 糾察御史一職似乎專為找茬和抬杠而生,他們緊緊盯著一切人的動向,包括朝臣,包括天子。但凡有一點(diǎn)不合規(guī)矩的,他們立馬就像公雞似的豎起渾身羽毛,高昂脖子,準(zhǔn)備斗志昂揚(yáng)地掐上一場。 至于不合的是哪條規(guī),他們又說不上來。大周的規(guī)矩都藏在書冊古籍中,藏在先賢語錄中,全靠文人自己領(lǐng)會,無據(jù)可依。 糾察御史說:他有罪!刑部快來查! 刑部只得來查。 譬如此刻,林御史說:“劉仁私開軍庫,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用你說我也會稟明圣上。不過這等行徑與叛亂相差無幾,最好就地斬首。” 竇貴生“呵”了一句,沒等開口,氣炸的劉縣令就把帽子扔到了林御史臉上:“放你狗日的屁!” 林御史驚了,正要發(fā)動新一輪指責(zé),便聽劉縣令憤憤道:“等唐州總兵回信,這一城的人早他娘的餓死了!” 林御史:“口出狂言,大逆不道!” 劉縣令:“你想害死老子這么多人,你才大逆不道?!?/br> 兩人立刻扭成一團(tuán),直到竇貴生說了句“鬧什么鬧”,他們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