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頁
私開軍庫是大罪,但糧草救濟百姓,沙袋石料搶修大壩也是不得不為。事急從權,林御史不是不明白。可賑災的油水一向很多,糾察御史名義上是來監(jiān)督官員,實則卻是來從中揩油的。 否則便是再怎么努力,落到奏折上都是“治災不力”四個字。 劉縣令不知道該給人上供,也沒人提醒。他得了錢糧就跑沒影了,一會兒修房子,一會兒看大壩,一會兒又想法子通路、買藥,忙得不亦樂乎,將林御史忽略了個徹徹底底,無怪乎人家找他的茬。 竇貴生私底下提過一兩句,他愣是裝作沒聽懂,鐵公雞似的一分錢都不肯給。這下林御史被徹底惹惱了,連帶著對所有人都暗生恨意。 收賄受賄的老手竇公公卻對小縣官稱贊有加:“劉仁是個好官?!?/br> 換做他,舍了那幾萬兩銀子又如何?一勞永逸,省的這人處處給他下絆子,延誤了賑災的時機,因小失大,得不償失。但劉縣令似乎廉潔康正得過了頭。 是好官,是個不合時宜的好官。 林御史的折子源源不斷地送往京城,全是參奏劉縣令中飽私囊、叛國逆君的,而劉仁忙到站著睡著,壓根沒有閑工夫掰扯這事兒。高坐龍椅上的天子哪知道外頭如何,靠的不都是白紙黑字的折子么? 說這話時,鹿白從他臉上沒看出任何欣喜之色,反倒顯得憂心忡忡。 “先生,你擔心什么?” 他有點心不在焉,被鹿白按倒了都沒反應。聞言,他只是盯著帳篷外的一抹星光,像是回到了入宮之前,訥訥地立在母親的尸體旁,棲棲遑遑,空空落落。 半晌,竇貴生才怔怔道:“什么時候下雨呢?” 鹿白躺倒在他身側,跟他一起看天:“我也在想。我盼著下雨,就有水喝了,可我又不想下雨,不然山又該塌了。唉,真矛盾?!?/br> 不僅矛盾,還無力。 竇貴生不解,他頭一次對所處的世界產生了迷茫:“你說,劉仁這樣的好官,怎么就沒有好下場呢?” 他已經(jīng)預見到,一等災情結束,劉仁就會被銬上枷鎖送往京城問罪了。 鹿白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先生,你可曾想過,如果有十個劉仁、百個劉仁,大周就會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么?” “我不知道……” “你可曾想過,圣人有千個萬個,天下就會太平么?” 竇貴生沉默了,過了片刻輕笑道:“有千個萬個,那也不叫圣人了?!?/br> 鹿白轉頭看著他。他依舊是一副禍國殃民的表情,一雙唯恐天下不亂的眼睛,一張得理不饒人、沒理攪三分的嘴。沒人知道他心底也會擔憂,沒人知道壞人也可以很好。 “對呀,”鹿白也跟著笑起來,“天下圣人少,俗人多,官也是俗人。既是俗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賺錢養(yǎng)家??h令的俸祿是多少?充縣一年的開銷又是多少?俗人做了官,若是溫飽都解決不了,靠什么造福一方,靠什么清廉康正?靠那些虛無縹緲的道德準則嗎,靠皇帝老兒的口頭嘉獎嗎?” “什么時候,泱泱大國竟要靠舍生忘死的個人勉力支持了?” 劉縣令還算好騙的,隨便畫個“清官”的大餅,他就能為理想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別人呢?只有精神,沒有物質,能撐多久? 她的話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但竇貴生卻毫不介意,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贊同。他不禁想問,善惡準則錯了,那什么才是對的? 鹿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親了一下:“這天下還是俗人多,你我也一樣。” 一己之力撐不起大廈將頹,賢者圣人補不了法度之缺,一個好官也救不回國之將亡。 竇貴生是皇帝派來的人,美其名曰欽差,實則不過是個走過場的,沖鋒陷陣的人還是劉縣令。不過京中已經(jīng)得知消息,鄰近幾州增援將至,有人充當苦力,也算是為災情帶來了些許轉機。 說是些許,只因增援的速度遠遠趕不上霍亂傳播的腳步。 初時還好,援軍來后修了大壩,搭了災篷,帶了藥草,濾了干凈的水。可人一多,食水藥就頓時緊張起來,加上軍中也有人染了病,眾人的情緒又開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轉移—— 有人說,我等本就是來支援的,何苦為一群將死之人搭上性命? 有人說,活人都沒水喝,誰還顧得上死人呢! 有人說,這疫病一年半載的消停不了,援軍多著呢,誰能誰上,我等先撤了。 沒幾日,城中就爆發(fā)了兩次械斗。竇貴生和劉縣令都知道,若不能及時止住霍亂,遠比天災更嚴重的人禍就要發(fā)生了。 是的,沒錯,正在此時,藥販子又出現(xiàn)了。 竇貴生一早就懷疑軍中有陳國的jian細,否則怎么sao動一開始,就有傳聞說陳國有藥,趕緊求援陳國吧? 但此刻他來不及顧忌這些了。一個個活人在他眼前倒下,一具具尸體化作嗆鼻的黑煙,一塊塊巨石前赴后繼,當空滾落。 “先生要怎么做?”鹿白托著下巴看他。 “先生”兩字叫臭名昭著的竇公公豁然開朗。為人師表么,一輩子總要做件像樣的事,才對得起先生一職。他當真思索起來:“唔……不如做回賣國賊怎樣?” 鹿白鼓掌:“我早就看你像賣國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