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遲在窗邊看著外邊陰沉的天色出神，臉上什么神情都沒有，看不出端倪。

    謝朝云喝了半盞茶，盯著謝遲打量了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口問道：“你去傅家見了瑤瑤，她還說什么了？”

    可謝遲卻答非所問：“我不想同她和離?！?/br>
    他如今的態(tài)度與先前見謝朝云的時候大不相同，也不再是威脅她不要多管，語氣軟化了許多。

    謝朝云對他何其了解，立時就明白過來，他這是對這件事束手無策，所以想讓她幫忙。

    這倒真是少見。

    “早前我已經(jīng)同你提過許多次，對她上些心，不然總有你后悔的一天?？赡憧偸钦讨龑δ愕南矚g不當(dāng)回事，有恃無恐……”

    這話還未說完，便被謝遲給打斷了：“如今再說這些有什么用？”

    他話音里帶著些不耐煩，又有些懊惱。

    謝朝云沉默了一瞬，也懶得糾正他的態(tài)度，只說道：“是沒用。我只是想告訴你，別想了，干脆些讓她走吧。”

    “不行。”謝遲的語氣仍舊堅(jiān)定得很，頓了頓后，向謝朝云道，“你幫我勸勸她，什么條件都可以。”

    “等到見了瑤瑤，我還得先給她賠禮道歉，真沒那個臉面替你當(dāng)說客。”謝朝云也很堅(jiān)定地回絕了。

    這樁親事歸根結(jié)底，是她一念之差定下，到頭來鬧成這樣，是她對不住傅瑤。

    雖說她是盼著兄長好，可傅瑤留得不開心了不想再在謝家呆下去了，她也不能去勸人忍耐，那未免太欺負(fù)人了。

    “旁的夫妻要和離，雙方家人興許都會幫著勸，可我是沒那個臉面的，傅家……”謝朝云頓了頓，遞了個眼神，“所以還是算了吧。”

    就謝遲先前的態(tài)度，成親快一年都沒踏上傅家的門，傅家人怕是早就盼著和離了，只是耐不住傅瑤自己喜歡，心甘情愿。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女兒自己回心轉(zhuǎn)意，又怎么會去阻攔？

    謝遲是真沒料到會有這么一日，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與傅尚書同朝為官，哪怕平素并無私交，也知道他為人正直，絕不是那種會“賣女兒”的人，更不會因著威逼利誘而改變主意，所以某個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給否決了。

    從前與謝遲爭論的時侯，謝朝云曾賭氣想過這么一日，可真到了這時候，她卻也并不覺著痛快。

    “傅瑤與你在一處，就好比鈍刀子割rou，消磨是她對你的感情，如今不過是魏書婉猛地將這刀子給推到了底。”謝朝云盡量心平氣和道，“我從前自作聰明，現(xiàn)在也明白過來，你二人并不合適，還是不要再勉強(qiáng)為好?！?/br>
    她將此事剖開來講，可謝遲卻仍舊無動于衷。

    “合適還是不合適并不是由你說了算，”謝遲終于還是不耐煩聽她說這些，轉(zhuǎn)身要走，離開之前又特地強(qiáng)調(diào)道，“不要想著下什么和離旨，我不會接的?！?/br>
    謝朝云定定地坐在那里想了許久，又嘆了口氣，吩咐人準(zhǔn)備下去，出宮去見傅瑤。

    她的確是欠傅瑤個道歉。

    不僅是為了當(dāng)初擅自做主，也為著自己無意中讓魏書婉知道了件舊事。

    在魏書婉面前，她其實(shí)很少會提謝遲或傅瑤的事情，思來想去，只有某次聊起旁的事情時偶然感慨，說傅瑤喜歡了很多年……怎么都沒想到，魏書婉竟記在了心中，憑著這句猜到那么多。

    謝朝云見著傅瑤的時候，她病得比上午還要更厲害些，聽了解釋后有些驚訝，但卻并沒半點(diǎn)生氣遷怒的意思。

    “這事不怪你?！备惮幰娝苁抢⒕危催^來開解道，“就好比一把刀傷了人，有錯的是那個有害人之心的，而不是那把刀?！?/br>
    傅瑤總是這么溫柔好說話，謝朝云見著她病中的模樣，愈發(fā)愧疚起來：“怪我當(dāng)初自作聰明……”

    “不是的，”傅瑤輕輕地?fù)u了搖頭，“我從沒怪過你，哪怕是現(xiàn)在，也沒怨你的意思?！?/br>
    “當(dāng)初嫁過去的時候，我很高興的，也很感激?！备惮師o聲地笑了笑，“后來你也幫我許多，盡心盡力地教我學(xué)會了很多，不是嗎？到今日地步……是我與他的問題，興許是壓根不合適，興許是許多事情沒能處理好，與你并沒什么關(guān)系?！?/br>
    不能因?yàn)榻Y(jié)果不如人意，就遷怒到最初，雖是人之常情，但未免有些不講道理。

    寒夜之中那么一番折騰，心緒大起大落，引起發(fā)熱，她原本白皙的肌膚透著病態(tài)的紅，看著分外招人憐愛。

    這樣好的姑娘，合該無憂無慮的，為什么要承受這些？

    謝朝云忽而有些眼酸，偏過頭去。

    傅瑤想了想，索性學(xué)著姜從寧，灑脫道：“其實(shí)說起來，這些年喜歡他的人那么多，單我得到過他……也不虧呀。”

    第86章

    心緒大起大落，震驚、痛苦褪去后，剩下的就只有茫然無措。

    傅瑤的確并不怨謝朝云，她很清楚走到這一步是自己與謝遲的問題，怪不到旁人身上。她也不怨謝遲，因?yàn)閺囊婚_始除卻忘了生辰承諾這件事，謝遲并沒做錯什么，不過是她自己撐不下去，承擔(dān)不了幻想與現(xiàn)實(shí)之間的落差罷了。

    至于魏書婉……也談不上恨，她只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最好是再也不要接觸。

    其實(shí)若不是謝遲與謝朝云輪番上門來，傅瑤是壓根不會再提那些事的，甚至連想都不愿多想。

    她身心俱疲，只想長長地睡上一覺。

    可她也知道一味地逃避并沒用處，也太不負(fù)責(zé)任了些，得將事情都說明白了才好，所以還是強(qiáng)撐著見了面。

    謝朝云是為著道歉和安慰來的，結(jié)果卻被尚在病中的傅瑤給反過來寬慰了一通，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毛病是什么，所以就會更喜歡傅瑤這樣天生溫柔的人。

    傅瑤雖不是十分能言善辯，但待人真誠，心中想什么面上就是什么，不會耍心機(jī)，同她相處的時候分外輕松。謝遲逐漸改變，便是因著這個緣故。

    但她的性子太好了些，付出的時候很少會想要索求，所以也就很容易讓人忽略。

    若遇上溫柔細(xì)致的人還好，可若是遇上謝遲這樣的，就是災(zāi)難了。

    謝朝云不由得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的確是說什么都晚了。

    “還有一件事……昨夜我答應(yīng)你，若是你冷靜下來仍舊堅(jiān)持和離，就為你做主下旨，”謝朝云那時雖是為了先將人給安撫下來，但也的確是這么想的，只是今日見著謝遲的態(tài)度之后，又不免遲疑起來，“可兄長說，他絕不會接這旨意的?！?/br>
    身為皇后，按理說她是有這個權(quán)利的，實(shí)際上卻另當(dāng)別論。

    誠然皇家能管束臣子，可古往今來，若非是有特殊的情況，會罔顧一方意愿去強(qiáng)行下旨的情況并不多。

    當(dāng)初謝朝云請賜婚，是以“為謝遲沖喜”這個由頭求的，那時侯北狄入侵內(nèi)憂外患，都指著謝遲醒過來把控局面，故而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為著這件事，蕭鐸后來還專程召見了傅尚書以示安慰，請他以大局為重。

    那時是旨意已下，覆水難收，所以傅尚書也只能認(rèn)了這件事。

    可謝遲與傅尚書的性情卻是大相徑庭，別說如今旨意還沒下，就算真是下了，他也敢拒絕承認(rèn)這旨意。

    身為兄妹，謝朝云很清楚他這話絕不是開玩笑，若她真執(zhí)意下旨，最后只會鬧得不可收拾。

    傅瑤愣了會兒，后知后覺地想明白這其中的問題。

    屆時謝遲抗旨，若是不予懲戒，皇室顏面落地，更坐實(shí)了謝遲一手遮天；可若是要懲戒……又能拿他怎樣呢？

    謝遲正是清楚這一點(diǎn)，知道謝朝云拿他沒辦法，又不可能真將事情鬧大，所以才敢留下那樣的話。

    兩方爭執(zhí)的時候，向來是有顧忌的人先撐不住讓步，而謝遲這個人是“混不吝”，從來只有別人讓他，沒有他讓別人的道理。

    旁人興許不明白，可傅瑤對謝遲的性情卻是再了解不過，立時就想明白這其中的癥結(jié)所在。

    “是我沒想好，讓你為難了……”傅瑤嘆了口氣。

    她昨夜被逼得情緒崩潰，只想快些了結(jié)此事回家去，最好是再也不要扯上任何關(guān)系，什么都顧不得了，所以求到了謝朝云面前。

    她是想著有始有終，卻忘了謝朝云做不得謝遲的主。

    當(dāng)初定親是趁著謝遲昏迷不醒，如今他這般清醒，哪能任人擺布呢？

    謝朝云連忙擺手，可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能在心底又將謝遲拖出來罵了一遍。

    “那就不要什么和離旨意了。我昨夜也是昏了頭犯傻……”傅瑤輕聲道，“由著他去吧。他眼下不想和離，是因?yàn)椴幌矚g事情脫離自己的控制，也是因?yàn)檫€念著我的那點(diǎn)好處……但用不了多久的，等到他發(fā)現(xiàn)哄我很麻煩，那點(diǎn)好抵不過要承擔(dān)的麻煩，就會痛快地應(yīng)下和離了。”

    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謝朝云卻聽得五味陳雜。

    這話其實(shí)沒錯，傅瑤的確很了解謝遲了。

    謝遲并不是那種會為情所困優(yōu)柔寡斷的人，又是個最不耐煩的，等到他意識到傅瑤的麻煩大于她的好處之后，就會放棄挽回。

    看著傅瑤平靜的態(tài)度，謝朝云徹底明白了她為何會選擇和離，低聲感慨道：“你真的看透了他?！?/br>
    “是啊。”傅瑤無聲地笑了笑，“除你之外，我興許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br>
    從前接觸不到的時候，傅瑤總?cè)滩蛔ハ胂笾x遲究竟是怎樣的人，也很想去了解。但真到了這一天，卻并不覺得很開心。

    “不管他怎么哄，你都不會回頭了……是嗎？”謝朝云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句。她能感受到，傅瑤其實(shí)還是愛著的……

    “應(yīng)該吧?！备惮幯鲱^看著床帳上流蘇，輕聲道，“有許多事情，并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他并不會一夜之間就愛上我，而我也沒有重整旗鼓的力氣了……就算會再有心動，也不該再貿(mào)貿(mào)然回頭了，不然就是傷人傷己……”

    從前她可以為了那一眼而動心，不管不顧的，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可如今撞了個頭破血流，總算是明白了，單憑著一腔愛意和沖動是沒有用的。

    分開的時候，她不好過，謝遲也多少會受影響。

    傷人傷己，所以斷然不可以再有了。

    傅瑤說著說著，閉上了眼，似是撐不住睡了過去。

    謝朝云沒再出聲打擾，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隨即縮了回來，輕手輕腳地繞過內(nèi)室的屏風(fēng)，向銀翹道：“瑤瑤這病可吃過藥了？”

    “吃了，可還沒見效。”銀翹揉了揉眼，小聲道，“姑娘昨夜在那冷風(fēng)里哭了許久，本就是天寒地凍的，再好的身體也受不了啊，大夫還說她是五內(nèi)郁結(jié)……興許要病上一場。”

    謝朝云垂下眼睫嘆了聲，及至回到宮中后，立時遣了太醫(yī)往傅家去。

    事實(shí)證明她這舉措還是頗有先見之明的，當(dāng)天晚上，傅瑤便發(fā)起高熱，昏迷不醒。

    若不是有景太醫(yī)在，說不定會成什么樣。

    傅璇心疼得厲害，壓根沒回家，一直陪在傅瑤這邊，夜間看著她高熱到說胡話的時候，簡直是肝腸寸斷，只恨自己當(dāng)初沒有更強(qiáng)硬一些，早些將人給勸回來。

    傅瑤平時小事上興許會有些嬌氣，也會各種撒嬌，但真到了大事上是不肯讓親人為自己擔(dān)心的，面上豁達(dá)得很，絕口不提自己委屈難受。

    可病中昏迷時，卻忍不住攥著長姐的衣袖哭。

    一直到天亮之后，那駭人的熱度方才褪去許多。傅璇先前強(qiáng)硬地將顏氏給勸了回去，到現(xiàn)在只覺著身心俱疲，看著傅瑤逐漸好起來，總算是暫且松了口氣。

    傅璇自問知書達(dá)理，并不是那種蠻不講理隨意遷怒的人，但這事說來說去跟謝遲還是脫不了干系的，所以在見著再次上門來訪的謝遲之后，她徹底沒了好臉色。

    “謝太傅日理萬機(jī)，怎么有空來這里？該說的話想必昨日已經(jīng)說清楚了，還要如何呢？”傅璇喝了口濃茶提神，冷嘲熱諷道。

    “她的病怎樣了？”謝遲無視了傅璇的態(tài)度，耐著性子問道，“我要見她。”

    “她的病很不好，高熱整整一宿，將人折磨得半條命都沒了，方才好好睡下沒多久?！备佃湫Φ溃暗@跟您也沒什么干系吧？”

    聽前半截的時候，謝遲神情中流露出些擔(dān)心來，但聽了最后一句后，卻又不由得皺起眉。若換了往常，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可今時不同往日。

    看著那張與傅瑤有幾分相似的臉，他硬生生地將心中的不悅壓了下去，說道：“她是我的夫人，自然是一舉一動都與我相關(guān)?！?/br>
    傅璇從前多少是有些怵謝遲的，可現(xiàn)在卻顧不得他會不會翻臉，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中帶了些毫不避諱的嘲諷。

    “有些事情的確是我做得不對，你為瑤瑤不平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我也合該受著?！敝x遲冷靜地開口道，“只是你也應(yīng)當(dāng)明白，在見到她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你也不可能強(qiáng)硬地將我逐出去，所以在這些虛耗時間并無半點(diǎn)用處?！?/br>
    “我只是想去看看瑤瑤，若她在睡夢中未醒，我并不會打擾。”

    傅璇被謝遲噎了下，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聽他又道：“你盡心陪了瑤瑤一夜，想必也已經(jīng)累極了，不如去收拾一番，稍作歇息。等你回來之后我便離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