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等謝三太太離開,她繼續(xù)研究手里的書籍。過了會兒,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近,隨后書房的門便被敲響,魯媽的聲音從外面?zhèn)鬟M(jìn)來,“太太?!?/br> “進(jìn)來吧。”謝瑾應(yīng)道,等門被自外朝里推開,屋內(nèi)明顯暗了一分時,她才抬起頭,捏捏鼻梁看過去。 魯媽的臉色不太好,帶著明顯的憤憤不平。 魯媽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謝瑾不由好奇,“怎么了?” 魯媽道,“袁太太來了?!?/br> 謝瑾疑惑問道,“元太太?敏珍的母親?” 這幾日元敏珍每日與她聊天,除了對外面情況避而不談之外,沒聽說有什么其他事情發(fā)生。她實在想不出元太太來這里會有什么事。 魯媽頓了頓,“不是元小姐的母親。是袁先生離婚的太太,鄭小姐?!?/br> 謝瑾恍然大悟,隨即臉色微沉。她可還沒忘記鄭文香勾結(jié)別人陷害自己的事情,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但是午夜夢回偶爾想起那時,她仍是冷汗津津,心有余悸。 “她不是離開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魯媽交疊在腹部的手指緊了緊,“大小姐說,鄭小姐進(jìn)了家報社,現(xiàn)在是里面的記者。因為家室的緣故,采訪到了很多人接觸不到的人物,一躍成了業(yè)內(nèi)的名人?!?/br> “所以她這次是看準(zhǔn)了外界的勢頭,打算來采訪我?”謝瑾猜測。 魯媽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點點頭,“大小姐是這么說的。” 看到謝瑾蹙起眉頭,臉色不虞,魯媽又接著開口,“大小姐還說,太太若是不想見,她就出去將人打發(fā)了。但是憑著她對鄭小姐的了解,對方不會這么輕易放棄,打發(fā)了這次,還會有下次……” “確實如此。” 謝瑾認(rèn)同秦宏淑的說辭,不由沉下心暗暗思索。 屋內(nèi)頓時靜下來,窗外的寒風(fēng)吹過,能聽到樹枝打在墻壁上,枝杈斷裂的噼啪聲。 魯媽等了片刻,忍不住開口提醒,“太太……” “你去問她,是以什么身份來的?!敝x瑾抬起頭,用鋼筆的尾端敲敲桌面,沉吟道,“若是記者身份,就說我暫時不接受采訪請她離開;若是其他身份,就讓她把采訪的東西留在外面再進(jìn)來。” “是,太太?!濒攱屇樕㈧V,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等等。”謝瑾叫住她,,“切記注意言辭,不要與他們起沖突。” “我知道了,太太?!?/br> 等魯媽離開,謝瑾起身去換了件衣服。換好衣服下樓,就見鄭文香坐在沙發(fā)上喝咖啡。她穿了件格子外套,頭上戴著同款的無沿軟呢帽,坐姿筆直,瞧著比以前更加精神盎然。 似是聽到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過來,然后笑著慢慢站起身,幾步走到謝瑾面前,脫下手套伸出右手,“三太太,很高興見到你?!?/br> 謝瑾微微低頭看著伸過來的手掌,沒有說話。 鄭文香也不惱,慢慢收回手,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看來三太太并不高興看到我?!?/br> 謝瑾點點頭,認(rèn)真的道,“確實。” 鄭文香被謝瑾的回答噎了一下,臉色跟著僵了僵,很快又恢復(fù)了微笑的模樣,“我就是來看望下老朋友,關(guān)心下你如今的生活,三太太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不覺得我們還是朋友?!敝x瑾打斷她的話,唇角帶著些許冷意,“鄭小姐莫非是忘了,當(dāng)初你對我所做得事情?如果真的忘記了,我不介意讓你再重溫一遍,或者,讓你也嘗嘗我當(dāng)時受到的折磨,如何?” “那可真是一段讓人記憶深刻的往事?!?/br> 鄭文香臉色漸漸沉下來,她目光陰沉的盯著謝瑾,“三太太知道現(xiàn)在我是干什么的吧?” “記錄事實真相,如實反應(yīng)看到聽到的一切并將之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這才是記者要做的,應(yīng)該做的。而不是拿著這個職位的便利去威脅恐嚇別人?!敝x瑾冷笑,輕蔑的看著鄭文香,仿佛再看令人厭煩的東西。 鄭文香再也維持不了剛才的風(fēng)度,她氣的顫抖起來,手指哆哆嗦嗦指著謝瑾,“你,你就不怕我……” 謝瑾反手打掉她伸過來的手指,“虱子多了不怕癢,債務(wù)多了不愁人。你應(yīng)該聽到外界對我的風(fēng)評了吧?”她嗤笑一聲,“已經(jīng)有那么多報社罵我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何必過來多此一舉?” “難道指望我夸一夸你?” 鄭文香被逼的狼狽不堪,節(jié)節(jié)后退。她漲紅了臉,她怨恨的瞪著謝瑾,抓起放在桌上的包迅速離開。 看著鄭文香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謝瑾露出個勝利的微笑。 “啪啪啪?!?/br> 身后有巴掌聲響起來,謝瑾回頭,就看到秦宏淑慢慢從樓梯走下來。 秦宏淑走到謝瑾身邊,拍拍謝瑾的肩膀,滿意的點頭,“不錯啊,嘴皮子挺利索的,我估計她以后都不會再來了?!?/br> “大姐?!敝x瑾喊了一聲,臉色微微發(fā)紅。 秦宏淑看出謝瑾的不好意思,笑著轉(zhuǎn)移話題,“唉,你這么說她,就不怕她回去真的亂寫一通?” 謝瑾撇撇嘴,“我估計她早就寫好了稿子,甚至已經(jīng)發(fā)布了出來。之所以跑來這一趟,不過是想來看我的笑話罷了。” 謝瑾猜測的沒錯,鄭文香確實已經(jīng)寫好了稿子,并且已經(jīng)在今日的報紙上刊印了出來。 茗月軒東臨的窗口,沈東勝靜靜坐在那里,手里捏著份報紙看得認(rèn)真。報紙上正是鄭文香所寫的那份報道,內(nèi)容極盡祥實,像是親眼所見,將謝瑾描繪成一個為了勾引秦宏源,不惜花大價錢追捧戲子,然后在嫁給秦宏源之后,還與戲子藕斷絲連的無恥婦人。 雖說這個時代,對女子的寬容度已經(jīng)開始逐漸增加,但是并不代表他們可以完全接受這種行為。 尤其是,在嫁人后還藕斷絲連,當(dāng)真引起群人公憤。 前幾天的事情,再加上這一篇報道,簡直就像是烈火上澆油,引起軒然大波,謝瑾在頃刻之間,成為了眾矢之的。 沈東勝看完這篇報道,猛然從座位上站起來,瞪著桌上攤開的報紙,身側(cè)的拳頭緊緊攥起來。 旁邊熱烈談?wù)摰娜硕紘樍艘惶?,眼神不善的看過來,待看到他面前的報紙,都了然的點點頭,不再關(guān)注于他,只有跑堂的跑過來,擔(dān)憂的看著桌上的茶盞,“沈先生您沒事吧?” 沈東勝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臉上的表情一松,搖搖頭道,“我沒事,就是太氣憤了?!?/br> 跑堂點頭附和,“是啊是啊,確實挺氣人的,真沒想到,秦三太太竟然是這樣的人……” 聽著跑堂的評論,他心中一陣煩悶,從懷里掏出兩張法幣丟在桌上,“突然想起來還有事,這是茶錢?!?/br> 然后匆匆離開。 跑堂看著沈東勝離開的背影,小聲嘟囔著,“連沈先生這么溫和的人都?xì)獬蛇@樣……” 然后收拾起桌上的茶錢和茶具,搖著頭離開。 出了茗月軒的大門,沈東勝嘆了口氣,垂著頭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稀少,皆是步履匆匆,他腳步緩慢,很是引人注意。行了兩步,便有人擋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 來人身材頎長,穿著一身挺括的靛藍(lán)西裝,頭頂帽沿壓的極低,看不清面容。他伸出胳膊攔在沈東勝面前,壓著嗓音,“沈老板,我們家主人想要見您,麻煩您跟我們走一趟吧?!?/br> 語氣堅決不容拒絕。 沈東勝聞言警惕看向來人,“你們家主人是誰?” “沈老板上了車就知道了。”來人不肯告知,只是朝著不遠(yuǎn)處的車輛抬了抬下巴。 沈東勝側(cè)了側(cè)頭,想要看清對方的容貌。對方早就猜到他的舉動,但卻沒有閃躲,甚至微微揚(yáng)起頭,露出帽子下面的眼睛。一雙狹長雙眸冷若寒潭,沒有絲毫表情,只有見過死亡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眼睛。 沈東勝心中一驚,腳下便跟著倒退兩步,見對方跟著逼近,如同捕捉兔子的獵鷹一般緊盯著他不放,不由掙扎起來,眼睛瞄向茗月軒的方向,張口就要呼喊,“救命……” 卻見眼前黑影閃過,他的脖子后面一疼,聲音便卡在了嗓子眼,整個人直接往地上撲去。 * 沈東勝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上了車,正仰著頭癱在后座上。他急急忙忙爬起來,手指碰到衣服的布料,才發(fā)現(xiàn)后座已經(jīng)坐了人。那人用帽子遮著臉閉目養(yǎng)神,上身靠著椅背,雙手交叉攏在腹部,胸膛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他總覺得這人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見對方一動不動,便朝后退了退,警惕觀察車內(nèi)的環(huán)境。 前面的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都沒人,透過玻璃能看到外面被圍起來的院墻,他應(yīng)該是被帶到了某個院子里,想要逃走恐怕是很難。他收回目光,開始觀察車內(nèi)的一切,車內(nèi)十分整潔,聞不見絲毫刺鼻味兒,后座似乎是改裝過得,寬敞的能伸直雙腿,跟他平時坐的汽車不太一樣。身下的坐墊也十分舒適,如若不是身處陌生地界,他真的很想像旁邊的人一樣,靠著椅背休息片刻。 想到旁邊的人,他不由把目光又轉(zhuǎn)了過去。 本來以為對方仍會閉目養(yǎng)神,不想這次卻有了動作。 那人長長吐了口氣,伸直曲著的腿調(diào)整了下坐姿,緩緩拿下臉上的帽子,露出一雙溫和的眼眸。 看到面容,沈東勝頓時覺得原本舒適的座椅像是長滿了釘子,坐著十分的不舒服。他略微欠身,想要站起來,但是汽車的頂就那么高,即便是再站也不可能像外面那樣。 他只好離開座椅弓著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秦,秦三爺?!?/br> “沈老板,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么樣?”秦宏源將帽子收至胸前,輕緩的點點頭回應(yīng)他的驚訝。 沈東勝道,“多謝您記掛著,勉強(qiáng)能糊口度日?!?/br> “沈老板替元家的商會掙了那么多錢,勉強(qiáng)糊口是不是過謙了?!鼻睾暝瓷钌羁戳松驏|勝一眼,臉上沒有多余變化,只是說出的話卻讓沈東勝額頭不斷流出冷汗。 自從城內(nèi)勢力清洗,他就從監(jiān)牢里出來了,說起來,秦三爺還算他的救命恩人。出來后他不想繼續(xù)經(jīng)營錦繡坊,恰好元家老太太想要邀請秦三太太入會的事情提醒了他,于是他便找個機(jī)會進(jìn)了商會。 本來是想著背靠大樹好乘涼,隨意能糊口便可,誰料元老太太聽說了他的過往十分感興趣,直接委以重任。 他經(jīng)歷過絕望,更加懂得感恩。 元老太太敢用他,他便實心實意為商會做事。既然想要拓寬銷路,洋人這塊便隱藏著巨大的利潤。他把以前藏在心里未曾實施的刺繡想法付諸實踐,直接換來巨大的勝利。 只是沒想到,收益與風(fēng)險共存。 商會獲利的同時,也引來了多方覬覦,連帶著他和家人也卷入了這場漩渦。 想到這里,他不由收斂表情,沉默的垂下頭,“不管三爺信不信,我都要說一句,我做這些,并不是為了錢?!?/br> 秦宏源仍舊面無表情,“不是為了錢?” “是的,不是為了錢?!鄙驏|勝艱難的開口,他想起煎熬的牢獄生活,想起出來后居住的地方以及他太太被風(fēng)霜打過的臉龐和女兒帶著苦澀的笑容,臉上的表情漸漸沉重,“為了活下去?!?/br> “我以前為了錢做過很多壞事,引誘別人陷入絕境,逼迫他們?nèi)ネ等屬u兒馀女,這些都是我的罪,所以淪落到牢獄并不無辜。可是我的妻兒是無辜的,我做了什么,都不希望報應(yīng)在他們身上?!鄙驏|勝看向窗外,殘葉在寒風(fēng)的裹挾下被拋向空中,隨風(fēng)飛舞,“所以,我得讓他們活下去?!?/br> “我知道三爺找我是為了什么,我也很想幫您和三太太。但是,”沈東勝頭垂的低低的,像是被風(fēng)雨打彎了腰的果實,攥起來的手掌撐著膝蓋,將腰彎的幾乎打個對折,語氣沉重而又悲涼,“秦三爺,對不起,我不能……” 車內(nèi)的氣氛頓時靜下來,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呵……” 良久,秦宏源輕笑出聲,他也不多說什么,將帽子重新戴回頭上,伸手打開車門。 冷風(fēng)灌進(jìn)來,沈東勝忍不住打個寒顫。 他聽見耳邊響起秦宏源略帶冷冽的聲音,“既然沈老板不肯給我這個面子,那下來喝杯茶總可以吧。” 該來的總是會來。 既然選擇了妻兒,他便早就想好了要豁出自己的性命。 早就知道會這樣,可是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讓他呼吸困難。沈東勝閉上眼,長長吸了口氣,緩緩?fù)鲁鰜?,再睜開眼睛時,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沉重和絕望,反而帶上了平和的笑容。 “被秦三爺邀請,榮幸之至?!?/br> 擎霆靠在窗邊,看著堂屋門簾放下,發(fā)出“啪”的輕響,那是竹邊的門簾打在門框上的聲音。他抬起頭望著天,看著空曠無垠的明亮天空,唇不由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屋內(nèi)傳來模糊不清的談話聲,接著是瓷杯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響,接著是一陣沉寂的悄然無聲。 等到沉寂過去,便有壓抑的哭聲從屋里漸漸傳出來。 遠(yuǎn)處華貴的酒店房間里,也響起了玻璃落地的聲音,鋪著羊毛地毯的走廊不停回響著怪異的腔調(diào),“一群廢物,廢物,連老弱病殘都看不住,要你們有什么用,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