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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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斜睨了她一眼,將她那滿臉興奮之情看在眼中,淡淡說道“叫她來做什么?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指著什么去問?莫不是要她把那匹流光錦抱回來,叫這傻丫頭現(xiàn)把衣裳剝下來還她?” 桃織幾乎無地自容,恨不得挖坑將自己埋了。 陳婉兮又道“既是你娘病了,怎么不來跟我說?你是從侯府里跟我過來的老人了,咱們主仆二人還在這上面生分了不成?” 桃織這方又道“柳鶯jiejie說,年下娘娘忙碌,再聽見這些瑣事難免心煩,所以……” 陳婉兮冷笑了一聲“她倒是做的好主!”說著,便吩咐道“待會兒我叫杏染拿一支籌子給你,去賬房領(lǐng)十兩銀子,算是府里補(bǔ)給你娘的醫(yī)藥銀子?!?/br> 桃織聽聞,連忙跪了“娘娘厚恩,但我娘已是好了,不敢再讓娘娘破費賞賜?!?/br> 陳婉兮說道“你不知,去年上半年,我立下的規(guī)矩,咱們府里的下人,往后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是誰的父母生了病,都可到賬房支領(lǐng)銀子。你是我房中的人,又是我的陪嫁,自然領(lǐng)的是第一等的份子?!毖哉Z著,她似無心的道了一句“我讓柳鶯知會你們,你們竟都不知情么?” 桃織咬著嘴一言不發(fā),怔了半晌,忽咚咚的磕下頭去。 杏染亦白了臉面,張口想要說幾句氣話,忽見柳鶯走了進(jìn)來。 她將盆放下,風(fēng)也似的出去了,同柳鶯擦肩而過時,還輕輕哼了一聲。 柳鶯有些莫名,失聲道“這丫頭怎么了,吃槍藥了不成?” 陳婉兮便沒提適才的事,只問道“都安排好了?” 柳鶯忙回話“都好了,娘娘吩咐的暖爐也籠上了,隨時可動身?!?/br> 陳婉兮道了一個好字,更不提適才之事,梳妝整理完畢,用過了早飯,便出門登車往弋陽侯府行去。 陳婉兮抱著兒子豆寶坐在馬車之上,昨夜下了幾點雨,今日的天氣頗有幾分涼意,但馬車內(nèi)籠了爐子,卻是暖意融融。 豆寶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jì),一雙小腳穿著豆綠色蠶豆瓣樣式的緞子鞋,踩在母親的腿上,伸著頭朝窗子外頭瞧去,看著街上的人和物,咿呀笑鬧。 陳婉兮扶著他,心中想著適才的事情。 這幾個丫頭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她是知道些的。她當(dāng)初過來時,一共帶了四個房里丫頭,除去病死了的香藥,便只余下這三個了。 因是自己娘家?guī)淼娜?,自她在肅親王府里站穩(wěn)了腳,這三個丫頭連帶著自己的乳娘梁氏,便是府里所有下人中最得臉的。 乳娘梁氏不提,一個忠心為上的老人家,自是沒話說的。 這三個丫頭,卻是各懷一段心思了。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她們都還年輕,又有幾分姿色,自然各奔前程。這三個里,最出挑的也就是柳鶯了。 陳婉兮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主子,平日里憑她們私下怎么齟齬別扭弄小聰明,她也并不放在心上,但這個柳鶯近來卻是聰明過頭了。 借著主子對下的恩惠,賣她自己的人情,真當(dāng)自己這個王妃是泥塑的不成?! 陳婉兮抱著豆寶,輕拍著他的背心,一面淡淡說道“王爺即將歸府,府里難免人心浮動。越是這個時候,越能彰顯一個人的本性。若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憑她后頭靠的是誰,也是長久不了的。柳鶯,你說呢?” 柳鶯正望著車窗外的街巷出神,不防王妃忽對自己說話,猛地一驚,忙賠笑回道“娘娘教訓(xùn)的是,想著那時候?qū)m里老主子派到府里那四個宮女,只說自己是來服侍王爺?shù)模茏颖忍齑?,誰也使喚不動。如今怎樣了?有這些例子在,誰還敢不將娘娘放在眼中呢?” 陳婉兮嘴角泛出一抹極薄淡的笑意“難為你倒還記得她們?!?/br> 柳鶯訕訕笑著,心中惴惴不安,揣摩不出主子是個什么意思。 弋陽侯府在東十里街上,距肅親王府并無多少路途,只一頓飯的功夫,弋陽侯府的府邸便現(xiàn)在了眼前。 第8章 侯府門上早已有幾個婦人等候,一見馬車過來,便急忙迎了上來。 馬車挺穩(wěn),柳鶯與豆寶的乳娘章氏先行下車,章氏抱了豆寶,柳鶯便攙扶陳婉兮下車。 陳婉兮下了馬車,掃了一眼前來迎接的眾人——皆是侯府中有頭臉的管事娘子。昔年自己未出閣時,這起人狗眼看人低,可著實不將自己這個空有身份的大小姐放在眼中,如今也是滿臉的賠笑巴結(jié),殷勤奉承的出來迎接,可謂是前倨后恭。 陳婉兮正眼也不瞧她們,只將手搭在柳鶯的胳臂上,徑直向備好的轎子走去,一面問道“祖母可還好?” 領(lǐng)頭的一個婦人慌忙回道“老太太身體健旺,就是惦記著小姐,天天念叨著呢,可將小姐盼回來了?!闭f著,又奉承著笑道“我們也都巴巴的望著大小姐回娘家呢,瞧大小姐這身派頭,可真是……” 陳婉兮壓根沒聽她這些阿諛之言,嘴角掛著一抹嘲諷的笑意,矮身坐進(jìn)了轎中,言道“走吧?!?/br> 那婦人碰了個軟釘子,面上訕訕的,好在是積年辦事的老人,臉皮厚實,當(dāng)即吩咐起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府里去。 陳婉兮坐在軟轎上,一路上穿天井,過庭院,看著往日熟悉的景物,心中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出閣三年,她回侯府的次數(shù),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然而每次回來都鬧得不歡而散,后來即便逢年過節(jié),她也只是禮到人不到了。這次,若非祖母相招,她也絕不肯回來。 當(dāng)然,她這次回來還有個因由,那就是來看陳婧然與小程氏的笑話來的。 陳婉兮不是外人,自然也無需那一堆見外客的禮數(shù),轎子一直抬到了侯府老太太宋母所居院落延壽堂外方才停下。 陳婉兮下了轎子,堂前廊下正坐著幾個穿青布比甲的丫鬟,都是舊日相識了。 這些丫鬟一見了陳婉兮,都連忙起身,拍手笑道“自早起老太太就在念著小姐什么時候回來呢,可巧就到了。小姐快進(jìn)去罷,老太太等著呢。”說著,便急忙上前打起了石榴紅灑金門簾子。 陳婉兮面上含著一抹淡淡的笑,倒不似往常那般冷淡。 待踏進(jìn)了延壽堂門內(nèi),迎面便是一陣悠長的暖香,是陳婉兮熟悉的檀香氣息,她心頭便倏地一酸。祖母并無禮佛的習(xí)慣,倒常點檀香來靜心寧神。細(xì)究起來,這倒算是她母親程初慧帶到弋陽侯府的習(xí)慣。 陳婉兮還記得,自己幼年之時母親極愛用香,尤其是單熏檀香。 這檀香,既是祖母的味道,更是母親的味道。 走到堂上,除了兩個侍立的丫鬟卻并無一人。 陳婉兮是輕車熟路的,徑直向右穿了月洞門珍珠簾子,果然見祖母宋氏正在北面窗下的炕上坐著。 陳婉兮快步上前,向著宋氏俯身道了個萬?!皩O女見過祖母。” 宋氏急忙下了地,雙手扶她起來“使不得,使不得!”說著,竟忍不住有些老淚迷蒙。 祖孫兩個見禮過,還按著舊時的規(guī)矩,相攜在炕上坐了。 丫鬟送了一陣茉莉花茶上來,陳婉兮端起輕輕啜了一口,見那茉莉花瓣之中還摻著些碧青的蓮子芯,便淡淡笑道“祖母還記得孫女昔日的口味?!?/br> 宋母抱著豆寶,拿點心哄著他玩,嘆息道“你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在我身邊小貓似的長到老大,我怎能不記得?可恨當(dāng)初她們作弄你,你那個混賬爹倒著耳朵不肯聽我的,硬把你弄了出去?!?/br> 陳婉兮將茶碗擱了,淺笑寬慰道“祖母也放寬心,我如今在那邊也沒什么不好。府里人都聽我的指派,鋪子生意也好,就是宮里的娘娘難應(yīng)付些,但也不是日日見面的?!?/br> 宋母看她周身的氣派,倒是比離家時候更見灑落了許多,嫻雅淡然,面色瑩潤,身上穿著胭脂色牡丹暗花緞夾衫,披著一條閃色銷金煙色披帛,底下則是一條遍地金云紋蓋地錦緞裙子,頭上釵環(huán)閃耀,耳下掛著的東珠看來也是價格不菲,便曉得她所說非虛,遂也點頭“你過得好便好,不然我這心上怎么也過不去。” 陳婉兮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見這屋中卻還是舊日的擺設(shè),許多家什竟比自己前回來時更見舊了。她撫著炕上的黃楊木小案幾說道“這炕幾上的漆是新補(bǔ)的,四角竟還包了銅。小程氏竟這般虧待祖母么?這也忒不像了!” 宋母聽她說,便嘆了口氣“再不要提起,自你二太太當(dāng)家,便是出多進(jìn)少。打從你出了閣,這家計竟更是難了。偏偏你三meimei出嫁時,陪嫁又花銷了老大一筆。我但問起她來,她便同我嚷什么莊上又遭了災(zāi),什么你出嫁時陪了多少。我年老之人,哪里耐煩聽她算賬,只好不去管她。凡事能將就便將就些,只不要動了我的棺材本,旁的我也就懶怠問了。” 陳婉兮耳里聽著,雖情知祖母興許是蓄意說給自己聽的,胸口那團(tuán)氣還是漸漸起來了。她寒了一張俏臉,想了一會兒卻沒再提這事,只是吩咐柳鶯將禮物拿了上來。 柳鶯來時便提著一只紫檀黑漆嵌螺鈿花鳥提盒,那花鳥嵌的極好,栩栩如生,施金錯彩,鳥的眼珠竟是以紅藍(lán)寶石鑲嵌而成,放在案上光華燦爛。 饒是弋陽侯府這樣的世家,也罕見這般名貴的物件兒。 這提盒擺在炕幾上,惹得地下侍奉的丫鬟仆婦都張眼去看。 更有那得臉的仆婦奉承道“真不愧是咱們大小姐,當(dāng)了王妃就是不一般了,這樣的提盒我一輩子可都沒見過,今兒可總算開眼了,怕是宮里賞出來的物件兒罷?” 陳婉兮只淡淡一笑,言道“上用的,倒也不算什么。器具坊拿銀子去,就肯給做。”說著,便親手揭了食盒蓋子。 里面是兩盤酥軟點心,撒著青紅絲。 眾人臉上皆是一呆,本當(dāng)她帶了這樣一個華貴食盒過來,又是大張旗鼓的回娘家看祖母,帶了什么貴重禮物,誰曉得竟是這么兩盤點心。 這可謂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了。 陳婉兮示意柳鶯將點心取了出來,言道“這一盤是八珍糕,那盤是山藥茯苓糕。都是上好的滋補(bǔ)點心,又很是松軟,最適宜祖母不過的。” 柳鶯賣乖趁勢道“老太太不知,這八珍糕里可用了足足八味的溫補(bǔ)的藥材,八珍兩個字名副其實。那山藥茯苓糕更是了不得,山藥不提,獨這茯苓難得,是譚家的二爺送來的。說是從一位老參客手里花了百兩銀子收來的,都是成型的,尋常拿錢也沒地兒尋去!我們娘娘惦記著老太太,特特吩咐做了,今兒給您帶來?!?/br> 宋母這方頷首微笑“難為婉兒這般有孝心,這樣的好東西拿來給我這老太婆吃,罪過可惜了。” 待點心取出,陳婉兮又揭了層蓋子,里面光華一現(xiàn),竟是珠寶光彩。 屋中皆是靜了,宋母見里面放著一串東珠手釧,顆顆指頂般大,竟是一般的大小,珠圓玉潤,另有一副紫檀木玫瑰金紐絲念珠,一座翡翠嵌象牙五福捧壽像,除此之外竟還有幾張銀票放于一旁,每一張印著一千兩的字樣,上面的大紅朱漆票號刺人眼目。 宋母本只望著她能回來幫襯一二,卻實在沒料到陳婉兮竟出手如此闊綽,不由道“婉兒,你著實不必……” 陳婉兮望著祖母眼角的魚尾紋路,淺淺一笑“沒什么,這些都是我自己掙下的,是我自己的孝心?!币谎晕串?,話鋒一轉(zhuǎn)陡然鋒利起來“偌大一座侯府,老太太辛勞了一輩子,養(yǎng)了這么多兒孫,總該有一個能贍養(yǎng)您老人家的!” 宋母看著她,心中甚是寬慰。 如今在侯府之中,她能倚仗的,也只有這個嫡長孫女了。 祖孫兩個說著話,外頭有人來報說大小姐又送了幾匹綾羅綢緞、幾斤的人參鹿茸,都是上好的東西。 門外廊上,適才迎接陳婉兮的婦人在窗下聽覷了多時,不由咂著嘴,腳下抹油般一溜風(fēng)的往外去了。 她要去的不是別處,便是如今的侯夫人小程氏的居所。 這婦人姓王,是侯府的管事娘子,人都叫她王嫂子。 自從前頭程初慧過世,她便在小程氏手下聽命,這會子自然是搶命也似的通風(fēng)報信去了。 這時候,小程氏正在上房里坐,同自己的兩個女兒吃茶說話。 陳婧然新寡,穿著一身素淡的裝扮,頭上還插著一朵白絨絹花,垂首縮在炕角上,低眉順眼,半分大家小姐的氣勢也無。 小程氏的另一個女兒陳嬌兒也從婆家回來看meimei,她實在不算這家的人,只是仗著母親meimei時常過來走動。 小程氏瞅著自己這一雙女兒,只覺得心里窩火,一個兩個都上不得臺面,半分用場也派不上。 若是個兒子也好,偏偏是兩個閨女,還有一個不是這家的種! 陳嬌兒開口“娘,你也別罵meimei了,這是沒法子的事。妹夫死了,人家不容,meimei除了回娘家還能怎樣?” 小程氏一揚(yáng)手,將手中茶碗里的剩茶潑了出去“男人死了又怎樣?!橫賴在他家不走,我就不信他們還敢把人扔出來不成?!自己不中用,倒回娘家來瘟著。我能指望的上你們哪個?!” 陳婧然聽著母親狠厲的責(zé)罵,不由抬頭,觸到母親那艷麗卻又狠絕的眼眸,忍不住的一陣瑟縮重又低下了頭去。 陳嬌兒倒是潑辣些,并不怕罵,說道“如今已是這樣了,娘你再罵多少也不中用。meimei到底年輕,再嫁也是容易。” 小程氏鼻子里哼了一聲“說的輕巧,咱們府上這個境況,還能找什么樣的人家?!她又是個寡婦,像樣的門楣,哪個肯要?!再說,即便改嫁,咱們家如今的這個樣子,哪里還能出得起陪嫁?!”她越罵越氣,忍不住向著陳婧然的額角戳了下去“沒用的丫頭,出來時沒帶把兒也就罷了,如今連個婆家也存身不住,還得叫老娘為你cao心!譚家老二不是沒成婚么?你就不曉得用些手段捆住了他?” 陳婧然訝然,原本雪白的小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她抬頭不敢置信的看著她母親,毫無血色的唇顫抖著“娘,你這是讓我……” 小程氏抬起眼角,瞪了她一眼“譚家可是皇商,在他家里站穩(wěn)了腳跟,你這一世都不愁吃穿了,連帶著也能幫襯幫襯娘家。我記得譚家的老二不止沒成婚,房里連個用著的丫頭也沒有。這世上貓兒哪有不饞腥的,何況他正當(dāng)年。你又不是黃花閨女了,怕怎的?” 陳婧然羞的幾乎無地自容,她沒想到自己的親娘竟然會唆使著自己去勾引小叔子。 然而她卻忘了,當(dāng)初她母親嫁到陳家來,手段可也不怎么光彩。 小程氏挪了挪身子,似自言自語,又似斥責(zé)陳婧然的恨恨道“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你連個一男半女都沒留下,叫人家挑了理,把你轟出來?!?/br> 陳婧然看著自己手上的白玉鐲子,心中一片茫然。 生不下孩子,難道該怪她么?自嫁到譚家,丈夫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她,兩人連一年的夫妻都沒做完,那人就一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