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季安年坐在客廳間隔出的玻璃屋里彈著鋼琴,似乎是心事重重,翻來覆去的只彈奏一首歌曲,彈奏中透著一股凄涼的味道。越彈越氣惱,季安年十根手指往琴鍵上一按,發(fā)出“咚”的一聲統(tǒng)一的響。她取下鋼琴上放著的曲譜,也不管是哪首,便這樣彈下去。季先生就在正對著她的主客廳窗前看著她,她也沒有注意到,只除了看樂譜便是看琴鍵。 管家端來一杯元寶茶放在季先生身后的茶幾上,被季先生叫?。骸袄纤??!?/br> “先生?!彼喂芗以羌鞠壬纳庵?,因為一筆訂單失誤,中了別人的套子,在碼頭交易時被人用子彈打中,幸得季先生舍命相救。宋管家出于自責與感激,從此遠離生意,改作了季公館的管家,倒也把季公館打理的有條不紊。 “小桃的齋七,結束了吧。”季先生道。 文顯明對季安年說小桃被葬了,不過是不想讓季安年看到死去的小桃罷了。季先生把碼頭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的透徹,唯獨在小桃這里缺了一環(huán)。也是不欲再查下去,有些東西自己心中猜到了,不看見真實的證據(jù),還是能夠自欺欺人一下的。 “是,”管家說,“前些日子?!?/br> 養(yǎng)女不孝,既然報道中說小桃是受傷,那么小桃便不能再在公眾的視線里面死掉了。他讓人偷偷把小桃的靈柩運回老家,只在幾個重要的日子給她燒了點紙錢。她再糊涂,也是叫了自己這么些年爸爸的女兒。季安年之前忙著季先生的傷,后來又有了別的心事,只簡單問了他幾句關于小桃的話,便不再提了。季先生一向忙得很,記不起小桃也是正常,可偏偏他記著。 “瞧我,”季先生道,“最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竟把這個給忘記了,你也不提醒我?!?/br> “先生真的忘了,才好。”提及小桃,管家的神情有些悲戚。那顆子彈打中的不是地方,他不愿禍害人家姑娘,一直沒有娶妻,小桃是他撿來的孩子。季先生待小桃不薄,讓小桃同季安年一起上學,儼然就像是季家的半個小姐。季先生覺得小桃是因他而死,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覺得小桃是自作自受。小桃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收拾小桃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本。其中內容,讓他難以啟齒。后知后覺的想起季安年的幾句頗有深意的問話,身后不由驚起一身冷汗。 季先生并不知道小桃與張嘯林的事情,也不知道碼頭的事情與小桃有關,更不知道季安 Po①8ъooк.coм(po18book.)年對這些的了解。見老宋神色憂傷,心中覺得對不住老宋父女,對他寬慰笑道:“過些日子,我?guī)∧耆タ纯此?。?/br> “不必了?!惫芗壹泵Φ?。 “怎么?”季先生少見管家失態(tài),似乎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小桃的靈柩,已被我托人運回老家了?!惫芗业?,“倒是小姐最近……” “小姐最近怎么了?”季先生看著管家欲言又止的神情,問道。 “小姐前兩天突然問起我家中的支出,特別是您……最近從賬上支了多少錢?!惫芗业馈K兰鞠壬P心則亂,因此故意把話題往季安年身上去引,不想再談論有關小桃的事情。 其實,季安年除了翻看賬目之外,還隨口問了他幾句關于小桃的事情。他那時沒有看小桃的日記本,雖是疑惑,仍全部答了,季安年聽后的笑容讓他記憶猶新。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了然,其中感情之復雜,眼底之深邃,像極了季先生。 季先生總有那個本事,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縱使老宋跟了他二十年。季先生語氣依舊平淡:“這便是你想要跟我說的?” “小姐翻了一下賬目之后就走了,神情挺不耐煩的。女孩家家嘛,對這些好奇一些是有的,但要真的去看賬目肯定是耐不下心來的?!惫芗业?。 季先生在他中彈之后把他送到了最好的醫(yī)院養(yǎng)傷,他出院后,發(fā)現(xiàn)幫派之中參與碼頭生意的人一個也沒有留下。季先生為他報了仇,但如果不是他調查,季先生不會告訴他。而他,雖然沒有對季先生明說,怕是季先生也知道,小桃是在季先生的血洗中活命的孩子。他打打殺殺了半輩子,見到還是嬰孩的小桃時,心中突生善念。季先生知曉一切,卻又縱容一切。 這便是季先生。他想的太復雜,做的又太簡單。 季先生知道小桃的身世,卻不知道小桃的作為;季安年知道小桃的作為,卻不了解小桃的身世。 開始他以為,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和季先生??赐晷√业娜沼浿?,他吃驚發(fā)現(xiàn),小桃知道的事情始末竟是張嘯林告訴她的。小桃在日記上越來越頻繁的提及張嘯林的名字,寫他在自己身上下的工夫。季安年的十六歲生日宴會,張嘯林作為受邀來賓出席,竟也特意找過小桃,在小桃的故意安排下花園“偶遇”季安年。小桃還在日記中寫,她知道張嘯林喜歡季安年,如果這就是張嘯林的愛情,那么她作為一個愛著張嘯林的女人,她會選擇成全。 張嘯林怎么會知道當年的事情?他心中疑問越來越多。小桃之后的日記中語焉不詳,似乎已經(jīng)與張嘯林有了夫妻之實。這些日記一直寫到小桃被殺的前一天,小桃在日記中寫,她要幫助張嘯林把季安年留下??赐耆沼浿蟮乃嘈Γ@就是他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好女兒!助紂為虐,張嘯林計劃的如此周密,定是從小桃那里得知了所有情況。張嘯林對小桃說他想去送送季安年,小桃便傻傻相信了。這個孩子到底是天真,竟不知自己這一句話,會讓自己心愛的男人把自己送上黃泉路。 季安年就算是好奇,也不會去查賬的。對于這些東西,她不是耐不下心來,她是根本不在乎。那么,她又是為什么找老宋要賬本?季先生手扶著窗前的木欄擺設,眼睛依舊看著對面的季安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br> “季先生,茶快涼了。”管家微微彎腰,下去了。他原先家境不錯,父親吸大煙敗了家,迫使他十幾歲中斷學業(yè),從家里逃了出來。在受欺負中學會了反抗,在軍隊里學會了人情世故與槍法招式。某次混戰(zhàn)中隊伍散了,他來到上海,遇到了季先生,開始跟隨他赤手打江山。這一跟,就是二十年。 他的父親死了,家中有幾個兄弟姐妹他自己也忘記了。當他在上海立穩(wěn)腳跟之后,便重新聯(lián)系上了家里,聽說父親去世了,母親勉力撐著家沒散,他每月會給家里寄回一些錢去。當年發(fā)生碼頭的事情之后,他一直沒敢跟家里說,騙抱孫心切的母親自己找了一個不錯的妻子,還生下來一個可愛的女兒。為了使母親相信,他還特意花錢找人拍了結婚照寄回去。近鄉(xiāng)情怯,他只敢跟家中用書信和電報聯(lián)系。他派人把小桃靈柩運回去后,聽說母親傷心了許久。母親一直以為小桃母親在生下小桃之后身子虛弱,沒過兩年便離開人世,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傷心,一是為自己孫女隨mama走了,二是因為就剩他一個人了,她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 沒人知道,他這個小桃的父親在小桃死后是什么樣的心情。他心中嘆氣,他欠季家的,越來越多了。 他想對季先生說張嘯林的事情,他覺得季先生是知道的。他知道季先生不知道小桃在季先生遇刺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可他畢竟有護女之心,不敢讓季先生知道。張嘯林被他們輕視了,其心計手段,他們因為輕視所以忽視了。管家出了客廳,嘆氣,尋個機會,這些事情還是要和季先生坦白的。 季先生依舊站著沒動,他不知道此時的管家心中排山倒海的思量。他低頭飲了一口元寶茶,管家在蓋碗里加了兩顆青橄欖,上海這邊向來是把青橄欖諧音“請進來”的。年初喝了元寶茶,一年四季賺元寶。季安年彈奏的那首曲子,他是知道的,叫做《少女的祈禱》,是一個歐洲的女孩子寫的。白輕蘇和他結婚之后硬是要教他彈琴,因為這個歌名,他便堅決不學這首曲子,他一個大男人,彈什么少女的祈禱?倒是小年她,在祈禱什么,又是在煩悶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