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在季公館的玻璃屋中響起，文顯明仔細端詳著才在架子上擺放的瓷器，“呵”了一聲道：“這才幾日沒來，又添上了不少好東西，瞧瞧，官窯的五彩鏤空鳳紋瓶，也從皇宮拿到這來了?！?/br>
    季安年彈琴的動作停下，對一旁的文斐指指架子道：“劉經(jīng)理昨日剛給我?guī)Я艘患荑蟀⒘醽?，你試試，滿意的話就帶回去?！?/br>
    文斐依言從架子上找到梵阿玲，打開盒子把梵阿玲取下來，姿勢嫻熟的試了一曲《卡農(nóng)》，笑道：“真是謝了，音色很正，我收下啦?！?/br>
    “拿著吧，放在我這里閑置著，白白糟蹋好東西。”季安年從琴上起身，看著文顯明?！澳闳羰钦娴膶δ莻€瓶子感興趣，索性一起拿走?！?/br>
    “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文顯明笑道，“我對于這些古董什么的是一貫不感興趣的，才不像我父親。”

    “今天我請了英國大使館的羅伯特先生校音，依例是要請人家吃頓飯的，他偏偏口味叼的緊，今日廚房會好好準備，你們留下來一起吃吧。”季安年道。

    “校音只為蹭頓飯，這種事情也只有羅伯特先生做得出來?！睅兹嘶亓思竟^客廳，文顯明坐到沙發(fā)上剝開桔子，遞了一個給身邊的文斐道?！澳慵覐N子飯菜做的好吃，我們恭敬不如從命?！?/br>
    “我倒是想念羅伯特先生親手做的蛋糕了。”季安年洗了手走回來時接過文顯明遞來的桔子，一瓣一瓣的吃著?！奥犝f羅伯特先生明年就回英國了，他做的起士蛋糕可是上海灘絕無僅有的，可惜秘方概不外傳，也不賣?！?/br>
    文顯明笑了：“羅伯特先生知道你喜歡他的蛋糕，哪次來季公館不帶上一塊？今日我和小斐跟著你，算是有口福了?！?/br>
    季公館門鈴響起，他們看到羅伯特的汽車駛進了季公館的停車場，過了一會，小大姐引了羅伯特先生走進來。羅伯特是個英格蘭紳士，頭發(fā)茂密，笑紋深深，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與中國上層人士來往密切。

    他果然提了一個蛋糕進門：“看樣子，我還趕上了一頓下午茶。”

    季安年笑著起身迎客：“羅伯特先生。”

    羅伯特把手上的蛋糕放在茶幾上，抬起季安年的手吻了一下：“密斯季，我的小姐。”

    他一一與文顯明文斐打了招呼，幾人一同向花園走去。季安年的下午茶在那里鋪設(shè)的，一干糕點茶水咖啡應(yīng)有盡有。葡萄藤的葉子也愈發(fā)綠了，有新結(jié)的尚未成熟的葡萄。夏意甚濃，蟬聲寂寥。

    “怎么不見密斯脫季？”羅伯特問道。

    “家父有事不在?！奔景材甑?，伸手親自給羅伯特斟上咖啡。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八月了，我在圣誕節(jié)之前就要回國。”羅伯特啜著咖啡道，“去掉在船上浪費的時間，大概一兩個月之后我就該走了?！?/br>
    “這么快？”季安年明白羅伯特女兒結(jié)婚，希望自己父親可以牽著她的手走入教堂。英國國會黨派競爭激烈，指責羅伯特對華政策頗為保守。羅伯特年紀越來越大，沒了年輕時候的野心，也開始向往起弄子飴孫的日子。

    “很開心去年與你們過了一個很有趣的中國新年?！绷_伯特道，“若以后有機會去英國，我請你們吃最正宗的火雞。”

    去年，季先生邀請羅伯特來季公館過新年。為了增添一些喜氣，季公館門前掛著紅彤彤的燈籠，餐桌上菜式豐富。羅伯特帶了許多煙花過來，季安年拿著香炷小心點燃，轉(zhuǎn)頭便跑進了季先生的懷里。守歲的鞭炮聲隆隆傳來，羅伯特同季先生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那時小桃還在，新的桃紅色立襟小褂，站在管家身畔，笑得人面桃花。

    誰都不曾知道，那時小桃剛剛認識一個叫做張嘯林的男人，他成了她一世的孽緣，親手將她送上了黃泉。

    誰都不曾想過，季安年會在生日宴上邂逅張嘯林，張嘯林為了讓季安年放棄去法國留學(xué)，一顆子彈打在季先生身上。

    誰都不曾預(yù)料，在那一年，中國的政壇已是天翻地覆，各國在華勢力發(fā)生了一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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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牌。羅伯特在中國，已漸漸無棲身之地。

    去年新年過去一個月后，南京事件發(fā)生。占領(lǐng)南京的國民革命軍攻擊外國機構(gòu)時大肆金陵大學(xué)美籍副校長懷恩等人，英美軍艦炮擊南京城，鎮(zhèn)江英領(lǐng)事在羅伯特授意下將英租界管理權(quán)交還中國，息事寧人。羅伯特被英國國內(nèi)指責辦事不利。

    下一個月，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政變，另立南京國民政府，組織二次北伐。張作霖不顧民意，執(zhí)意給李大釗判處絞刑。眼見中國國內(nèi)局勢失控，羅伯特秘密支持馮玉祥出師潼關(guān)，與北伐軍針鋒相對，結(jié)果導(dǎo)致直系元氣大傷，國內(nèi)反對帝國主義呼聲漸起，大使館受到群眾怨恨。

    又一個月，日本出兵青島，占領(lǐng)青島之后正面向英國提出交涉。英國沒了德國合作，在華利益受阻日益嚴重，國內(nèi)對羅伯特近年的工作成就質(zhì)疑之聲頗多。羅伯特在處理中國事務(wù)同時，還需要上下走動為自己在國內(nèi)名聲多加疏通，頭上長出大片白發(fā)。

    再一個月，汪精衛(wèi)武漢反共政變，羅伯特同其他中國國內(nèi)派系聯(lián)合拉蔣介石下野，寧漢合流，改組“國民政府”。第八屆遠東運動會在上海舉行，英國表現(xiàn)差強人意，內(nèi)閣勉強同意羅伯特繼續(xù)留在中國。

    十二月時，蔣宋聯(lián)姻，至此，蔣介石已表明向美國投誠的態(tài)度。英國內(nèi)閣指責羅伯特錯過了同中國政府交涉的最好時機。

    今年過年之際，羅伯特因為工作問題去了北京，而季先生因身體原因，季公館的新年沒有大辦。邀請季先生和季安年去舞廳餐廳或戲院的帖子季安年也一個沒有理會，她與季先生在客廳守歲，守著守著在季先生的肩上睡著了。顧化杰在過年前幾天是回家了的，初一一早文斐文顯明來季公館拜年，季安年醒來時發(fā)現(xiàn)文顯明正抱她上樓，見她醒來，對她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前廳來向季先生拜年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季先生在客廳應(yīng)酬，文顯明放季安年下地，她回房間洗漱換了衣服這才下去招待客人。

    正月里的宴會要比平時多上一倍，因她正式涉足交際場，所有場面上的邀請都要參與，幸得文顯明保駕護航。顧化杰回上海之后，第一時間去季公館拜年，看著陪在季安年身邊的文顯明若有所思，對季安年的攻勢加快，一直陪她在上海，待了數(shù)月，臨走前送出了那枚紅色鉆石戒指。

    季安年笑笑，不再去想這些事情，拿了小盤子開始給大家分蛋糕吃。管家這時親自端著咖啡上前，把咖啡放在石桌上，對著季安年低低叫了一聲“小姐”。

    季安年會意，對眾人說聲抱歉，跟管家出去了。

    劉經(jīng)理站在季公館的客廳之中，焦急踱步。

    下午茶結(jié)束，季安年還是沒有回來，羅伯特到玻璃屋去調(diào)琴，文顯明讓文斐招待著羅伯特，自己去找季安年。

    “三少爺……”守在季安年房門前的管家見到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草，眼睛通紅，渾然沒了平日的威嚴硬氣。“先生出事了……”

    文顯明沒有來得及仔細詢問，阿德便來了季公館，同時帶來了一條晴空霹靂。

    季先生、文先生等人，在回上海時包了一條船。而那條船，在香港至上海的運行途中沉沒。滿船的人無一幸免，全部遇難。

    一船中人，全部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

    是什么原因，會讓他們聚在一起？

    又是什么原因，會有人下此毒手？

    文顯明仔細理順了腦中的思路，伸手在季安年關(guān)閉的房門前敲了敲。

    屋內(nèi)沒有動靜，只傳出季安年嗚嗚的哭聲。文顯明也不心急，站在季安年的房門之外有條不紊的安排著管家秘密準備季先生葬禮上的一些具體事宜，讓劉經(jīng)理準備大量資金防止上海灘發(fā)生經(jīng)濟波動，又囑咐阿德暫時封鎖船只遇難的事情、找人徹查客輪看看是否有人動了手腳……

    之前設(shè)定的宴席注定是開不成了，季安年沒有開門，文顯明不敢走開，只能讓管家差人送不知情的羅伯特和文斐回去，又吩咐小大姐讓廚房煮了白粥送上來。

    他第二次敲季安年房門的時候，門開了。

    季安年一把抱住文顯明，聲音嗚咽：“顯明哥，爸爸再也不能陪我過新年了。”

    文顯明的手撫摸著季安年的頭發(fā)，將她抱緊。

    季安年可以在他的懷里大哭一場，可他卻需要在消息傳開之前出手穩(wěn)定上海局勢。在這個時候，他居然想起了文先生。作為他的父親，他們父子卻是素不親近。他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嚴厲，而自己也憋著一口氣，非要做出點什么來給他看看。自己明明選擇了做舅舅的繼承人，他卻非要把商業(yè)上的大攤子丟到自己身上，不管自己樂不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