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自晌午時分開始變得暗沉，濃云密布，卻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樹梢草葉皆靜止不動，就連坐落于高處的阿房宮內(nèi)，空氣沉悶得像是快凝固了一般。

    山雨欲來的征兆……

    果然，午后狂風(fēng)大作，頃刻間電閃雷鳴，瓢潑大雨隨之傾瀉而下，廊檐水柱連片，地上湍流匯聚。

    姬丹一身雪色衣袍站在門前，靜靜地望著室外的密集水簾，耳畔雨聲潺潺，天地皆籠罩在一片白霧中，甚至稍遠(yuǎn)些的高大院墻都看不真切。

    雷霆乍驚掃千晦，天雨破得萬潭水。

    一場暴雨降臨于久旱的八百里秦川，亦徹底澆滅了初秋殘留的暑熱。

    雨霧撲面而來，姬丹覺得甚為涼爽，遂又往前邁出兩步，卻冷不防被猛烈疾風(fēng)推得往回退了一步。

    “殿下當(dāng)心，雨勢甚猛！”青色的身影一閃，青莞已從屏風(fēng)后走出，手里捏著一份請柬。

    “時間差不多了，為我更衣吧?！奔Уみ呎f邊走到鏡子前。

    青莞一邊為她整理儀容，嘴里一邊碎碎念：“外面風(fēng)雨交加的，這個時候殿下去赴什么宴啊……不如回了秦王，咱不去了。你們倆關(guān)系那么好，他也不會介意的?！?/br>
    待穿上正式的外袍，姬丹轉(zhuǎn)身道：“不可。阿政和我固然有總角之誼，但我們同時亦是秦國國君與燕國太子，一言一行皆與兩國邦交息息相關(guān)，切不可草率行事。更何況此次宮宴是阿政專為我而舉辦，連請柬都送了，想來應(yīng)當(dāng)也邀請了其他人。若到時反而是我缺席，豈不是落人話柄？”

    “依我看，殿下也太小心翼翼了。這秦王也真是……什么接風(fēng)洗塵，我們才不稀罕吃他一頓飯呢！”

    剛將衣冠整理妥帖，兩人便聽到殿外一陣馬車急行之聲，緊接著內(nèi)侍的聲音自雨中傳來：“王上派吾等接燕太子殿下赴宴——”

    于是，盡管有諸多不愿，青莞也只得打著傘將姬丹送上馬車，又不放心地目送宮中的馬車在雨幕中漸漸消失。

    ……

    甘泉宮內(nèi)，嬴政一身玄色朝服，雙手負(fù)于身后，兩眼定定地注視著窗外大雨磅礴。

    “一切準(zhǔn)備完畢，可以出發(fā)了?！狈镀谧叩剿砼?，打破沉默道。

    “阿房宮那邊如何？”嬴政收回視線，面色依舊凝重。

    “接燕太子丹的宮車已經(jīng)派出去了。”

    嬴政點頭，半晌，他轉(zhuǎn)過身與樊於期面對面，語氣鄭重：“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也只有你才能做到。待會兒萬一有什么不測，我是說萬一……你要全力護(hù)燕國太子周全。”

    樊於期愣了一下，嬴政的話顯然不在他意料之內(nèi)：“那要看這是小政的要求，還是王上的命令。”

    “有區(qū)別嗎？”

    “有！”樊於期眸光灼灼，言辭異常懇切，“若是小政的要求，我作為他的朋友，自然可以拒絕；若是王令，我身為臣子，盡管心中百般不情愿，也只能服從。”

    對方的回答同樣出乎嬴政的意料，良久，他輕輕一笑，頗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近衛(wèi)：“樊於期，有沒有人說過，你性子這般耿直，遲早會吃大虧的?！?/br>
    言畢，嬴政上前，伸手打開殿門。疾風(fēng)暴雨撲面而至，霎時間掀起年輕君王寬大的袍袖……

    今晚的宮宴，也將上演一場暴風(fēng)雨。

    ……

    章臺宮是秦國平時朝政議事之處，也舉辦過幾次規(guī)模不小的慶功宴。嬴政將燕國太子的接風(fēng)宴選在章臺宮，足見其重視程度。

    此次受邀者除了姬丹這個主角之外，還有王叔公子涯、長安君成蛟、相國呂不韋、大將軍王翦、長信侯嫪毐等一干宗親重臣。

    馬車一路行至宴會地點，姬丹下了車便被人領(lǐng)進(jìn)大殿，嬴政已經(jīng)在殿內(nèi)了，不過看上去似乎也剛到不久。

    “你來了！可有淋到雨？”一看見姬丹進(jìn)來，嬴政立刻三兩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確定對方身上沒有被雨水打濕才放下心。

    “馬車?yán)飳挸▏?yán)實，不曾淋到。多謝……”殿里還有內(nèi)侍，況且樊於期就在旁邊站著，姬丹有點不好意思。

    話音剛落，耳畔便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伴著濕漉漉的水氣，少年清亮的聲音如約而至：“這天氣怎如此反常，都入秋了居然還打雷下雨……我的鞋子都濕透了！”

    成蛟一面嚷嚷著“好大的雨”，一面進(jìn)了殿便急吼吼地讓內(nèi)侍們?yōu)樗麚Q雙鞋。

    “怎么弄成這樣？”嬴政無語地看著一身狼狽的弟弟。

    “還不是因為王兄把宮中最好的馬車派出去了，臣弟只好坐自己府上的破車趕過來，才弄成這副模樣?！?/br>
    嬴政不禁失笑：“哦？照你這么說，倒是寡人的不是？也罷！待會開席，寡人先自罰三杯，算是給你賠罪?！?/br>
    “王兄此言差矣。臣弟以為，應(yīng)當(dāng)是坐了宮車的人自罰三杯?！背沈哉裾裼性~地說著，晶亮清透的眸光有意無意掠過一旁的姬丹。

    姬丹正準(zhǔn)備向成蛟行禮，沒想到少年先開了口：“這位想必就是年少有為，名動一方的燕太子丹吧。”

    “在下姬丹，見過長安君。區(qū)區(qū)幾分薄名，讓長安君見笑了?！奔Уぢ砸坏皖^拱手，儀態(tài)大方，不卑不亢。

    嬴政尚未來得及給兩人作介紹，不曾想自己弟弟倒是嘴快得很，便打趣了句：“你又沒去過燕國，為何篤定這位公子便是燕國太子呢？”

    “燕臨北海，天賦水德，故而燕人尚藍(lán)、白二色。其中王公貴族所著衣袍由魚皮配以極品天蠶絲制成，輕盈貼身，冬暖夏涼，謂之‘白魚服’；而在‘白魚服’上用金線繡以祥云龍紋，便是傳說中的無價之寶——‘白龍魚服’，只有燕國的君王和儲君才有資格穿戴……”成蛟說著，打量了一下姬丹，“看閣下的年紀(jì)定然不可能是燕王喜，那便只能是太子丹了。”

    “人人都道長安君聰慧伶俐，今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br>
    姬丹一語即畢，成蛟笑了笑，接著說道：“百聞不如一見的應(yīng)該是我們，光是太子丹殿下這一身行頭從原料到做工都如此極盡奢華講究，放眼中原其余六國，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件來……素聞燕國積貧積弱，近兩年又水旱災(zāi)害頻發(fā)，餓殍遍野，如今看來，應(yīng)是誤傳了?！?/br>
    姬丹修眉微蹙，若說對方之前所言不過是場面上的寒暄，那么剛剛的態(tài)度很明顯不那么友善了。

    嬴政原想著自己平時話不多，樊於期更是個悶葫蘆，而成蛟一向活潑開朗，討人喜歡，有他在這里多少可以活躍氣氛。

    天曉得這小子今天是吃錯了藥還是怎的，每句話都夾槍帶棒不說，還明里暗里總是針對人家燕國太子。誰能告訴他究竟是怎么回事?。?/br>
    正打算讓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弟弟少說幾句，姬丹淡然一笑道：“世人對我們燕國的了解往往停留于表面，只知燕人擅漁獵，卻不知我們燕國的織造業(yè)同樣也是諸國中的翹楚，不光有聞名于世的魚服，鮫綃、天水紗等織品亦是千金一匹……若長安君不嫌棄，在下便贈你幾匹。”

    成蛟終究小孩心性，并未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只說了句：“我一向喜好騎射，對吃穿用度沒什么要求，太子丹不必客氣。”

    雖說嬴成蛟剛才言語上不那么友善，姬丹倒也不至于跟對方計較，更何況他所言并非毫無道理。燕國國小貧弱，王族權(quán)貴卻大多尸位素餐、只知享樂，這一點連成蛟一個孩子都能看出，而國中那些上位者猶渾渾噩噩，不知民生疾苦，何其令人汗顏！

    想起這次來咸陽的真正目的，姬丹更覺胸中郁結(jié)憋悶，憂從中來，前路一片茫然，不禁懷疑此舉是否真的能夠復(fù)興燕國。

    心緒混亂之際，耳畔傳來內(nèi)侍的尖聲通傳：“長信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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