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喜歡咸陽這個地方。

    八百里岐豐，大秦之王都。

    當(dāng)年他離家行商，一路走南闖北，可謂是閱盡中原列國的山水風(fēng)光。

    以前的自己富可敵國、腰纏萬貫，卻被斥之為“商賈末流”；而今的自己手握重權(quán)、威震朝野，人人見到無不畢恭畢敬喊一聲“呂相”或“相國大人”，就連大秦的王也尊稱他為“仲父”。

    是他變了嗎？——呂不韋不這么認(rèn)為。

    “相國”也好，“商賈”也罷，他始終自比為一個賭徒。

    當(dāng)初將半生積累的身家盡數(shù)壓在了這里，亦將他的人、他的心一并留在了這里，為的不僅是搏一個錦繡前程，而是一世萬丈榮光。

    現(xiàn)在，他如愿以償坐到了相國的位置，得到了別人難以企及的權(quán)力，但也失去了曾經(jīng)不以為然、如今卻再難得到的東西。

    書房的門響了三下，正在房內(nèi)處理政務(wù)的呂不韋放下筆，說了聲“進(jìn)來”。

    “相爺，離宮宴開始還有大約半個時辰?！边M(jìn)來的是相府的老管事，姓林，呂不韋早年經(jīng)商的時候便一直跟隨左右，做事穩(wěn)妥忠心不二，多年一直深受信任。

    “嗯，知道了……”呂不韋點(diǎn)點(diǎn)頭，“雨甚大，沿路難行，讓府里的下人早些準(zhǔn)備。”

    林管事瞄了一眼窗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勸道：“這么大的雨，依老奴看，相爺便不出門了吧，王上不會怪您的?！?/br>
    “老林頭啊，你以為我想蹭宮里一頓飯？今晚的筵席是專為燕國太子接風(fēng)而辦，事關(guān)兩國邦交，我是不去也得去……”

    呂不韋邊說抬頭，只見林管事手里提著個食盒，一臉無奈和惋惜：“老奴不懂什么家國大事，只知道相爺不在，白白浪費(fèi)了這剛從鹿鳴笙買來的燴鹿rou?！?/br>
    呂不韋日理萬機(jī)，在飲食上從不講究，最忙的時候甚至連飯都顧不上吃。恰逢今天休沐，林管事便提前去鹿鳴笙預(yù)定了上好的酒菜，卻不想剛回府便接到了赴宴的通知。

    “你來代我享用這口福，不就物盡其用了？”呂不韋一面半開玩笑，一面活動活動久坐而感到僵硬的筋骨。

    林管事“嘿嘿”笑著將食盒收起：“既然您都這么說了，老奴也就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忽然間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奴今天在鹿鳴笙遇見一件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br>
    “什么當(dāng)不當(dāng)講！老林頭你真是越老越磨嘰了，有話就說。”

    林管事連聲應(yīng)著，開始回憶道：“老奴去拿菜時，碰巧一輛馬車經(jīng)過酒肆門口。因那馬車甚是華麗便多看了兩眼，沒想到竟是長信侯的座駕，于是留意了一下，發(fā)現(xiàn)馬車是朝著宮門方向去的……老奴總感到哪里不對勁，便覺得應(yīng)該告知相爺您一聲?！?/br>
    “那時候進(jìn)宮？大概是，王上傳召吧?！眳尾豁f思忖片刻，也只想到了這一點(diǎn)。

    今日休沐，一般而言朝臣非召不得入宮，長信侯也不例外。

    赴宴就更不可能了，筵席酉時三刻開始，距離現(xiàn)在還有半個多時辰呢……等等，不對！

    腦海中一道白光閃過，下一刻，呂不韋豁然起身：“快！準(zhǔn)備馬車，我即刻進(jìn)宮！”

    “相爺，時間還早……”林管事都懵了，跟隨呂不韋這么多年的他鮮少看到對方如此急迫的樣子。

    呂不韋匆匆披上外袍，面色凝重：“再晚，就真的要出大事了?！?/br>
    ……

    之前雖多次耳聞，然而今天姬丹總算第一次親眼見到秦國這位年紀(jì)輕輕便得以封侯的傳奇人物——嫪?dú)薄?/br>
    只是微微一瞥，便令人無法轉(zhuǎn)移視線。

    姬丹生平第一次覺得可以用“美”來形容一個男子：眉如遠(yuǎn)山、眸若丹鳳、鼻若懸膽，唇如桃瓣……姱容修態(tài)，身量流婉，一頂簡單的墨玉冠，一件中規(guī)中矩的朝服，穿戴于其身竟是掩不住的風(fēng)流之姿。

    “微臣拜見王上！”嫪?dú)边M(jìn)入章臺宮，首先俯首向嬴政行了個大禮。

    起身時，他微微一怔，發(fā)現(xiàn)章臺宮內(nèi)只有秦王政、長安君、樊於期以及燕太子丹等寥寥幾人，不禁皺了皺眉：“臣來時已過酉時，怎的殿內(nèi)只有這么點(diǎn)人？呂相竟也沒看見。”

    “雨天路滑，老臣們出行怕是不方便，來不了就算了。左右都是自己人，不如現(xiàn)在就開席吧?！辟f完，內(nèi)侍們會意，上前將殿門關(guān)閉。

    隨著章臺宮內(nèi)外兩道大門“砰”地合上，隔絕了室外綿綿不歇的雨聲，揚(yáng)起一陣浮塵，原本光線就不是很明亮的大殿內(nèi)一下子變得更加昏暗……

    姬丹內(nèi)心一沉，不由得攥了攥右手。

    她已經(jīng)明白了宮宴為何舉辦得如此急迫又突然，為何在明知今日天氣惡劣的情況下秦王卻沒有取消宴會，前來赴宴的其它臣子為何連個人影也沒看見——因?yàn)檎埣砩蠈懙臅r間根本不一樣，等他們趕到章臺宮時，一切早已結(jié)束。

    先前徘徊于心中的莫名忐忑在這一刻皆化作深深的焦慮，姬丹幾乎可以猜得到嬴政接下來的打算——毋庸置疑，這場宮宴就是阿政的計劃，借著為她接風(fēng)洗塵的由頭，將嫪?dú)彬_至此處就地誅殺！

    本是秦國的內(nèi)政，自然跟自己一介外邦來的質(zhì)子扯不上關(guān)系，但此時殿門緊閉，換言之，她這個燕國太子已經(jīng)被動卷入了這場結(jié)局未知的宮變漩渦，想全身而退也為時已晚。

    宮人們點(diǎn)亮殿中最大的鳴鴻燭臺，燭火不安地?fù)u曳著，這場專為外邦質(zhì)子而設(shè)的筵席終于拉開了序幕。

    秦王政東向坐于上位；長安君成蛟坐于王位南向；燕太子丹與長信侯分別落座于北、西兩個席位；樊於期一身鹿皮甲胄，威風(fēng)凜凜，面無表情地立于秦王身側(cè)。

    美味佳肴、瓊漿玉液一樣樣地呈上，姬丹如坐針氈，根本沒有心思動筷，這時聽到嬴政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聽聞燕國的魚蝦海鮮被稱作人間至味，太子丹殿下今來咸陽作客，不妨嘗一嘗這渭水之魚的味道與你們燕國有何不同。”

    她方才注意到桌上擺列的盡是魚rou所做的菜肴，有清蒸河魚、魚丸荇菜湯、滑溜魚片、酸辣魚羹等十多樣……秦國不像燕國瀕臨北海，水產(chǎn)豐富，這個時節(jié)能吃上新鮮的魚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姬丹從小特別愛吃魚，尤其是全魚宴，她只告訴過阿政一次，沒想到時至今日阿政還記得這么清楚。

    “多謝王上盛情款待，丹感激不盡。”

    公開場合便只能說些場面話，再多言語心緒只得藏于心底。姬丹拱手拜過謝，卻見坐在自己對面的成蛟捂嘴嬉笑道：“想吃就吃唄，拜來謝去的累不累！”

    嬴政看了眼姬丹，見對方并無異色，便對嬴成蛟無奈地?fù)u了搖頭：“人家燕國太子知書達(dá)理，哪像你…野猴子似的！”

    “這么多人在場呢，王兄也不給臣弟留點(diǎn)面子！”

    “面子？寡人以為長安君里子都不在乎，哪兒還要什么面子?！?/br>
    “王兄慣會拿臣弟開涮……”成蛟嘟著嘴，語氣像在撒嬌。

    這邊，嬴氏兄弟正在說笑；另一邊，坐在西側(cè)的嫪?dú)眳s繃著臉，始終一言不發(fā)。

    成蛟眼眸一轉(zhuǎn)，忽然放下筷子道：“宮宴怎能少了歌舞？臣弟有個不情之請?！?/br>
    “又有什么鬼主意？”

    嬴政自斟自飲了一杯，但聽成蛟煞有其事地說道：“宮中舞樂翻來覆去就那幾樣，難免單調(diào)。臣弟府上有一名叫‘朱砂’的門客，劍術(shù)乃是一絕，不妨讓他來舞上一段，以作助興。王兄覺得如何？”

    “聽起來倒是新鮮，不過舞劍不可無雅樂相配?！?/br>
    嬴政話音剛落，成蛟笑道：“這有何難！臣弟愿為在座諸位撫琴一曲?！?/br>
    姬丹早前便有所耳聞，當(dāng)今秦王之弟長安君武藝不精，卻擅長音律，尤其彈得一手好琴。但她一時無法斷定這個成蛟究竟是跟自己一樣被動地卷進(jìn)這場事端，還是已和他王兄預(yù)謀好，此時的言行舉止只不過是這對兄弟在做戲而已。

    “如此，甚好。”

    隨著嬴政欣然點(diǎn)頭應(yīng)允，成蛟身體微微前傾，在眾人矚目中拍了拍手，喚道：“朱砂——”

    “噠噠”的腳步聲響起，由遠(yuǎn)及近。

    木屐碰撞地面的聲音，很輕……由此可判斷，此人內(nèi)功定然不淺。

    姬丹暗暗思忖著，但見一鬼面覆臉者從屏風(fēng)后款款步出，赭衣曳地，朝大殿最上方的王座迎面走來。

    只朝那鬼面人掃了一眼，霎時姬丹便覺心弦震動，情不自禁睜大雙眸，靈識混亂，腦海里一片空白，酒樽竟從手中“咣當(dāng)”一聲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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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