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王東遷，周天子勢微, 已四百載。

    大爭之世禮崩樂壞, 唯有逐鹿天下放手一搏方能贏得一線生機。

    周禮是不被看好了, 可并不代表禮樂就此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因此每逢王公貴族宴請之時, 絲竹管弦、編鐘雅樂都是少不了的。

    當(dāng)然，話又說回來, 編鐘這樣的樂器雖有風(fēng)雅之名，且價值不菲，但幾乎沒人拿它當(dāng)作禮物相贈，只因“送鐘”音同“送終”, 送禮收禮誰不愿圖個吉利？

    可想而知，李斯在呂不韋的壽宴上當(dāng)眾送了編鐘，這該引起多么大的波瀾！

    果然, 相國府那幾位幕僚紛紛站起, 把他從頭到尾噴了個遍, 連連質(zhì)問他是何居心。李斯任他們罵, 并未出言為自己辯解。

    正當(dāng)幕僚們打算把人轟出去時，呂不韋抬手制止了他們：“且慢?！?/br>
    說罷，他站起身, 不疾不徐地走到李斯面前, 隨手敲了一下那編鐘。

    伴隨著輕靈幽遠的余韻, 呂不韋開口道：“你送編鐘給本相, 想必是有深意的吧?！?/br>
    李斯微微點頭：“鐘, 分為警鐘和喪鐘。如果呂相能夠聽得進下官的提議，那么下官送的只是警鐘；若呂相繼續(xù)置若罔聞，那么這就是您的喪鐘?！?/br>
    呂不韋知他話里有話，于是揮退堂屋里的一干人等，只剩下自己和李斯。

    “這里已無旁人，先生有何想法不妨直言?！眳尾豁f號稱門客三千，其相國府光是幕僚就有幾十眾，手底下可謂是人才濟濟，然而，他卻鮮少稱自己的幕僚或門客為“先生”。

    而當(dāng)初將李斯收入自己的相國府，看中的也不過是對方的才思與謀略，至于對方的品行，呂不韋其實是相當(dāng)不屑的。

    李斯是個小人，且是個利欲熏心、毫無底線原則的小人。

    一個人太過追逐功利，遲早會被功利所迷，因此呂不韋用李斯，卻不可能重用。

    而李斯選擇在呂不韋的壽宴上送鐘，此舉無疑是一種冒險，但他正因為明白險中求勝的道理，故而寄希望于以這種極端的方式點醒呂不韋，亦是令對方重新認識自己，認識到他李斯之才絕對壓過那三千門客、數(shù)十幕僚，認識到他李斯才是真正可堪重用的人才。

    想到這里，他便直言不諱：“如今朝堂上的形勢相信不用下官多說，呂相自己心中早已有數(shù)。您與王上已然勢同水火，而王上親政在即，若等到您交出所有權(quán)力的那一日，試問王上會讓您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退出朝局嗎？請恕斯說句大不敬的話，此番若您還能保全性命，就已經(jīng)是大大的造化了。要知道，這些年來不僅僅是您權(quán)傾朝野，客卿一派在朝堂上亦是勢頭過盛，不光王上容不下您，恐怕那些與您政見不合的朝臣們也巴巴等著看著您慘淡收場?！?/br>
    “分析得甚是有道理，看來先生已有良策?！?/br>
    李斯的人品固然入不得呂不韋的眼，但有一點還算值得一提，那就是坦率。一個敢說真話的人，交流起來總不會太費勁。

    李斯退后三步，雙手交于面前，躬身行了個禮：“愿呂相效仿田氏代齊，取而代之?！?/br>
    呂不韋雙目瞇起，眸光深深地審視著面前這個朝自己俯首行禮的書生：“先生可知，光是說這句話的人就足夠被夷三族了！”

    “但這是唯一的活路……”李斯據(jù)實說道，“下官并非不知呂相想成為周公召公那樣的賢臣良相，然而現(xiàn)如今的局勢根本容不得您做此假想。王上已將您視為眼中釘，您的政敵也在蠢蠢欲動，等待著時機對您群起而攻之。下官以為，呂相唯有采取雷霆之勢、鐵腕手段，如此放手一搏，才有贏的可能。目前朝政大權(quán)仍然握在您的手中，但距離王上親政之日越來越近，時日真的不多了，這也是您最后的機會了。”

    李斯說完，呂不韋一擺手：“不可。秦國不比齊國，姜氏氣數(shù)已盡，所以才會被田氏取代……而嬴姓一族顯然并非齊國的姜氏，即使本相坐上了那個位置，也不會長久?！?/br>
    這江山誰主，這王位誰坐，呂不韋對此可謂是十分清楚的。一旦他自己真的聽從了李斯的建議，就算最后事成，也會遭到萬人唾棄討伐，王位也根本坐不穩(wěn)。

    李斯見呂不韋目光堅決，亦拒絕得毫不猶豫，深知對方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初衷了。

    于是，他從袖中取出一捆書簡，雙手捧著遞到呂不韋面前：“呂相既然不聽下官之言，下官亦無法。這終究是呂相自己的抉擇，下官只能向您提出諫言，卻不能左右您的決定。只是呂相既一意孤行，下官卻不想因此賠掉身家性命。這是下官的辭呈，自今日起，下官便不再是您的幕僚，也與相國府再無瓜葛。您知道的，我李斯從來只走活路?！?/br>
    “先生果真是謹小慎微之人，原來早已做好兩手準(zhǔn)備。眼看本相未能采納你的提議，便急著與本相劃清界限了……”呂不韋此言也不知是褒是貶，亦或是兩者都有。

    李斯并未在意對方話中之意，而是喟嘆了一句：“斯沒有顯貴的家世，蒙呂相青眼得以任職于咸陽，卻依舊勢單力薄、舉步維艱，若非比旁人謹慎多思，恐怕早已引禍上身！”

    也許是他的這句慨嘆或多或少流露出了幾分真性情，呂不韋捻須一笑，開口道：“先生稍安勿躁，要想將目前的棋路走活，未必一定要用取而代之這種極端方式?！?/br>
    李斯微愣，隨即拱手一拜：“還望呂相不吝賜教?！?/br>
    呂不韋斂去諱莫至深的笑意，定定地看著李斯，一字一句道：“挾持天子，號令秦國?！?/br>
    ·

    暮春時節(jié)的夜晚早已褪去了殘存的那點涼意，由溫暖向燥熱天氣的轉(zhuǎn)變亦讓人的內(nèi)心躁動不安。

    月夜靜謐，星光暗沉

    一間燭光昏暗的小屋子里，雍城的主簿依然在奮筆疾書。

    不一會兒，他擱筆，叫來了跟隨自己多年的隨從：“這些都是嫪毐近兩年來貪贓枉法、濫殺官吏的證據(jù)，我已一一做了匯總整理，你務(wù)必妥善保管，親手將其交給呂相國。呂相為官清廉，一定會徹查下去……此去咸陽，路途艱險，且多保重?！?/br>
    “主簿大人，那您怎么辦？那個嫪毐心狠手辣，之前也不是沒人檢舉他，可結(jié)果呢？他連朝廷任命的官吏都敢殺，小的擔(dān)心您……依小的看，大人不如辭官回鄉(xiāng)吧，好歹還有一畝三分薄田，就算您不為自己，也該為家中老母和妻兒考慮?。　彪S從忍不住勸道。

    現(xiàn)在整個雍城風(fēng)聲鶴唳，實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主簿搖了搖頭：“我是這里掌管文書的佐吏，嫪毐草菅人命，濫殺官吏，如此囂張恣意，若我只顧著自己而離開，就真的再無人為雍城百姓做主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拼一次。”

    既然主簿堅持，隨從也勸不住，只得騎馬連夜向著咸陽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

    深夜。

    相國府內(nèi)的書房還亮著燈，呂不韋與嫪毐相對而坐，桌案上擺著一摞一摞的信件。

    半盞茶后，呂不韋抬指敲了敲那些堆得如同小山一樣高的竹簡，身體微微前傾：“這些都是你兩年以來在雍城貪贓枉法、為非作歹的證據(jù)，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br>
    嫪毐似笑非笑，卻并未對那些檢舉信瞟一眼：“在下還以為呂相會將這些證據(jù)收集起來交給司寇府，或者直接呈于王上面前呢！”

    “本相雖老，卻不糊涂”呂不韋邊說邊為自己和對方續(xù)了半杯香茶，“盟友和敵人還是分得清的?！?/br>
    “那是自然，若非呂相及時攔截了這些信件，在下指不定會有大麻煩。在下出身于江湖，一向恩怨分明，呂相對在下有恩，在下自不會忘恩負義！”

    嫪毐既開了口，呂不韋便將茶盞往桌案上一擺：“好！本相當(dāng)年看中的就是你的江湖義氣！你既忠心于本相這么多年，也為本相做了不少事，本相自然不會虧待了你這長信侯府的匾額也掛了好幾年，上面都蒙了塵，是時候換塊新的了。依本相之見，‘長信君府’這個名號如何？”

    呂不韋此話一出，嫪毐明顯一愣，不過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

    此時，呂不韋接著說道：“官職也要改。雍城之地太小，你既非池中物，那樣的小地方又怎么能一展宏圖呢？不知老夫的相國府長信君可嫌棄？”

    “呂相這次難道是真的準(zhǔn)備改朝換代了？”如果說剛才嫪毐還對呂不韋今夜密會自己心存疑慮，但此時此刻他自認為已經(jīng)完全了解到了對方的企圖。

    呂不韋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

    嫪毐頓時雙眼迸射出興奮的光芒，連帶著眉梢也高高挑起：“那么在下先預(yù)祝新君登基！”

    正在這時候，走廊外響起了木屐接觸地板的聲音。

    很明顯，有人來了……

    不用呂不韋提醒，嫪毐自覺地朝窗外一躍，身影恍若憑空消失一般。

    不多時，門外傳來了李斯的聲音：“呂相……”

    “進來吧，門沒有關(guān)?！眳尾豁f并未起身，而是繼續(xù)自斟自飲。

    李斯信步進了書房，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案上那些堆起來的竹簡，緊接著向他拜了一拜：“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后生拜服”

    “不過是本相養(yǎng)的鷹犬而已，再能干也只是個畜生，還癡心妄想成為大秦的相國？”提及嫪毐，呂不韋滿臉的不屑一顧。

    李斯扯唇一笑，不禁感嘆：“呂相當(dāng)真是好謀算！如此一來，嫪毐必將在王上親政之日動手，而您正好以平叛之名包圍靳年宮即使王上私下里培養(yǎng)了一批人手，在經(jīng)過與嫪毐的血戰(zhàn)之后想必已元氣大傷，屆時呂相再率領(lǐng)麾下的六國精銳借機直接控制靳年宮，挾制住王上，這樣秦國朝堂仍然由您說了算，而且呂相的千秋賢名也得以保存。下官實在是佩服！”

    “嫪毐已注定成為棄子，且讓他多做幾日的黃粱美夢吧?！眳尾豁f將茶盞“砰”一聲倒扣于桌案，眼中精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李斯微微低垂的面龐。

    若說嫪毐是他第一個舍棄的棋子，那么接下來該考慮棄掉的，便是眼前這個布衣綸巾的年輕人了。

    李斯此人，絕不是一個能長久留在身邊的人選……

    ※※※※※※※※※※※※※※※※※※※※

    嫪毐大大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shù)錢呢，看來盒飯該預(yù)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