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親政后, 在朝堂的人事上進行了一番調(diào)整。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莫過于將雍城駐軍的主將蒙武升任為中尉, 將其調(diào)往權(quán)力中心咸陽。

    蒙氏乃軍功世家，影響力本來就不容小覷, 但蒙武級別不高，此舉算越級提拔，而且他年紀(jì)輕資歷淺, 自是與朝堂上王翦那一派的人格格不入。

    而另一方面, 自從呂不韋倒臺, 對于那些與之交好的官員以及朝中原先的重臣老臣們, 嬴政也并未趕盡殺絕和嚴(yán)厲打壓,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仍然繼續(xù)留用，或是調(diào)往別的職位, 同時嬴政又從地方上選拔了一批更加年輕和激進的官吏前往咸陽任職。

    如此一來, 蒙氏與王氏、老臣和新人互有矛盾、互相牽制。

    這正是嬴政想看到的, 他不可能坐視任何勢力一家獨大。

    ·

    天空飄著細(xì)雨……

    呂不韋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相國府如今成了荒涼之地，府門周圍因長時間無人打掃而雜草叢生。

    嬴政站在相國府大門外，樊於期在一旁打著傘。

    “王上，要進去嗎？”

    “不用了……”嬴政搖搖頭, “寡人就在外面看看?！?/br>
    呂不韋不在了, 其手下的那些幕僚也都被嬴政驅(qū)逐出了咸陽, 除了那個叫做李斯的書生。

    樊於期調(diào)查過李斯，得知對方正是蘄年宮政變那日下令放箭的人, 而正是這個面相斯文, 實則心狠手辣之人卻受到嬴政的特赦, 不僅如此，還讓其擔(dān)任相國府的長史。

    “王上，恕臣直言，昌平君乃楚國王族，雖有救駕之功，然此人并不可靠，讓其繼任相國這樣的高位已是不妥。況且李斯以前在相國府供職，不光參與過蘄年宮叛亂，而且他和昌平君一樣都是楚人，王上將這兩人安排在一起，不怕他們倆沆瀣一氣，圖謀不軌么？”回宮的路上，樊於期憂心忡忡，一個楚國王族出身的相國加上一個慣會搞事的長史，王上此舉實在令他無法寬心。

    朝令夕改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只能出言提醒嬴政多注意這二人。

    “放心，李斯無論如何也不會和羋啟勾結(jié)的，他是寡人安插在羋啟身邊的眼線。而正因為他是楚人，所以更容易讓羋啟放松警惕……”見樊於期仍舊疑惑不解，嬴政接著解釋道，“李斯此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但貪圖富貴，執(zhí)迷權(quán)力，換言之誰給他的好處多他就跟著誰。如今放眼天下，還有誰能比寡人給予他的好處更多？”

    見樊於期默然不語，嬴政挑眉，冷笑了一聲：“其實，像李斯這種人才是最好掌控，也是最好用的，只要許以重利，便可以為己所用……呂不韋的行商之道，寡人也應(yīng)當(dāng)學(xué)以致用。”

    ·

    按禮制，君王及冠親政之后，就該讓廣納適齡女子入宮伴駕，并冊立王后，以綿延子嗣。

    像嬴政這種既未立后，后宮又空無一人的例子實在罕見，于是王上的婚事成了近日朝堂上爭論的焦點。

    朝臣都巴不得王上快些將王后的人選定下來，其中跳得最兇的就是新任的相國——昌平君。

    昌平君拿出以往秦楚兩國聯(lián)姻的例子，力主嬴政迎娶楚國嫡公主為王后。

    其他大臣不禁竊笑昌平君胳膊肘往里拐也拐得太明顯，關(guān)鍵是個人都知道王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立關(guān)東六國的公主為王后，更重要的是，他們哪個不希望王上將立后的人選放在自己這里？

    面對昌平君這般露骨的提議，嬴政并未當(dāng)面否決，只是笑了笑，說聲“知道了”。

    這一句“知道了”，著實把眾臣工搞懵了，不知對方葫蘆里買的什么藥。

    嬴政也任由臣子們?nèi)ゴy，立后納妃的奏章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書案上，至于看不看批不批則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了。

    ·

    經(jīng)過連日的湯藥進補，姬丹的臉色好了一些，病勢也消退了大半。

    自從她那日從昏沉的睡夢中蘇醒，荊軻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再也沒看見他出現(xiàn)在房間里。

    姬丹當(dāng)然知道他就在附近，有時候半夜里一覺醒來，目光飄向窗外迷離深沉的夜色，不禁想到荊軻那一身黑衣的背影是否也融在這濃墨般的深夜里……

    斷斷續(xù)續(xù)病了半月，也該好起來了。

    阿政已經(jīng)親政，秦國朝局煥然一新，她也到了回去的時候。

    回想起當(dāng)時在咸陽城的長街上偶遇阿政時的驚喜，一切皆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可惜，我要回去了，此后怕是再難與你一起煮茶聽雨，花下舞劍了。

    所幸，我終于要離開了，不用再日夜戰(zhàn)戰(zhàn)兢兢、備受煎熬，唯恐自己迫于壓力而不得不再做出傷害你的事……自此山長水闊，天各一方，你我二人彼此珍重。

    ·

    翌日，姬丹去面見嬴政，向他辭行。

    “外臣姬丹，參見王上?！?/br>
    面對心愛之人朝自己行大禮，嬴政自是感到不舒服，然而忌于有旁人在場，只能裝作心安理得接受了姬丹的跪拜：“不知燕太子丹前來，所為何事？”

    姬丹起身，直言道：“外臣此番前來，是為了和王上商議臣的歸國事宜?！?/br>
    嬴政的眸色暗了暗，接著揮退了所有宮人：“丹兒，你要走？”

    姬丹淡淡一笑：“兩國簽訂和約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嗎，我作質(zhì)子，質(zhì)秦兩年?！?/br>
    兩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

    他剛剛擁有了權(quán)力，同時也失去了親情。

    而此刻，那個曾經(jīng)給了他溫暖與救贖的人卻說自己要走了，要離開他身邊了。

    “和約上的確寫明了太子丹質(zhì)秦的期限，可你是太子丹么？”嬴政神色不變，既未明言挽留，也沒有讓她走的意思。

    “阿政，你這是何意？”對方意味不明的眼神令姬丹感覺到了不對勁。

    “你一定要走嗎？一定要背負(fù)著不屬于自己的身份，活在他人的影子里嗎？你就沒有考慮過留下來嗎？”

    面對嬴政一連串的逼問，姬丹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她承認(rèn)，離開是為了逃避。

    她無法狠下心對阿政出手，又不能背叛父王背叛燕國，只有從此遠(yuǎn)離阿政，對他們彼此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想到這，她定了定神：“我回去確實是頂著別人的身份，可即便我不回去，我又以何身份留在這里？”

    “你可以留在我的身邊，我可以給你一個身份，讓你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從今往后再也不用為別人而活?！?/br>
    嬴政這一席話著實把姬丹嚇了一跳，她萬萬沒想到阿政會對她說這些！

    嬴政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丹兒，我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你。只要你愿意，大秦的王后就是你……”

    “阿政，你瘋了嗎！”姬丹推開嬴政的手，震驚又疑惑地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人，“立后豈是兒戲？！你現(xiàn)在剛剛親政，正是需要朝臣們鼎力相助的時候，尤其是王家，你能掃清嫪毐和呂不韋的勢力，與王翦給你的支持密不可分，無論出于何種考慮，你都應(yīng)該迎娶他的女兒苦夏為王后，這樣王家才能徹底為你所用。何況苦夏對你一往情深，自是會用心待你……”

    “立后，立后……你當(dāng)真是對我好，連王后的人選都替我考慮好了。苦夏的一片深情你看得清清楚楚，卻對我的一顆真心視若無睹。不過沒關(guān)系，我對你的心意是不會變的……”嬴政苦笑了一下，“我失去的太多太多，而你是我最后的溫暖。我不會放你回燕國的，因為我不想再失去你。”

    說著，他背過身，不知想些什么。

    “阿政，你……”姬丹欲言又止。

    她原以為自己勸好了阿政，卻忽視了趙太后一事給對方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原先的心結(jié)已經(jīng)變成了心魔，而自己則被視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所以阿政才要將自己牢牢地攥緊，不讓自己離去。

    可阿政不知道的是，她并非他的救命稻草，她不光救不了他，反而只會傷害他。

    看著嬴政的背影，姬丹終于狠下心：“沒人能強迫得了我。若我執(zhí)意要走，誰也攔不住。”

    “來不及了……”伴隨著那冷冽的語氣，嬴政轉(zhuǎn)身，眸光如寒冰，“詔令已下，現(xiàn)在阿房宮外已被重兵包圍，即使插翅也難飛。”

    每一次，嬴政露出眼前這般陰冷又陌生的眼神都會讓姬丹感到一陣莫名的戰(zhàn)栗，這樣的阿政令她陌生，陌生到無法觸及。

    “阿政，你當(dāng)真不放我走么？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絕么？！”姬丹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是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丹兒……哪怕我們都死去，化為一捧黃土，我也要牢牢抓住你的手……”視線里，嬴政逆著光步步逼近，面容一半隱現(xiàn)于幽暗陰影之中。

    “天雨粟，馬生角，方與卿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