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離合
雖說只是給外邦質(zhì)子舉辦的餞行宴, 但規(guī)格并不算低,受邀的除了燕國來使之外, 還有秦國本國的重臣。 姬丹自是不喜這種場合,赴宴也是無可奈何,席間免不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話和寒暄, 無非是兩國精誠合作, 互惠互利之類的空話。 是啊,合則兩利,斗則俱傷……這樣的道理誰都懂,這樣的話誰都會說, 然而天下紛爭仍舊不斷,戰(zhàn)火綿延無止無休, 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輪到燕國太子與秦王互相敬酒,姬丹便將自己的杯子滿上,繼而舉著對嬴政遙遙相望:“此次質(zhì)秦歷時兩載有余, 期間王上多有照拂,外臣感念于此。謹(jǐn)以此酒, 祝王上一償心愿, 長樂未央!” 姬丹的話一出口,在場的兩國官員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一個個皆看向王座上的嬴政。 嬴政只是象征性地舉了一下手中的酒樽, 卻并未飲盡杯中之酒, 甚至連一句場面話、一個正眼也沒給對方。 燕國使臣面子上掛不住了, 又迫于秦國的威勢, 不好明著發(fā)作,只得開口道:“既已酒過三巡,秦王不若盡快與我們太子殿下交換信物,讓我們殿下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一大早還要啟程趕路?!?/br> 燕國使臣已不想再說客套話了,嬴政失禮在先,他們不愿忍氣吞聲,便只能提前退席以示不滿。 在座的秦國朝臣們明面上沒說什么,但心里無不對嬴政在宴會上的表現(xiàn)搖頭嘆氣。 眼看質(zhì)子即將歸國,何必在這個時候搞得如此不愉快? 再者,自家王上與那太子丹不是交情甚好么? 姬丹很淡定地將玉樽里的酒一飲而盡,并未多言,阿政的反應(yīng)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嬴政點(diǎn)點(diǎn)頭,慢條斯理道:“貴使所言甚是,寡人也乏了,還是早些交換信物的好?!?/br> 姬丹行了禮,接著走上前,雙手奉上玉佩:“王上已及冠親政,外臣身無長物,聽聞君子溫潤如玉,外臣想來也只有此等美玉才能與王上相配,還望王上不要嫌棄?!?/br> 嬴政一步步走下臺階,面無表情地從姬丹手中接過玉佩,略微掂了掂,嗤笑道:“燕國真乃窮鄉(xiāng)僻壤,就這么塊破石頭也好意思自稱美玉?還與寡人相配?太子丹殿下未免貽笑大方了吧?!?/br> 說著,他竟將那塊玉佩往地面一擲! 大殿中響起清脆的碎裂聲,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那塊潔白通透的無瑕美玉被嬴政摔成了兩半! 在座的秦國群臣一片嘩然,暗自嗟嘆此般稀罕的寶物別說秦王宮,其余列國也未必能找出第二個。 當(dāng)然,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們王上故意當(dāng)眾羞辱燕國太子,至于原因,則誰也說不清。 燕國使臣當(dāng)即拍案而起,右手指著嬴政,怒不可遏:“秦王!” 姬丹側(cè)身轉(zhuǎn)向本國的來使,說了句“退下”。 使臣對嬴政的所作所為極為憤慨,他出使別國多次,也曾因國弱民疲遭遇過不少白眼,卻從未受過像今日這般奇恥大辱。此刻姬丹讓他退下,他哪里甘心,便不依不饒道:“太子殿下,這秦王如此蠻橫無理……” “給我退下!”姬丹冷聲打斷使臣的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的顏面了,只想快點(diǎn)將這場噩夢般的宴會結(jié)束,以免引發(fā)更多的波瀾,亦不用再面對阿政冰冷的眸光。 說罷,她復(fù)而轉(zhuǎn)身,重新面對嬴政,淡淡地開口:“此乃你我之間的糾葛,望王上高抬貴手,勿要牽連于旁人?!?/br> “太子丹殿下想多了,寡人不過是實(shí)話實(shí)說。你既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寡人自不會為難于你……”嬴政無所謂地笑了笑,轉(zhuǎn)而從自己的腰封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牌子,隨手往姬丹懷中一扔,“既然是互贈信物,寡人覺得不如送點(diǎn)實(shí)用的。這是出城和通關(guān)的令牌,太子丹殿下且收好,貴國使臣既說要盡快,那便依了你們的意,正好連夜出關(guān)可以用得上。山高路遠(yuǎn),寡人就不留你們了?!?/br> 說這番話時,嬴政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絲異樣,嘴角甚至帶著微微笑意。 然而,他的一顰一笑、一字一句此時皆變成了一根根尖刺,傷著姬丹的心。 阿政當(dāng)真厭棄她至此,巴不得讓她立刻消失在自己面前…… 秦國本國的一些朝臣都看不下去了,說好了明日車馬啟程,哪有讓人家燕國太子連夜離宮出城的道理,此舉不是落人話柄么? “王上既做了安排,那么外臣就此別過?!庇谐甲诱蛩闵锨皠裾f自家王上,沒想到姬丹俯身行了禮,撿起地上那塊摔成兩半的玉佩,然后默默起身,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轉(zhuǎn)身離開眾人各異的視線。 沒有人知道她用了多少力氣強(qiáng)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沒有人知道她費(fèi)了多少心力強(qiáng)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室外,亂世風(fēng)雪,迷了雙眼。 嚴(yán)冬已至。 天寒,心猶勝。 · 隨著姬丹的離席,嬴政早就失了興致,遂讓群臣各自散去。 等到大殿只剩下他一人,趙高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微微含笑:“王上似乎心情不太好……” 嬴政斜斜睨了他一眼,仿佛千萬利箭齊齊穿身而過一般,趙高的笑容立馬僵住,不由得出了一頭虛汗。 差點(diǎn)忘了,王上最忌諱別人揣測他的心思! 想到這,趙高急中生智:“奴才的意思是像這種滿是場面話的宴會,王上待久了難免興致索然,不如早些回宮歇息。恰好新冊封的宮妃們都已陸續(xù)入住各自的宮殿,王上若是愿意,今晚便可臨幸?!?/br> 嬴政正準(zhǔn)備像往常那樣回自己的甘泉宮就寢,誰知趙高忽然告訴他這個。 不過若非趙高這番話,他還真的幾乎忘了這一茬。 此前自己費(fèi)盡心思利用納妃一事先后試探其他朝臣與王翦的態(tài)度,現(xiàn)在該試探的試探過了,該處置的也都一一處置了,然而這些由他欽定的妃子卻幾乎被他自個兒拋之腦后。 嬴政略一思忖,問道:“上將軍之女入宮了嗎?” “回王上的話,端華夫人已于今日入住端華宮,一切均已打點(diǎn)妥當(dāng)?!?/br> 趙高的話講完,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嬴政才想起“端華”是自己此前賜予苦夏的封號,這么做也是為了凸顯自己對王家的看重與恩典。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苦夏沖出去為他擋劍的一幕,嬴政雙眸一閉:“擺駕端華宮。” · 端華宮內(nèi)已是裝扮一新,嬴政并未命人通傳,推開門時,只見苦夏一身雍容華貴的宮妃服侍獨(dú)坐于窗邊,守著一盞紅燭,珠玉頭飾在燭光下流光溢彩…… 她就那樣安靜地守在燈下,嬌美的容顏透出幾許寂寞與凄涼。 看到嬴政前來,苦夏連忙起身,行了一禮:“臣妾見過王上?!?/br> 嬴政示意她免禮,又看她一身穿戴齊整,便隨口問道:“怎么這么晚還沒睡?” “臣妾在等候王上?!笨嘞娜鐚?shí)回答。 嬴政皺眉:“若寡人不來,你豈不是要一直等到天亮?” “宮中的教習(xí)姑姑說過,宮妃須等君王安寢之后,自己方能歇息?!笨嘞臎]有告訴嬴政的是,她自己也在等待一個結(jié)果。 今夜,她守著寒月孤燈,等候自己夫君的到來。 還好,她等到了…… “宮中竟有這樣的規(guī)矩?”嬴政微微詫異。 他十三歲登基,然而直到及冠親政之前這么多年都未曾納妃,也沒有侍妾,后宮中的瑣碎規(guī)矩皆一無所知。 “這是歷代后妃遵守的規(guī)矩,臣妾目前位分最高,理當(dāng)做好表率?!?/br> “你很明事理,寡人果真沒有看錯你……”嬴政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規(guī)矩也是人定的,這樣的宮規(guī)太過苛刻,寡人不喜歡。以后乏了就睡吧,不必等寡人。” 嬴政一向不喜那些繁文縟節(jié),而這句隨口之言在苦夏聽來充滿了關(guān)切與柔情。 想到以后對方也會用同樣溫柔的語氣與別的宮妃言笑晏晏,于是苦夏借機(jī)鼓起勇氣,說道:“臣妾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疑問,故而坐在燈下一邊思考一邊等候王上,倒也不覺得疲乏。” 嬴政半挑起眉:“什么疑問?” “后宮女子最怕的莫過于年老色衰,臣妾也不例外,只因美人遲暮,色衰而愛弛。若到了那時,王上還愿意來看臣妾嗎?”苦夏不是不知道這是個無解之題,且不論將來之種種未可知,或許這個問題在為君者的眼里本就幼稚又無稽。 從前的她無比相信自己的真心遲早會打動嬴政,可現(xiàn)在成為了嬴政的枕邊人,她卻有些亂了,即使此時此刻對方的眼里有她,心里裝著她,她亦覺得不夠。 后宮中的女子如春華秋卉,姝色各異,更何況嬴政的眼眸太深沉,她猜不透也看不清,更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成為那人心中的唯一。 忐忑不安間,苦夏突覺身子一輕,還沒來得及驚叫,但見嬴政攬著她的盈盈纖腰一把將其打橫抱起。 雙臂下意識地勾住對方的脖子,嬴政的聲音近在耳畔,伴著悸動的心跳,苦夏嬌小的身軀縮在他的懷抱里。 “無論將來如何,寡人都會記得你今時今日的好……” 言畢,嬴政抱著她走向?qū)嬮健?/br> 任憑殿外如何風(fēng)雪肆虐,此間只有溫情脈脈,花月春風(fēng)。 · 秦王政此番言辭無異于驅(qū)趕,燕國使臣再氣憤,人在別國他鄉(xiāng)暫時也毫無辦法,只能先回國再作打算,所幸太子的車馬以及隨行物品一應(yīng)提前準(zhǔn)備妥當(dāng),隨時出發(fā)也并無不可。 姬丹迎著冬夜的呼嘯寒風(fēng)走到自己的馬車旁邊時,已是手腳冰冷,嘴唇發(fā)烏。 青莞趕緊為她披上白狐裘,又看到她手里攥著碎了的玉佩,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說那家伙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殿下真不該對他那么好!可惜了這么珍貴的玉佩……” “罷了,上車吧?!?/br> 姬丹又何嘗不知青莞所說的“珍貴”并不是指值多少錢,此玉乃先王后生前最喜愛之物,先王后走得早,留下的東西也屈指可數(shù),獨(dú)留給她的遺物便只有這玉佩了。 如今,玉碎了,青莞生氣罵人也是難免……只是自己與阿政的情誼,也和這玉佩一樣,一旦破裂便再也無法復(fù)原。 兩人先后上了車。姬丹剛坐下,便吐出一口鮮血。 青莞大驚:“殿下!” 說著,她掀開布簾,欲喊車夫停車。 “不用……”姬丹慌忙拉住青莞的袖子,急動這下喘息連連。 她只想快些離開這里,離得越遠(yuǎn)越好,這樣也許就不會心如刀絞了。 將頭輕輕靠在青莞的肩膀上,任憑一行行清淚無聲而落……這一刻,她終于不用再像從前那樣,即使失去所有也要竭盡全力去忍耐,去偽裝。 原本聒噪的青莞此刻一個字也沒多說,只是一下下?lián)嶂Уさ暮蟊场?/br> 馬車在夜色中頂著漫天風(fēng)雪,緩緩向前行進(jìn)。 遠(yuǎn)方,天將明未明…… ——第一卷完—— ※※※※※※※※※※※※※※※※※※※※ 感謝“我哪天才存在?”的地雷! 丹兒氣哭了氣跑了,阿政你就等著后悔吧。 有一點(diǎn)作者菌一定要澄清,阿政并不愛苦夏,一點(diǎn)點(diǎn)都不愛,政治上的聯(lián)姻而已。當(dāng)然,他會待苦夏很好,這又是后話了。 第一卷就這么多,接下來就輪到第二卷千呼萬喚始出來了。新的篇章開始,新的人物出現(xiàn),背景也由朝堂轉(zhuǎn)移到江湖,丹兒和阿政又會有怎樣的奇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