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蘭舍匆匆用了早膳，嬴政便趕往章臺宮上朝。

    忙活了一天, 待他批完奏報出來時, 早已過了戌時。

    “王上今夜是去蘭舍看杜七子嗎？”一個小內(nèi)侍亦步亦趨地跟在嬴政身后問道。

    “自然。寡人早膳時便與她說好了的, 君無戲言。”

    小內(nèi)侍點頭，指揮抬轎輦的宮人往左拐上大道。

    沒想到，坐在步輦上的嬴政突然開口：“怎么走的是這條路？”

    小內(nèi)侍連忙答道：“回王上的話，走宮中的大道確實是繞了一截路, 但是這里路況更好，且在夜間道路兩旁都有宮燈照明?！?/br>
    “還是走小路吧。時辰也不早了, 抄近道快一些, 不要讓杜七子等太久?！?/br>
    聽到嬴政三句話不離杜七子，內(nèi)侍趕緊走上前讓宮人們掉轉(zhuǎn)方向, 同時心里不禁感嘆君王的心思真是令人摸不著北，昨天剛剛把樊少使打入冷宮，不料晚上就跑去把人寵幸了, 今早便放了出來……君王臨幸冷宮, 這可是秦宮里的頭一遭??！

    本以為這樊少使一朝復(fù)寵, 后福不淺, 想來今夜應(yīng)當(dāng)還是她侍寢，豈料王上轉(zhuǎn)頭又說要去杜七子那兒……

    看來趙府令說得對——王上的心思你別猜, 猜來猜去也想不明白。

    小內(nèi)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嬴政忽然又說了句“停”, 宮人們立馬停下腳步, 穩(wěn)穩(wěn)地放下轎輦。

    “此處風(fēng)大, 王上不宜久留?！眱?nèi)侍趕緊出言提醒，同時暗暗自責(zé)怎么沒帶件披風(fēng)出來。

    “無事……”嬴政端坐于步輦，抬手道，“去把阿房宮的掌事宮女叫過來，寡人有話要問她?！?/br>
    小內(nèi)侍如夢初醒，原來他們走到了阿房宮門口！

    所以說，剛才王上執(zhí)意走這條偏僻幽靜的小道并非圖個近，而是順道可以看看阿房宮那位？

    可問題是，王上也沒進去??！

    阿胡很快過來，俯身朝嬴政行了個禮：“不知王上駕臨，請王上恕罪?！?/br>
    話雖如此，但這一刻她卻十分高興……果然，王上心里終歸是最在乎貴人的！

    然而，嬴政接下來的話則無異于潑了一盆冷水：“寡人只是路過，無須接駕。”

    希望一下子落空，阿胡的笑容當(dāng)即凝固在了臉上，卻聽嬴政不咸不淡地問道：“她今日飲食如何，睡眠如何？”

    阿胡斂去失望的心緒，平復(fù)語氣后一一作出回答：“貴人仍舊食欲不佳，但今□□著自己多用了一碗米飯，晚膳后說身體不適，早早就歇下了。”

    誰知剛說完，嬴政便“噌——”一下從轎輦上站起，三兩步走到阿胡面前：“身體不適為何不請醫(yī)丞？寡人不是安排了夏無且為她診治嗎？”

    阿胡的頭垂得很低，語氣卻淡定得很：“貴人說這是孕婦的正常反應(yīng)，太醫(yī)令日常事務(wù)眾多，不能總是麻煩別人?！?/br>
    “荒唐！”嬴政袖子一甩，面色甚是難看，“治病看診乃醫(yī)丞職責(zé)所在，怎么能說是麻煩？！她現(xiàn)在有了身子難免犯糊涂，你們這些做奴婢的難道也跟著犯糊涂？！”

    “奴婢知罪，奴婢該死?！卑⒑焐侠侠蠈崒嵳J罪，內(nèi)心卻在盤算著若能讓王上心疼，別說自己認個錯，挨頓板子也值了。

    “以后她若再有哪兒不舒服，你直接去找夏無且便可，萬不能再由著她?！笨粗蛟诘厣系陌⒑?，嬴政輕聲嘆息，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在這里訓(xùn)斥一個下人，便揮揮手讓對方回去。

    阿胡遂跪拜謝恩，起身時宮人們已抬起轎輦，走在前面的內(nèi)侍不時催促著：“快，杜七子該等急了……”

    ·

    杜七子其實一點都不急，嬴政下了轎輦，步入蘭舍時，她正扛著一把精巧的花鋤蹲在花間培土，圍墻外是她自己扎的一圈籬笆。

    嬴政看她干得起勁，便示意宮人們不要出聲，自己則緩步走到對方身后。

    好奇地觀察了一會兒，然而并未看出什么名堂，他覺得無趣，便開口道：“這些都是下人做的，你費這個力氣干什么？”

    杜七子正準備拿剪子修剪枝葉，猛然聽見背后有人說話，驚得一轉(zhuǎn)身，見是嬴政在身后，連忙行了個禮。

    “是不是等寡人等得急了，沒事做才干這些雜活來打發(fā)時間？”關(guān)上寢殿的門，嬴政一邊任由杜七子為自己倒茶，一邊隨口問了句。

    “王上這話說的！”杜七子輕笑，“端茶遞水也是下人干的活兒，臣妾既然能侍奉王上，為何就不能侍奉自己心愛的花呢？”

    “把寡人同那些花花草草相提并論，你膽兒夠大的呀！”嬴政批了一天的奏章，幾乎沒怎么喝水，此時早已口干舌燥，灌了幾大口清香潤喉的菊花茶，先前嘴里喉嚨里火燒火燎的感覺一掃而空。

    杜七子抬眸，清秀的眉眼在燈下平添了一絲嫵媚：“那王上打算如何罰臣妾？”

    嬴政將茶盞往旁邊一擱，瞟了一眼杯底的菊花和蓮心：“看在這茶水甘甜解渴的份上，就不罰你了……還像往常我來你宮里那樣，你忙你的，我忙我的?！?/br>
    杜七子點頭，坐在燭燈下繼續(xù)忙她的針線活，嬴政則找了些書籍，斜靠在軟榻上看書。

    兩人果真各忙各的，氣氛卻出奇的平靜祥和。

    過了一會兒，嬴政把書丟在一邊：“你這兒的書怎么這么難看？不是講養(yǎng)花養(yǎng)草的就是講藥理的，寡人也看不明白……”

    杜七子“噗嗤”一笑：“臣妾宮里的藏書當(dāng)然是臣妾平日里看的，王上愛看的都放在甘泉宮了，臣妾這里可沒有?！?/br>
    嬴政對于偶爾的打趣，倒也不生氣：“以后記得備些寡人喜歡的書籍?！?/br>
    “好……”杜七子剛應(yīng)允，接著又想起了什么，“就是不知王上平常愛看什么書?！?/br>
    看著對方一副乖巧討教的模樣，嬴政有些哭笑不得：“別人都想方設(shè)法投其所好，恨不得變成寡人肚子里的蛔蟲。你倒好，從來對寡人都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br>
    杜七子專心致志地繡花，頭也不抬一下：“王上對臣妾不也如此么。說句大不敬的話，王上不喜歡臣妾，臣妾也從未將您放在心上，我們倆只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除了孩子之外，再無任何瓜葛?！?/br>
    嬴政點了點頭：“說得有理，其實大多數(shù)宮妃都抱著差不多的想法。寡人許她們以及她們的家族富貴榮華，她們?yōu)楣讶司d延子嗣，說白了都是互相利用，公平交易。只是這偌大的后宮之中，也就你敢說這個大實話。”

    “可偏偏王上就是愿意聽臣妾的大實話。不過王上剛剛說到‘公平交易’，臣妾卻認為未必皆是如此?！?/br>
    “哦？”嬴政挑眉，不由得湊近杜七子身旁，“說來聽聽?！?/br>
    杜七子針線不停，轉(zhuǎn)眼間一朵金燦燦的秋菊經(jīng)她的巧手躍然而出：“王上的所作所為對于阿房宮的丹兒meimei而言，就很不公平。她如今有了身孕，可王上連個冊封禮都不給，昨夜更是去冷宮臨幸獲罪宮妃，王上敢說此舉不是故意氣她嗎？”

    “眼睛夠毒的……”嬴政干脆在杜七子身邊坐下，看她低頭繡花，“宮里人總說端華夫人冰雪聰明、善解人意?？梢拦讶丝?，論起聰明勁兒來，她不及你十中之一。”

    “王上過譽了。端華夫人乃是將軍府的大小姐、上將軍的智囊，自幼飽讀詩書、學(xué)富五車，臣妾不過是一介女醫(yī)出身，怎比得過人家呢！至于端華夫人為何不能體察圣意，那是因為她對您還抱有幻想，不愿面對現(xiàn)實罷了?！倍牌咦永^續(xù)口無遮攔，只因她知道嬴政聽?wèi)T了后宮眾人的阿諛奉承，此刻只想聽實話，索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見嬴政遲遲未發(fā)一言，估摸著他是無話可說了，于是杜七子繼續(xù)剛才的話題：“王上還沒回答臣妾，為何對丹兒meimei如此不公平呢?！?/br>
    嬴政無可奈何地一笑：“如你所見，我們的確鬧了些別扭。但你有句話說得不對，寡人唯獨對她抱以真心，不是交易?！?/br>
    聽了這話，杜七子相當(dāng)不以為然：“原來是王上在別處受了氣，才想著要扳回一城?？蓱z我們這些人，平日盡心盡力侍奉您不算，還得陪著您演這一出出的戲。”

    嬴政一副沒心沒肺的口氣：“對，你們不演也得演。”

    “演！臣妾陪您演就是！不過丑話說前頭，女人嘛，晾一晾倒也無可厚非，但別把戲演得太過。丹meimei如今的身子可經(jīng)不起……”談話間，杜七子的刺繡已經(jīng)完工，舉起來遞給嬴政，“王上覺得，臣妾繡得如何？”

    “蜀女的繡藝果真名不虛傳！論女紅，后宮中若是你自稱第二，恐怕無人敢稱第一了?！辟宦晕⑶屏艘谎?，便被那活靈活現(xiàn)的花兒吸引了目光，隔著布料仿佛都能聞到淡雅的花香。

    “既已繡好，那便早些歇息吧?！闭f完這一句，君王起身走向臥榻。

    “是。”杜七子扯出一抹笑意，低頭吹滅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