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洗塵
太子丹看似從容不迫、實則心懷忐忑地從馬背上下來, 仰望著高松巍峨的城門, 心緒起伏不定。 竊符調兵之事只能瞞一時, 但愿這次的計劃能一舉成功, 為燕國除掉心腹大患,也好讓自己將功折罪…… 回到薊城的王宮,太子丹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燕王喜圣體抱恙,已有一月未臨朝, 因此虎符的事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 不管這個消息好不好, 至少對于目前的太子丹來說,無疑是有利的。 君父抱病, 太子監(jiān)國, 大權在握, 于他而言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機會。 一旦燕王喜病愈,權力被收回,此前偷盜兵符、損兵折將的事便會徹底敗露。 他沒有退路,只有牢牢把握住這唯一的機會去孤注一擲。 · 荊軻以為回到薊城后迎接自己的少不了冰冷的水牢,或是殘酷的刑罰, 沒想到的是那些衛(wèi)兵將他送往都城郊外的一處行宮軟禁了起來, 天天好吃好喝的供著,就這樣過了三日,終于有人找上了門。 來人是宋意, 順便還帶了一件甚為華麗的衣袍過來, 說是太子丹為他量身定做的。 見荊軻露出疑惑的神色, 宋意又道:“今晚酉時, 主上在東宮為你設宴,你盡早準備一下?!?/br> “太子殿下有什么話直說便是,不必這般繞彎子?!鼻G軻并未對那衣服瞧一眼,如今他全身經(jīng)脈被封,太子丹仍嫌不夠,每日還不忘差人送來軟筋散讓他服下,可謂是將防范措施做到了極致。 可荊軻還是沒想通,太子丹既如此忌憚他,為何不直接下死手免得夜長夢多? 若對方確實要脅迫他去做什么事,也大可不必這樣惺惺作態(tài)。 “這是主上的意思,你有什么疑問,可以和主上當面說。”宋意并未多言,他只是個帶話的,既然話已經(jīng)帶到,任務也就完成了,其它不該管的他絕不多說一個字。 · 黃昏之后,東宮的馬車果然準時來到了殿門口,荊軻不知太子丹葫蘆里賣什么藥,但還是順從地換上了新衣,登上了宮車。 衣服的確是為他量身裁制的,連腰封與對襟都十分合身,然而荊軻卻覺得不太舒服,說又說不上來。 其實暗衛(wèi)出身的他穿的最多的莫過于夜行衣,別說是這樣的錦衣華服,就連普通老百姓的粗布衣對一個暗衛(wèi)而言都是一種奢侈。 正如他的老師鞠武說的——黑夜才是他們最好的保護色,一旦見了光,大白于天下,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 思緒聯(lián)翩間,美貌的宮娥打起珠簾,垂目恭候在兩旁,將荊軻迎了進去。 紅珊瑚繡毯從臺階一直鋪向正殿,大廳正首端與東面各放一張雅座,皆有若干玉面柳腰的婢女隨侍于側,遙遙望去,人面桃花,亭亭成景。 東宮的正殿乃是燕國歷代太子與朝臣議事的場所,燕王喜耽于享樂,很多國策的商討與制定往往并不在朝會或御書房,而是在這一間不大的殿堂里,由他的儲君來完成。 而太子丹工于心計且剛愎自用,寧可成天鉆營那些個陰謀詭計也不愿在國事上下功夫……因此,真正在這里為家國社稷夙興夜寐、殫精竭慮的,只有他的孿生meimei、那個被稱為影子和替代品的人。 “荊卿回京,一路甚是辛勞。本太子特意備下薄酒,為荊卿接風洗塵?!碧拥ふf完,幾名宮女極有眼色地來到荊軻身旁,為其布菜斟酒,十分殷勤。 “荊某曾為暗衛(wèi),今為囚徒,擔不起‘荊卿’二字。區(qū)區(qū)一具血rou盡握于太子殿下之手,生死有命,無怨無悔?!鼻G軻語氣冷硬,一雙清俊眉目仿佛凝了霜雪似的,一時間那幾個為其添菜倒酒的宮婢也不由得停了手。 宮里的奴才,哪個不是慣會察言觀色、揣度人心,見荊軻擺明了油鹽不進、不識抬舉,不禁內心惴惴。 太子丹似是早就料到他會說什么,并沒有在意,只揮揮手讓荊軻身邊的宮娥退下:“說的沒錯。你以前的確是一名暗衛(wèi),可你已經(jīng)離開了黃金臺,便是自由之身,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手下,為何擔不起‘荊卿’這二字?至于過去那些恩恩怨怨,不妨就讓它過去吧,你們也無需再揪著不放……你我之間誰也不欠誰的,如今正值用人之際,本太子吝惜人才,荊卿何不摒棄過往,承了本太子這個情?” 一番話看似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誠懇禮讓之至,荊軻卻暗自冷笑,尤其那句“別再揪著不放”,簡直諷刺至極! 他深知太子丹品劣難琢,卻未曾想到竟會恬不知恥到這般地步。 究竟是誰揪著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將他們逼上絕路? 又是誰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荊某是個粗人,空有一身武藝,太子殿下高看了。”荊軻垂眸,看著玉樽里清冽的瓊漿。 不遠處的獸頭銅爐里緩緩吐著青煙,水沉香的味道太濃烈了些,熏得他有些不適……同樣是雙生血脈,然而姬丹從不用熏香,房里時常擺著瓜果,淡雅清新的果香飄散在鼻尖,一如其人,內斂之下包裹著的卻是溫柔的內里。 太子丹笑了笑:“荊卿何須妄自菲薄?本太子不才,未有伯樂之慧眼,使得大材小用、明珠蒙塵,幸而及時醒悟,還望荊卿給本太子一個彌補的機會,同樣也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荊軻五指扣緊杯沿,自是明白對方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則不言而明——太子丹在警告他,這實則是給姬丹活命的機會,他作出的選擇直接決定了那人能否活著走出臨淄閣。 想到這,荊軻深深吸氣,強忍住血氣上涌的沖動:“殿下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不急。既為荊卿接風,怎么也得好好吃完這頓飯才是?!碧拥ぢ朴频刈哉遄燥?。 此時侍從又呈上一道主菜,看上去像是炙烤鵝肝,薄薄幾片烤得焦香四溢,在銀盤里拼成花朵的模樣,底下用青翠時蔬托著,淋上一層色澤鮮亮的醬汁,一眼望去便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雖說荊軻對衣食住行這些從不講究,更不是一個貪圖口腹之欲的人,但他也知這炙烤鵝肝乃是一道罕見的宮廷名饌,據(jù)說要生剖的肝臟才能保證其絕佳口感,因此制作過程十分血腥殘忍。 伴著絲竹管弦的裊裊余音,太子丹開口道:“荊卿坐了這么久,一杯酒一口菜都沒碰,想來是這些吃食不合口味。不妨嘗嘗宮廷御廚做的這道‘肝膽相照’,如何?” 看對方仍舊坐在那兒不動,他亦不以為意,繼續(xù)自說自話:“這道菜以往都是用生剖的新鮮鵝肝為食材加以烹飪,本太子別出心裁,用了馬肝代替鵝肝,而且是千里馬的肝臟……” 荊軻猛然抬起頭:“千里馬?” 眾所周知,千金買骨,一將難求,戰(zhàn)馬也是如此。 而千里良駒,更是有價無市,太子丹居然…… “荊卿不必詫異。千里馬固然珍貴,但也不過是稀缺的戰(zhàn)備資源,若能招攬到荊卿這樣百年不遇的良材,可抵千軍萬馬。說到這匹被做成菜肴的馬,它叫‘白虹’,荊卿應是見過的?!?/br> “你說什么?你把‘白虹’殺了?!”荊軻驟然用力,手中的檀木箸被他硬生生折斷! “白虹”是姬丹的愛駒,從一只剛出生的小馬駒開始就被姬丹養(yǎng)在身邊,陪著她一路踏過刀山火海、坎坷征途,看盡中原列國的山川風月、四時美景,亦是她最親密無間的伙伴…… 沒想到太子丹不光將“白虹”殺了,還生剖其肝,做成菜肴,簡直泯滅人性! “是啊,誰讓這畜牲不知好歹。如今本太子才是它的主人,騎它不是理所應當嗎?它倒好,竟敢把我從背上甩下來,差點讓我摔斷腿!對付這種不識抬舉、冥頑不靈的東西,本太子還需要客氣么?況且聶政刺韓傀,天現(xiàn)白虹貫日異象,這名字實在不吉利,本太子不喜。”太子丹輕描淡寫道,仿佛說的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荊軻強忍著怒意,他很清楚現(xiàn)在的境遇,內力被封之下就算強行動手,吃虧的也還是他自己。 眼看荊軻似要動怒,緊接著卻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太子丹內心暗暗驚嘆不愧是“天下第一劍”,都到了這個地步,心性還能如此堅韌克制,聲色不顯,當真非一般人物所能及。 思及此,他面帶微笑,稍稍抬手讓宮人將菜肴撤下:“既然荊卿對美酒佳肴不感興趣,不如來些雅樂歌舞助興吧?!?/br> “不必了,荊某對此一竅不通。”荊軻壓下胸中憤懣,冷冷回了句。 設下一個意味不明的筵席,讓他穿上華麗的衣袍赴宴,又讓他吃千里馬的肝……荊軻實在搞不懂太子丹究竟想干什么,折騰出這么多名堂難道就是為了折辱他這個階下囚不成? “荊卿何必急于拒絕,下面可是重頭戲,錯過就太可惜了!”太子丹說完拍了拍掌,原先裊裊不絕于耳的絲竹之聲戛然而止,樂師們紛紛退下以清出場地。 殿門忽而一開,冷風簌簌吹了進來,沖淡了殿內過于濃郁的熏香之氣,卻加入了一絲幽幽冷香,猶如裹著冰雪盛放的紅梅…… 耳畔隨即響起一陣“叮鈴叮鈴”之聲,飄飄渺渺似有若無,只見一雪衣女子抱著琴自殿門處款款步入。 那女子蒙著隱隱綽綽的面紗,只露出一雙燦若星辰的晶亮眸子,如墨青絲被一只玲瓏剔透的白玉發(fā)扣挽在鬢邊,一對秀氣的玉足赤著,一步一步踩在絨毯上,隨著輕搖慢曳的步伐,戴在腳踝上的銀鈴發(fā)出悅耳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