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奇貨居1
公子異人站在驛館大門前, 他的隨從小五和小六蹲在大門臺階旁。 公子長身玉立, 相貌堂堂, 雖一身布衣卻站姿優(yōu)雅, 風度翩翩。 隨從哈欠連天,精神不振,雖長得也不丑卻坐沒坐相,人也跟著平添了幾分埋汰。 異人實在看不下去:“跟你們說過多少次,要‘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 看看你們兩個的姿勢, 佝僂著背耷拉著眼皮, 兩只手還互插在袖子里,讓人看了成何體統(tǒng)?” 小六一向最是心直口快:“公子啊,體統(tǒng)又不能當飯吃, 再說我們只是在曬太陽……” 小五也跟著幫腔:“就是就是, 太陽又不會因為我們蹲著不好看而提前下山, 也不會因為看到公子站得端正而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高高掛著?!?/br> 異人被這倆的話噎住,好半天才無奈道:“你們倆這般不像話, 對得起你們的名字嗎?” 小五小六都姓任, 是一對親兄弟,父母早亡, 打小就進了秦宮,一直在秦王孫異人身邊伺候。兩兄弟人如其名, 小小年紀便長得人五人六的, 做事麻溜利索, 腦瓜子也轉得快,在一幫子侍從中顯得十分出挑。 然而可惜的是,兩人跟錯了主子。 昭襄王嬴稷子嗣眾多,自己又身體康健,遲遲未立太子。而在一干王孫中,異人才能平平,性格也不怎么討喜,母親夏姬又只是個身份低微的侍妾……家世、才華、性情沒一樣拿得出手,別說昭襄王對自己這個親孫兒沒留下過什么印象,連異人的父親安國君尚且都沒正眼瞧過他。 異人就這樣毫無存在感地在秦宮活了十八年,直到秦趙關系惡化,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他那個一貫涼薄自私的父親一聽說兩國要互派質子,忽然間就想到了自己還有這么個兒子。 于是,異人自行打點行裝,帶上小五與小六千里迢迢奔赴趙國的邯鄲城。 一晃一年過去了,日子卻依舊不如意。 若說以前在秦宮時,也僅僅只是不受重視罷了。論身份,他依然是尊貴的秦王孫;可到了趙國,卻變成了不受待見,這待遇可就千差萬別了。 剛開始,驛館的人礙于禮節(jié)與顏面,對他至少表面上還算客氣,沒多久就漸漸怠慢了,態(tài)度也冷了,連帶著每日的吃穿用度亦跟著縮減了不少。 “那些狗仗人勢的東西,真是越無法無天了!一日三餐連頓像樣的rou食都沒有,過冬的炭火只有去年的一半,更過分的是,今年的冬衣居然只分給公子兩件,而且還是幾年前的舊料子。和他們論理,他們竟說什么‘財政緊張,人人都需縮減開支,冬衣兩件一洗一換足矣’……聽聽,這是人話嗎?咱們公子什么身份,何曾受過這種委屈?!”想起幾日前的遭遇,小六憋了一肚子氣,絮絮叨叨個沒完,“驛館掌事的老婆,就是上個月剛過門的那個,昨兒個我親眼瞧見的……一身穿金戴銀、綾羅綢緞!不是說縮減開支么,也沒見他們自己節(jié)衣縮食,倒是只會揀軟柿子捏!” 一旁的小五像是沒吃飽飯,頹頹的提不起精神:“你莫不是餓傻了,罵人就罵人,公子招你惹你了?干嗎說人家是軟柿子?” “我沒說公子是軟柿子,我是說他們欺負人!” “你明明說了。” “我沒有!” “好啦——”異人被吵得腦殼子疼,修長的眉擰成一個疙瘩,“蹲在人家驛館大門口吵吵嚷嚷,你們讓我的臉面往哪兒擱……” 話音未落,伴隨著突然而至的鈴響,眼前一陣五光十色眼花繚亂,但見一輛珠光寶氣、華麗無比的馬車從三人面前疾馳而過,車檐四角掛著的金鈴一路叮叮當當,揚起的塵土撲了異人滿頭滿臉。 “公子!” “公子……” 小五和小六見狀,趕緊用袖子為其擦臉。 異人沒好氣地揮開他們倆,一邊噴嚏連連,一邊揉著自己的兩眼和鼻尖。 他從小體質敏感,每年冬春時節(jié),只要稍微受了點刺激便會鼻癢鼻塞,嚴重時還會頭暈眼花、涕淚橫流,難受得緊。 “誰家的車夫,駕車不長眼睛!”小六跺了跺腳,恨恨地罵了句。 小五踮起足尖,望著路口處馬車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中透出一絲羨慕:“我還沒見過那么大、那么豪華的馬車,簡直比咱們王上的宮輦還要拉風……不知里面坐的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異人好容易止住了噴嚏,鼻子卻還是泛紅,望向路口盡頭處的眼神里帶著幾分輕蔑不屑:“還能是哪位,自然是邯鄲城大名鼎鼎的富豪——呂不韋?!?/br> · 呂不韋坐在寬敞的車內假寐,他的好友趙豪在一旁嘀嘀咕咕吐槽:“你這馬車是哪個工匠大師設計的?這年頭,珍珠簾子早過時了好不好!瞧瞧這車壁、車門……不是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鑲滿五顏六色的寶石珠玉就顯得很高大上,有種審美叫做‘低調中的奢華’,懂了嗎?” “不懂,也不想懂?!眳尾豁f睜開眼,斜斜瞥向自己的好友。 趙豪依舊對呂不韋的審美繼續(xù)嗤之以鼻:“不韋賢弟,不是我說你。這幾年你生意越做越大,可你的眼光卻變得越來越俗不可耐了。我可提醒你一句,今晚醉仙館里的場面可不小,你不出手也就罷了,若是出手,到時候別搞了些庸脂俗粉帶回去,兄弟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趙豪話里提到的“醉仙館”乃是邯鄲城內久負盛名的煙花地,一般像這種稍有檔次的風月場都會取一個風雅的名字,“醉仙館”顧名思義,能讓神仙沉醉不歸,甘愿墜落凡塵的地方。 當然,來此一游的客人并不都是花費重金只為春宵一刻……比如呂不韋。 每月的月初,醉仙館都會舉辦一場盛會,屆時整個邯鄲城里的文人雅士、各界名流皆會聚集于此,對于呂不韋而言,這無疑是個結交各路人物、拓展生意的大好機會。 不一會兒,醉仙館到了。 趙豪第一個下了馬車,長腿輕車熟路地跨過門檻,對迫不及待笑臉相迎的老鴇吩咐道:“廢話少說,要兩間最好的廂房,再拿兩壇最好的‘仙人醉’送我房里。要快!” 呂不韋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取笑他:“看你這猴急的樣兒,竟是跑到勾欄院里討酒喝,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家夫人虧待了你似的!” “別在我面前提那母老虎,一提她我就來氣!成天到晚就曉得在我那兒撒潑打滾耍威風,別人家哪個不是左擁右抱、妻妾成群?偏我不行。不納妾就不納吧,我出門和朋友吃頓飯喝兩杯,她也喋喋不休,晚上回家遲了點更是沒完沒了的數(shù)落……當初我真是瞎了眼,找了這么個悍婦!”趙豪進了房,只見案上已備好了薄酒。 兩人隨便席地一坐,你一杯我一杯對飲起來。 趙豪一連好幾杯下肚,已是微醺,話頭也比剛才更多更無所顧忌:“她不是喜歡管天管地,連酒都不讓我多喝么?我偏就喝它一大壇子!她不是不許我晚歸么?我這次偏要和她對著干,不光晚歸,我還夜不歸宿!我趙豪,好歹也是生意場上有名號的,還能怕了一個老娘們不成?!” “能被夫人管著也不錯,至少證明她還是很在乎你的。趙豪兄,聽我一句勸,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既有了家室,就該收收心,莫要在這些地方瞎折騰……男人么,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才是正道?!眳尾豁f自斟自飲,喝得很慢。 趙豪白了他一眼:“少在這假正經。咱倆都認識這么多年了,你倒是娶個妻生個子給我看看?” “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爹走得早,把家里一大攤子麻煩留給了我。做生意免不了長途跋涉東奔西走,哪像你趙爺那般游手好閑,成天只知道風花雪月……” “瞧你這話說的!不想成親就直說唄,用得著踩我一腳么?!”趙豪說著一挑眉,不由自主想到了什么,“誒,你不會是親眼目睹了我成親后的遭遇,所以不敢娶妻了吧?” 呂不韋一臉鄙夷地瞅了瞅面前的好友,舉起杯盞揶揄道:“說對了,我確實是怕了……怕像你一樣,娶了個母老虎?!?/br> · 醉仙館之所以久負盛名,不單單是因為這里的“仙人醉”是邯鄲一絕,但凡這種煙花柳巷,雕欄玉砌再風雅,美酒佳肴再出名也只是陪襯……只有美人,才是最勾人心魄,讓人魂牽夢縈的存在。 說到醉仙館的姑娘,那可不僅是模樣俏、身段好,論起琴棋歌舞各方面的才藝,也是能人輩出。因此每月一次的盛會,都少不了館閣的姑娘們獻藝助興,若能被在場的哪位達官貴人相中,便是一朝飛上枝頭,從此飛黃騰達。 每到盛會前夕,姑娘們都少不了苦練自己的技藝,或一展歌喉,或一舞傾城……人人皆鉚足了勁,只為那日能夠艷壓群芳,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徹底告別這個充滿著物欲浮華的地方。 “琉煙,過來?!睂挸髁恋呐P房里彌漫著清新自然的熏香味道,幽蘭梳妝完畢,披上外衫,朝身邊的小丫頭招了招手。 “你覺得我這身衣裳如何?賓客們喜不喜歡我今天的打扮?”幽蘭略抬玉臂,原地輕盈地打了個轉,薄如蟬翼的衣袂裙擺飄過,帶起香風陣陣。 作為醉仙館的頭牌,她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館閣內最好的,就連日常熏衣服用的香料也是專挑最貴的買。若說這位幽蘭姑娘有什么過人之處,也無非就是臉蛋兒甚美,歌喉甚甜,舞姿甚妖,那方面的技術甚好……總之,客人覺得好才是真的好。 正因如此,幽蘭一貫自視甚高,橫行霸道,對下人動輒打罵,對其他姐妹亦傲慢無禮,偏偏不少公子哥就喜歡這種調調,更曾傳出有人為了陪夜而競相逐價、一擲千金甚至大打出手的例子。 “聾了嗎!我在問你話呢,這身衣裳好看不?”幽蘭不耐煩地拔高嗓音。 那個名叫“琉煙”的小丫頭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也就十歲上下,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服穿在身上,衣袖長了些不太合身,顯然并不是她自己的衣服。 小丫頭低著頭,好一會兒才怯怯說了句:“好…好看?!?/br> “看你說得這么勉強,難不成是在敷衍我?”幽蘭捏住琉煙的下巴,使其被迫抬起腦袋。 琉煙害怕極了,拼了命地搖頭否認:“沒有……真的沒有……” 自從被分到幽蘭房里伺候,她便時常挨打,身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的,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眾所周知,幽蘭脾氣是出了名的壞,卻礙于她是醉仙館的搖錢樹,連老鴇都要讓她三分,對其專橫跋扈的行為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琉煙不過是個干粗活的小丫頭,即使被欺負得狠了,又能有誰替她做主?! 幽蘭冷哼一聲,放開那瑟瑟發(fā)抖的小人兒,順手摸了一下耳邊精致的簪花,望著銅鏡里的倩影,幽幽道:“晚上的表演正好缺個幫手,你便來協(xié)助我吧?!?/br> · 天黑酉時之后往往是醉仙館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而由于今日正逢一月一度的盛會,因此齊聚于此的八方賓客較往日更多。 趙豪中午喝了個痛快,然后一個人在房間里悶頭大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整個人神清氣爽,精神頭特足,一路走一路興致勃勃地拉著呂不韋,穿過人來人往的長廊,從春桃姑娘新梳的流云鬢一直點評到小曲兒姑娘的時興唇紅。 呂不韋儼然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剛剛那一路瞧下來盡是些吟風弄月的文人墨客,都不是他所中意的。 趙豪喋喋不休說了半天,發(fā)現(xiàn)呂不韋突然停下了步子朝某個方向張望,喊了他兩聲沒反應,便又拉拉他的袖子:“往哪看呢?魂兒被哪位小美人兒勾走了?” 呂不韋收回視線,自言自語了一句:“難道是我看錯了……” “你倒是說呀,究竟看到誰了啊?” “趙偃?!?/br> “太子偃?” 呂不韋點了點頭。 趙豪疑惑不解地撓撓自己的頭皮:“趙國太子來了?難道也是來這兒尋歡作樂的?不對啊,他是太子哎,什么樣的美人得不到,用得著來這種地方?!” 呂不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你就不懂了,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偷?”趙豪嗓門大了點,于是趕緊一捂自己的嘴,又不放心地四處望了望。 “走吧!”呂不韋一扯他的衣袖,指了指前廳的方向,“重頭戲馬上就要開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