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的口鼻被男人的手掌捂住, 出不了聲，幽黑如夜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只是驚訝, 并非恐懼。

    “現(xiàn)在、立刻出城?！蹦腥说拿嫒菰谝黄薨抵心：槐?，語氣卻兇狠得緊，然而異人卻在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緊張與焦慮。

    “你是樊空羽……”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陳述。

    男人顯然吃了一驚，卻下意識地將手中長劍往對方的要害處又抵進(jìn)了幾分：“快點(diǎn), 我的耐心有限?！?/br>
    馬車在顛簸中疾速行進(jìn)，過了這條街就到達(dá)驛館了。

    小六剛剛伸了個懶腰, 這時車廂內(nèi)響起異人的聲音：“改道向北，我要出城一趟?！?/br>
    小五與小六皆面面相覷：“這么晚了，公子出城干什么？城門子時就要關(guān)閉, 明天再去不行嗎？”

    “我忽然想起來有件急事要辦, 過了今晚就來不及了?！碑惾说兔碱┝艘谎奂茉谧约翰弊由系膭θ? 從容不迫道。

    ·

    馬車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子時前趕到了城門口。

    守城官兵要上車盤查，說是為了抓捕“千羽門”的賊首, 必須嚴(yán)查來往所有行人車馬。

    小五小六認(rèn)為他們此舉冒犯了自家公子, 堅決不讓他們查, 雙方一言不合便發(fā)生了口角。小五小六根本不是官兵的對手, 三兩下便被推搡到一邊。

    衛(wèi)兵一把掀開門簾, 但見車廂里坐著一位膚白俊秀的少年郎,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你們趙國人好生無禮！知道里面的人是誰嗎？他是秦王孫異人公子！”小六氣沖沖地挽起袖子上前理論。小五亦覺得對方欺人太甚，與弟弟站在一處打算討個說法。

    “小的無意冒犯公子, 只因賊寇在逃, 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還請公子不要介意。”雖說只是個不受待見的質(zhì)子，可異人的身份畢竟擺在那里，守城的衛(wèi)兵未能搜出什么本就理虧，自是不敢太過分。

    聽了對方的解釋，異人只微微抬了抬眼皮，面無表情道：“那么現(xiàn)在，我可以出城了嗎？”

    “當(dāng)然可以?！?/br>
    小五小六恨恨地瞪了一眼衛(wèi)兵，然后駕著馬車離去。

    ·

    樊空羽指定的地點(diǎn)位于城北郊外的一座廢棄的廟宇，異人下車后，樊空羽便緊跟著從馬車底座下面竄出。

    神不知鬼不覺憑空冒出一個大活人，小五和小六嚇了一跳，剛要質(zhì)問對方是何人、意欲何為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動彈不得，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樊空羽點(diǎn)了小五小六的xue道，又拔出劍指著異人的咽喉，冷聲道：“把你身上的錢全部交出來?！?/br>
    異人未作任何反抗，從衣服里摸出一個癟癟的錢袋，乖乖遞給了他。

    樊空羽掂了掂錢袋的重量，很顯然，里面根本沒幾個子兒……這時，廟里隱約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他似乎很著急，眼神更加兇悍逼人，劍尖碰了碰對方腰間懸掛的玉佩：“把它解下來。”

    異人輕輕嘆息一聲：“這是秦國王族的專屬佩玉，你若拿去換錢只會自找麻煩?！?/br>
    破廟內(nèi)的咳嗽聲越來越大，間或伴隨著急促的喘息，樊空羽忽然間收回了劍，轉(zhuǎn)身急匆匆進(jìn)了廟。

    異人亦跟過去一看，只見破廟里除了幾座斑駁破敗的神像，便只剩下一個個草垛……

    樊空羽循聲走到一個草垛旁，從里面抱起一個瘦小的孩子。

    “期兒，期兒……快醒醒……”

    “他病得不輕，得找個醫(yī)師好好瞧瞧。”看著孩子燒得緋紅的面頰和干裂起皮的嘴唇，異人于心不忍，遂好意提醒。

    樊空羽并未搭理他，繼續(xù)輕拍著懷中稚童的臉，過了一會兒，孩子恢復(fù)了一絲意識，勉強(qiáng)睜開眼，氣若游絲地喊了一聲“爹”。

    “孩子病得這么嚴(yán)重，你既是他父親，為何不帶他去醫(yī)治？”異人鼓起勇氣說道，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此刻面對的乃是一個窮兇極惡的亡命徒，行將踏錯一步便會小命不保，可是一看到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在痛苦中掙扎，不自覺將心里的話說出口。

    樊空羽抬頭瞪了他一眼，兒子的病情令他心急如焚，語氣亦帶上了一絲急躁：“你以為我不想嗎！如今全城都在搜捕我，我又能到哪里去尋醫(yī)師？！”

    “這好辦！把孩子交給我，我有馬車，可以送他去醫(yī)館?！?/br>
    樊空羽冷笑：“你覺得我會蠢到親自將軟肋暴露給別人？等孩子到了你手里，你便會立馬報官，如此一來，我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異人聞言，不禁哭笑不得：“樊大俠為何覺得我會拿一個無辜稚子的命來要挾你？我又為何要報官？你們趙國人自己的內(nèi)訌，與我何干？”

    樊空羽有些動搖，孩子的病再也耽擱不起了，但要全然相信眼前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他也做不到。

    異人嘆了口氣，繼續(xù)試圖說服：“你不信我，我也能理解。這樣吧，我先帶孩子去看病，你武功那么厲害，暗中一路跟隨肯定沒問題，萬一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也大可以隨時一劍結(jié)果了我。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

    樊空羽最終還是答應(yīng)暫時放了異人，并將兒子抱進(jìn)了對方的馬車?yán)?，無論他的內(nèi)心有多少疑慮多少猶豫，此時此刻的他都無從選擇，只得寄希望于眼前這個氣質(zhì)矜貴的少年能夠信守承諾，治好期兒的病。

    就這樣，小五和小六被樊空羽暫時扣留在了破廟里，異人獨(dú)自帶著期兒駕車回了邯鄲城。

    夜深人靜，城里的醫(yī)館早就關(guān)門了，他停下馬車，一家一家挨個敲門，卻都無一例外沒有回應(yīng)。

    異人不死心，沿路挨個找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有一家醫(yī)館不堪其擾開了門，面色卻十分難看：“深更半夜的不睡覺，叫什么魂呢！”

    異人說明來意，懇求對方務(wù)必救孩子一命。

    那醫(yī)師被擾了清夢原本憋了一肚子火，然而看到異人懇切的目光以及滿頭滿臉的汗時，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若不是家人病情危急來勢洶洶，誰又會在寒冬臘月的夜晚出門，還急出一身大汗？

    到底是醫(yī)者仁心，想到這，那醫(yī)師雖老大的不高興，卻還是黑著臉冷聲道：“進(jìn)來吧。”

    異人連忙道謝，然后從車?yán)锉С銎趦海S在對方身后跨過門檻。

    一番切脈診治之后，醫(yī)師皺起了眉，接著數(shù)落起了面前的異人：“你這人怎么當(dāng)?shù)?？瞧瞧孩子面黃肌瘦的樣子，還有這細(xì)胳膊細(xì)腿，一看就是長期吃不飽……”

    異人欲解釋清楚，誰知對方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jī)會，責(zé)怪的話一句接著一句：“這孩子的風(fēng)寒拖了這么久，你若早點(diǎn)帶他醫(yī)治，也不至于病成如今這般地步……”

    異人一聽，也無心去解釋了，急忙問道：“孩子究竟如何？您行行好，一定要救他！錢不是問題！”

    醫(yī)師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了句：“現(xiàn)在曉得著急了？早干什么去了？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再急也急不來，慢慢治吧。”

    異人愣了片刻，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人也禁不住癱靠在了墻壁上。

    如此看來，孩子病雖重卻還是有的治的，想來樊空羽也可以安心了。

    盡管醫(yī)師沒一句好話，實(shí)則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不光答應(yīng)騰出一個小隔間來安置異人和孩子，也并未急于催錢。

    藥效來得很快，期兒服下后不一會兒身上便開始發(fā)汗，異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發(fā)覺熱度褪了一些，心下稍安。

    心里懸著的大石頭一落地，疲憊與深深的倦意便襲了上來，眼皮不住打架……異人實(shí)在撐不住，遂單手扶著腦袋，坐在榻邊沉沉睡去。

    房內(nèi)唯一的蠟燭漸漸燃盡，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色中，樊空羽從房梁上一躍而下，無聲地落在地面，如同一只敏捷矯健的山貓。

    輕柔地?fù)徇^兒子深陷在被窩中顯得分外蒼白消瘦的小臉，他的眼里滿是內(nèi)疚與無奈。

    之前醫(yī)師的責(zé)備他聽得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他才覺得格外自責(zé)。

    若非自己成了舉國追緝的逃犯，期兒這么小的年紀(jì)何至于和他一起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甚至連生了病都只能硬扛……

    瞥了一眼伏在床榻旁入睡的異人，此時樊空羽才注意到在這樣的寒冬夜晚，少年竟穿得如此單薄，絲毫不像是公子王孫應(yīng)有的待遇。

    于是，他轉(zhuǎn)身從櫥柜里面找出一條被子，輕手輕腳地披在了對方的肩頭。

    ·

    卯時剛過，異人便醒了。

    天還沒亮，屋子里仍是一片昏暗。

    他揉了揉眼睛，脖子因長久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發(fā)酸，好不容易站起身，身上的薄被隨著他的動作掉落到了地上。

    異人撿起被子，抖去上面的灰塵，心想著定是那位醫(yī)師嘴硬心軟，看不得自己挨凍受寒，特意過來為自己披上的。

    期兒已經(jīng)完全退了燒，呼吸綿長，睡得正酣。

    異人端了水盆取了布巾，自行去后院的井邊汲水，冰涼透心的井水一掃全部睡意，令他的頭腦瞬間變得格外清醒。

    期兒的身體已開始好轉(zhuǎn)，小五小六想必也不會有什么事，可是樊空羽遲遲不現(xiàn)身，難不成要他一直待在這里照看孩子嗎？

    他倒不是不愿意幫這個忙，可身為一名質(zhì)子，若一連多日不回驛館，難保不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要不，讓那醫(yī)師代為看顧一下？

    異人用布巾擦著臉，腦海里不由得浮現(xiàn)出對方那張比鍋盔還黑的面色，最終還是悻悻作罷。

    ·

    醫(yī)師一直睡到巳時從堪堪醒來，也不急于開門營業(yè)，而是慢悠悠地踱步去洗漱，然后打發(fā)異人去街上的早點(diǎn)鋪?zhàn)咏o他買些吃的。

    都這個時候了，哪還有賣早點(diǎn)的……異人很是無語，卻也只好怏怏地出了門。

    沒想到剛一推開醫(yī)館的大門，一個大熟人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手里提著一個精巧的八角食盒。

    呂不韋？他怎么到這兒來了？

    異人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來看病的？哪兒不舒服？”

    呂不韋拎起食盒，在異人眼前微微晃了晃：“非也，我專程來此請你吃早膳，順便幫你帶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