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羨離開陸氏已經(jīng)半年了。

    她定居在靠近虞城的某個邊陲小鎮(zhèn)，整個人都慢了下來。

    曾經(jīng)她不止一次在想，離開陸氏、離開陸瑾笙的生活。

    后來發(fā)現(xiàn)當這個夢想實現(xiàn)了，生活好像也并沒有比原來好到哪里去。

    小鎮(zhèn)是個旅游地。

    鎮(zhèn)上有個老阿婆，是做手工生意的。

    她自己守著一間賣純手工小玩意兒的鋪子，日子過得逍遙又自在。

    陳羨來了這里之后，經(jīng)營一家書店，她自己就是老板。

    書店就開在阿婆旁邊。

    來到這里半年，陳羨從未見過這阿婆的兒女，她倒是有一個孫子，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紀，是這小鎮(zhèn)初中的體育老師。

    陳羨現(xiàn)如今獨來獨往，她前些年生活節(jié)奏太慢，來到這里之后有意讓自己的生活慢下來。

    她覺得自己曾經(jīng)丟失了什么東西，現(xiàn)在必須慢慢地一點一滴拾起來。

    陳羨跟這阿婆第一次聯(lián)系，是在她來這里三個月后。

    阿婆那天找人來撬了她的門店。

    陳羨后來聽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她從床上起來撒著拖鞋走出去，手里不忘拿了一根棒球棍。

    走出去就跟站在門口的幾人四目相對。

    那個開鎖的師傅手里甚至還拿著她這門店大門的鐵鎖，一時有些尷尬。

    雖然一直未曾來往，而阿婆就在自己隔壁，陳羨也不認為他們就是壞人。

    可如今這場面，也由不得她不亂想。

    開鎖師傅大抵是覺得奇怪，更怕陳羨誤會了什么，手里的鐵頭鎖倏然被他扔到地上，與灰石磚質(zhì)地的地板親密地一碰，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師傅看了陳羨一眼，又轉(zhuǎn)身盯著老太太，十分不解地開口道：“你這老太太怎么能說這房子里沒人呢？”

    陳羨更加不解了。

    后來才知道是誤會一場。

    從前三個月，陳羨的書店每天都會準時營業(yè)，晚上一過五點就關(guān)門。

    而現(xiàn)在，她的書店已是快半個月不曾開過門了，加上門是從里面鎖的，也不見她外出的痕跡。

    阿婆覺得一個人哪能不吃不喝地在屋子里悄無聲息地待上半個月呢。

    加上清晨起床時，老太太聞到了什么東西腐爛的味道。

    她當即就聯(lián)想到隔壁的陳羨，阿婆還以為陳羨出了什么問題。

    得知緣故，陳羨大喇喇地開了門，還請阿婆進來坐。

    她煮茶招待老阿婆。

    阿婆夸贊她的茶技，陳羨倒是十分意外，她說，“太婆您懂茶？”

    阿婆笑道：“不懂，但喝了一輩子茶，這茶泡的好不好呢，一嘗便知?！?/br>
    陳羨泡茶很講究，先拿那個黑色燙金上了年歲的水壺?zé)牭睦镱^噗噗地聲音響起，再將茶葉一點點地鋪上去。

    品茶的話，第一道水一定要先濾掉，喝只喝第二道水泡出來的顏色變淺的茶水。

    阿婆說：“姑娘，你這茶泡的好，是家中長輩喜歡喝？”

    陳羨按照剛剛的手法，給自己也弄了一杯，表情十分平靜，她說：“是曾經(jīng)的老板喜歡喝茶?！?/br>
    “你這老板是個會過日子的?！碧趴偨Y(jié)。

    陳羨笑笑，沒說話。

    這阿婆養(yǎng)了一只沙皮狗，體重嚴重超標，眼皮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身子一扭一扭地像一截豬大腸。

    沙皮狗來串過門，陳羨好心給它喂過一次熱狗。

    她們兩人正說著話，這狗嘴里不知道叼著什么東西搖搖擺擺地走過來，然后笨拙地跨過門檻。

    一陣沖天的臭味襲擊陳羨的鼻息。

    這沙皮狗不知道從哪兒叼了一只碩大的尸體都已經(jīng)腐爛得差不多了的死耗子進來，那味道，著實難聞。

    至此，阿婆才恍然地點頭，看著陳羨說：“我就是聞見這東西才叫師傅來撬你的門的。”

    后來陳羨將拿東西弄出去扔了。

    阿婆看著她，有些好奇，又有些惋惜，“我看你這姑娘還年輕得很，怎么就選擇到這里來了呢？跟我那不爭氣的孫子一樣?！?/br>
    陳羨則有些尷尬，她說：“這里有什么不好嗎？”

    阿婆道：“這里好是好，但這地方會將年輕人的激情跟骨氣一點一點地吞噬掉的?！?/br>
    這樣的日子，陳羨目前是十分滿足的。

    曾經(jīng)的她多有激情啊。

    大學(xué)時期，她省吃儉用，她努力學(xué)習(xí)，各種獎學(xué)金補助金都要拿到手里，周末還要出去做兼職，每日每夜地看書，最后得到學(xué)院保研的名額。

    她當時覺得自己這樣的生活是充實而自在的。

    直到后來她遇到了涼紓。

    那個想來我行我素的女孩，她抽煙，她甚至還在外面跟人打架，基本不去上課，即使老師會點名。

    而幾人就算同住一個屋檐，陳羨也很少跟涼紓碰面。

    她是三好學(xué)生，生活習(xí)慣良好，晚上十點準時上床睡覺的她是不可能遇到半夜兩三點才回宿舍的涼紓的。

    獨來獨往的涼紓，在班上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

    有交集是在大二那一年。

    陳羨要提前修大三的學(xué)分，便破例向輔導(dǎo)員申請拿到了宿舍樓的門襟鑰匙，她每天晚上在自習(xí)室學(xué)習(xí)到一點，然后再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走回宿舍。

    那一周，陳羨幾乎天天都遇到?jīng)黾偂?/br>
    后來長達一學(xué)期的時間，兩人不曾講話，陳羨卻就這么給涼紓開了整整的大半學(xué)期的宿舍大門。

    那是在光線灰暗的宿舍樓門口，涼紓穿著朋克風(fēng)的皮衣跟緊身牛仔褲站在路燈底下。

    有飛蛾在她的頭頂繞來繞去。

    陳羨跟往常一樣，沉默地往大門走，照例放慢腳步等涼紓跟上來。

    但這次，她還沒有走到門口，身后傳來涼紓的聲音：“陳羨，你每天晚上一兩點才睡覺，白天還要上課，不累嗎？”

    陳羨沒有糾結(jié)涼紓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身子一頓，轉(zhuǎn)過身看著涼紓，挑眉問道：“那你每天都一兩點才回來，不累嗎？”

    等涼紓從明亮的光線下走出來，整個人置身在朦朧的黑暗里，陳羨才看清她竟然在宿舍樓下抽煙。

    “能一樣嗎？你白天都在學(xué)習(xí)，而我白天有足夠的時間睡覺?！?/br>
    涼紓腳底輕輕地踩在煙頭上，看著陳羨說。

    陳羨說：“我習(xí)慣了?！?/br>
    很快，涼紓朝她走來，順手奪了陳羨手中的鑰匙。

    陳羨微微愣住，盯著她。

    涼紓開了門，站在光線昏暗的宿舍大廳看著她，陳羨靜默了半秒，跟著進來。

    宿舍大廳一腳有一個半人高的長頸裝飾青花瓷，涼紓朝這個花瓶走去，隨后當著陳羨的面將這把開門的鑰匙扔了進去。

    “你……”陳羨一臉震驚地看著。

    涼紓無所謂地拍拍手，“我知道你早就通過考試了，根本沒必要每天都回來這么晚，這個鑰匙，你也不需要了?！?/br>
    “可是你……”

    涼紓走過來，將陳羨的書包一把薅過來掛到自己肩膀上，這才道：“我以后會準時回宿舍?！?/br>
    陳羨松了一口氣，她跟在涼紓背后，聽涼紓抱怨著：“你這么書包可沉死了?！?/br>
    “給我拿吧。”

    但涼紓并沒有，她說：“你給我開門，我給你背一次書包算抵消了?！?/br>
    陳羨平常其實是有些不敢跟涼紓對視的。

    因為涼紓過得隨性自在，她也長得漂亮，班上有錢的長得帥的涼紓都統(tǒng)統(tǒng)不放在眼里，而這么渺小的自己，在涼紓眼里恐怕就跟微塵差不多。

    所以為數(shù)不多地跟涼紓說話的次數(shù)里，陳羨幾乎都沒有直視過涼紓的眼睛。

    而這晚，在冷色調(diào)的聲控?zé)鬰ao縱的樓道里，陳羨對涼紓說，“就背一次書包抵消不了?！?/br>
    涼紓有些意外，她笑：“要我一直幫你背書包那那可不行，沉死了?！?/br>
    陳羨攥了攥手指，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么呢？”

    陳羨慢慢呼出那口有些得寸進尺的氣息，她說：“涼紓，咱們以后可以一去去上課嘛？不曠課不遲到不早退的那種?！?/br>
    面前的涼紓將身子斜斜地靠在鐵欄桿上，做出為難的思考狀。

    良久，涼紓抬腳往樓上走，她一邊走一邊說，“上課可以，但你別強迫我吃早飯。”

    陳羨盯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嘴角卻慢慢地勾起來。

    她沒想過會讓涼紓改變想法的。

    因為一個星期前，她應(yīng)該是見到了涼紓的家人。

    那天，她回來的比較早，所以就坐在外面的花壇那里等涼紓。

    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鐘了。

    涼紓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陳羨很快便要走到宿舍大門前去開門，當她剛剛起身，就見涼紓身后跟著一個女人。

    陳羨那天作為局外人看了一場戲。

    那個穿著旗袍身材十分苗條的女人跪在了涼紓面前。

    她在哀求涼紓好好學(xué)習(xí)。

    而涼紓當時什么都沒說，只是低頭看著那個女人，過了會兒，她轉(zhuǎn)身往宿舍樓門走。

    后來知道那個女人走之后，陳羨才出現(xiàn)打開宿舍門。

    那天晚上的涼紓腳步很慢，陳羨已經(jīng)回到宿舍洗漱完畢后，涼紓才堪堪邁進宿舍門。

    一周后，陳羨才有些自豪。

    那個女人下跪都換不來涼紓的好好學(xué)習(xí)，而她卻可以。

    直到后來的后來，陳羨才明白是為什么。

    涼紓說：“我姨媽這輩子就沒站起來過，她下跪只需要短短的幾秒鐘，而陳羨，你給我開宿舍門這件事卻堅持了整整一學(xué)期?！?/br>
    不了一個人的時候，只能通過她一些平常生活的冰山一角去猜測這個人的性格。

    而當你真正了解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當初你以為的這個人她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陳先后來才知道，涼紓在中心廣場租了一個房子。

    她跟她男朋友江平生住。

    江平生是誰，在那個時候沒有人不知道。

    虞大的傳奇人物。

    那個年紀輕輕就直接被學(xué)校跳級保研的人。

    僅僅是在剛剛讀研的時候他就在國內(nèi)著名的權(quán)威論文期刊上的發(fā)表了自己的文章，內(nèi)容甚至比某些博士文還要見解獨到。

    涼紓跟江平生在一起，是陳羨從來沒想過的。

    陳羨大三的時候?qū)懙漠厴I(yè)論文沒過，還有一次答辯的機會，但論文內(nèi)容問題有點兒大，下次答辯再不過，陳羨將不能提前畢業(yè)，也就是說她不能提前保研。

    那段時間，陳羨一度過得很焦灼。

    一個周末，涼紓讓她外出吃飯，然后竟然邀請她圖書館。

    就是在那個圖書館，陳羨真正見到了虞大金融系的傳奇人物江平生。

    但陳羨還來不及震驚，江平生將她的論文紙質(zhì)資料擺在桌面上，然后逐字逐句地給陳羨講解了當中的存在的問題以及改進方法。

    而涼紓就站在不遠處，低頭翻著一本漫畫書。

    論文講解完成，陳羨將椅子往旁邊挪了挪，她看著江平生，有些結(jié)巴地道：“謝謝江學(xué)長給我講課?！?/br>
    陳羨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自己的所見所聞。

    坐在身側(cè)的江平生，他穿著白襯衫，五官十分完美，眼神專注而柔和。

    他看的是自己斜前方那靠窗而坐的人。

    江平生說：“不客氣，你是阿紓在這里唯一的朋友，她也希望你能很好?！?/br>
    那天，在網(wǎng)絡(luò)還不是很發(fā)達的年代，她跟江平生的照片還是被人傳到了學(xué)校的論壇。

    陳羨長得不差，安靜學(xué)習(xí)的時候有一種別樣的魅力在里面。

    大家都在說她跟江平生是一對。

    這件事從本校傳到了虞大學(xué)子耳朵里，陳羨還好幾次被人問到，她是從什么時候跟江平生在一起的。

    她怕涼紓誤會，跟涼紓一起吃飯時主動提了這件事。

    哪知道，涼紓滿不在乎，她說：“流言蜚語你不要去理會，早知道就不讓阿生在圖書館給你講題了，咱們?nèi)タХ葟d找個安安靜靜的桌子坐一下午更好。”

    “我找機會讓阿生澄清一下吧，這樣對你也不好?！?/br>
    陳羨知道，就算再怎么傳緋聞，江平生也不可能喜歡上其他人。

    因為陳羨曾經(jīng)目睹過江平生是如何對涼紓的。

    那個在虞大被人傳的神乎其神的學(xué)霸級人物，他會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蹲下來給涼紓系鞋帶。

    會心甘情愿地吃掉涼紓吃剩一半的冰淇淋。

    會在涼紓生理期的時候翻越女生宿舍的圍墻給涼紓送藥跟糖。

    而涼紓跟江平生的戀愛就像細水長流。

    身邊只有寥寥的人才知道。

    涼紓不告而別的那個十月。

    陳羨已經(jīng)是研一的學(xué)生了，她回去參加金融本科生的畢業(yè)典禮，在前一天就跟涼紓約好了。

    第二天涼紓沒來。

    以后的每一天，涼紓這個人像突然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一年后，陳羨遇到了陸瑾笙。

    彼時，她正在讀研二。

    陸瑾笙的出現(xiàn)，幾乎毀了她悉心規(guī)劃的未來。

    所以后來很多個日夜，她都在想，要是在那間屋子里，她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結(jié)局是否會不一樣了？

    身邊很多人對她一進陸氏就當上首席秘書的事，眾說紛紜。

    秘書室那群女人覺得是她陳羨跟老板陸瑾笙有一些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

    而還有一些人覺得是她陳羨這個人足夠優(yōu)秀。

    其實她能進陸氏的原因很簡單。

    第一次見陸瑾笙，陸瑾笙只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是她的朋友？”

    “哪個她？”陳羨心跳如雷。

    “涼紓?！?/br>
    男人雙腿交疊優(yōu)雅地坐在沙發(fā)里，幽深的目光看向她。

    陳羨當時愣了一會兒才點頭：“是?！?/br>
    后來她就進陸氏成為陸瑾笙身邊的首席秘書了。

    陳羨想，如果可以，她當時選擇說不是就好了。

    但若說不是，阿紓豈不是連唯一的朋友也沒有了？

    在陸氏的日子很難熬。

    但在陸瑾笙身邊的日子更加難熬。

    因為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臨江別墅的某個深夜。

    陳羨坐在椅子里，看著斜坐在沙發(fā)里半個身子都隱匿在黑暗中的男人，他在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她當時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整個身板挺得筆直，但卻瑟瑟發(fā)抖。

    五分鐘前，陸瑾笙說：“說說她的事情?！?/br>
    陳羨知道這個“她”是指涼紓。

    但她不明白陸瑾笙是什么意思，所以一直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等到陸瑾笙抽完一支煙，他將煙頭撳滅在煙灰缸中，抬頭朝她看來，又說：“說吧。”

    “陸總，我不明白。”陳羨咬著牙，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陸瑾笙忽地低低地嗤了聲，“她大學(xué)時期的事情，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陳羨心里聽了只有震驚，她掐著手心，“我……”

    那個晚上，陳羨給陸瑾笙講了半晚上的故事。

    有關(guān)涼紓的故事。

    從那刻開始，陳羨便懂了，陸瑾笙其實是個瘋子。

    他有嚴重的癔癥。

    人前，他依舊是鮮衣怒馬的鑫耀集團掌權(quán)人，人后，他不過是一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

    但于陳羨來講，他非可憐而是可恨。

    那將近兩年的時光里，陳羨的生活里充斥著一個叫涼紓的人。

    那么多個日日夜夜，她陪著老板陸瑾笙，一遍又一遍地給他講跟涼紓有關(guān)的事。

    幾乎事無巨細。

    陳羨在這兩年的時間里，被陸瑾笙從一個怯懦自卑的人打造成了一個冰冷的機器。

    以至于后來，真正的涼紓出現(xiàn)，陳羨心里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