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前方是怒濤,是火海,是煉獄。他要走進去了。 自己的最后準備還差些什么?李善斌去銀行柜臺取了四萬八千九百二十一元——他工資卡上的所有錢。他的計劃用不著這么多現(xiàn)金,大多數(shù)是留給家里的。他猜想或許卡會很快凍結(jié),只要警察查到他頭上。不能心存僥幸。 他在銀行邊的小超市買了瓶潘婷洗發(fā)水,女兒喜歡這個貴牌子,另加一條硬殼紅雙喜,本來要買兩條的,仔細盤算后,覺得一條勉強也夠,給家里多留點錢。結(jié)賬的時候他看到收銀機旁邊陳列著健達繽紛樂,那是李怡諾最愛吃的巧克力品種,便問一共有幾條。 “都在這里了?!崩习錭ao著貴州口音的普通話說。 那就是五條。 老板的口音讓李善斌覺得親切,他記得之前好像來過一次這家小超市,既然這樣,就多采購一點東西吧。 他拿了五條繽紛樂,又取了三袋兒子最喜歡的開心果放在柜臺上。 “還要點其他什么東西嗎?”老板瞅著他問。 李善斌猶豫了一下,他在心里盤算女兒和兒子的諸般愿望,還有老母親一直念叨的一口好鍋。說起缺的東西,家里太多了,遠遠不是這家小超市里能買全的。他搖了搖頭,說就這樣吧。 老板點點頭,像是有些遺憾,看看貨又看看李善斌。李善斌催他結(jié)賬,老板說你等等,居然又從收銀臺底下翻出兩條健達繽紛樂來。 “你是說都要,對吧?!彼蛄恐钌票?,仿佛要看看他會否反悔。 李善斌笑起來,說都要。 老板幫他把貨品放進塑料袋里,說你來過我這兒吧,老客人了,下次來給你打九折。李善斌說來過一次,他把自己的貴州口音放出來一點,說咱們是老鄉(xiāng)啊。 走出便利店的時候,李善斌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會第三次進這家店了。 然而毒辣的日頭曬在身上,李善斌忽而又想,應(yīng)該再多買點冰淇淋回去,從這里騎回家,速度快點還化不了。他走回店里,沖老板笑笑。老板在打電話,看見李善斌折返,陡然一愣,“啪”地把聽筒擱回座機。 李善斌盯著老板,慢慢收了笑。老板一寸一寸擠出笑來,問還想要點啥。李善斌視線下移,老板的右手兀自緊緊抓著聽筒,青筋暴出,然后又蜂蜇一樣把手松開,縮進柜臺下面去了。 李善斌緊貼著收銀臺,老板往后閃躲,地方就這么點大,他很快意識到無處可逃。努力向上提的嘴角、抽動的左邊眼角、翕張的鼻孔,臉上的各個部位根本無法協(xié)作完成名為“鎮(zhèn)定”的指令,都想各自找個地方藏起來。 李善斌忽然覺得好笑,他從未見過有一個人如此懼怕自己。 “打電話?”他問。 “沒有啊?!?/br> “打給誰?” “哦哦,老婆,我老婆?!?/br> 李善斌沖他輕輕搖頭。 “知道是什么案子嗎?”他問。 老板的臉上像是中了一拳,聳眉咧嘴,額頭沁出細汗,用顫抖的氣音發(fā)出“哈”的疑問。 “那就是知道咯?!崩钌票簏c點頭。 “沒有沒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臉皮已經(jīng)發(fā)白。 “看你那么怕我,多少是知道一點吧?!?/br> 李善斌拿手指指電話,老板連忙抖著手把電話推過去。 李善斌握住聽筒,定了定神,心里掠過女兒的模樣。其實他也怕,但這個時候不能露怯。老板已經(jīng)報警了,如果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還談什么其他?他拿起話筒,按下重撥鍵。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崩钌票骳ao著貴州普通話,把喉嚨壓扁,學(xué)著老板的聲線說。 “剛才搞錯了,應(yīng)該是搞錯了?!?/br> “搞錯了?你不是說看了好幾眼,就是上個月來過的那個人嗎,和照片上的人很像?”電話那頭說。 “剛才他又回來買了兩根冰棍,我和他說了兩句話,這是個剛到上海兩個月的安徽人,到我這里買過三四次了,不是只來過一次的那個。兩個人的鼻子有點像我給搞混了,所以趕快再打個電話來,省得你們白跑一次?!?/br> “哦那好,下次你看到和照片上像的人,再打我電話。把握不大也可以告訴我,我們不怕白跑的?!?/br> “行,好的好的,一定。” 李善斌擱下電話,老板已經(jīng)把僵硬的笑容堆了一臉,連聲說:“搞錯了,確實是我搞錯了?!?/br> “你沒搞錯,你心里知道的?!?/br> 老板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夾在哭笑之間的表情:“我不會說的,我絕對不會再打電話了?!?/br> 李善斌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手指豎起來。 “五個鐘頭,你忍得住嗎?” 老板微微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 “五個鐘頭以后,你可以打電話報警?!?/br> 老板露出他最諂媚的笑容,說:“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br> 李善斌把電話機上的線拔了,用手拽一拽,老板連忙把電話線的另一頭從墻上拔下來,整根交給李善斌。 “你有手機的吧?!?/br> 老板飛快地摸出手機放在柜臺上。 李善斌卸下電池板,把手機推回去。 “其實,我記得這條街上有地方買手機電板,或者你也可以借別人的電話打?!?/br> “哎呀哎呀,”老板急了,“您給我一條路走,我怎么會不知好歹,怎么會嘛,您都說了五個鐘頭,我要是這都熬不住,急著去投胎啊。別說五個鐘頭,我跟您保證,這五天里我都把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的!” 李善斌把塑料袋里的巧克力和開心果拿出來,把電話線和電池板裝進去,扎起袋子,輕輕拍了拍,然后推還給老板。 “五個鐘頭,五個鐘頭以后,不管我怎么樣,你肯定是安全的。” 李善斌出了超市,把捧著的巧克力和開心果放進自行車前兜里??缟宪嚨臅r候,他看見老板從店里趕出來,把塑料袋扔進路邊的垃圾筒里,然后日本人似的給他鞠了個深躬。 他騎起來,兩邊的景物夾道矗立,將他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他知道,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就此開始了。 第10章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老馮打電話給王興報告突破性線索的半小時后,一把與監(jiān)控錄像中男子所購買的同品牌同規(guī)格的鋸子就被送到了“六一三”碎尸案專案組。經(jīng)鑒定,這款鋸子的鋸齒形態(tài)和齒間距,可以形成與尸塊相符的傷口。王興召開專案組會議,確定錄像上的不明男子,為本案頭號嫌犯。 不明男子只有一個像素不太清晰的側(cè)面。王興把原來的五個組壓縮,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手去跟原有的線索,抽調(diào)出來的大部人馬另分兩組:一組去比對公安系統(tǒng)全國數(shù)據(jù)庫里所有符合基本年齡性別特征的有案底的人,因為圖像不夠清晰,這工作基本要靠人眼分辨;另一組上街。 王興把其他人派完,最后問老馮愿意去哪個組。老馮說上街。 王興看著他嘿嘿直笑,忽然大吼一聲:“老馮!” 老馮愣怔著,慢慢站起來。 “老馮你這么多年怎么干活的,大家都看著,現(xiàn)在是綠葉熬成紅花。這個案子要是能破,你這個大功逃不了,而且我個人特別希望最后老馮你是首功。我在這里說一個事,接下來要是110平臺接了線索,優(yōu)先分給老馮,有沒有意見?”王興大聲說。 老馮有點傻,不知道在這樣轟然沸騰的場面里該做何反應(yīng)。要立個功,他咧著嘴在一群刑警中間想,臨老了,有一個可以和馮小瑤說的案子,將會是……自己破的嗎? 刑警們笑鬧一陣,舒緩了連日的壓力,摩拳擦掌領(lǐng)了新任務(wù)干活去了。反倒是留在原本組里的人頗有些吃味?,F(xiàn)在偵破形勢已經(jīng)倒轉(zhuǎn),本來不算方向的方向上居然有了突破,連嫌疑人的相貌都有了,可他們這條查被害人身份的線,卻還是看不到一點兒曙光。最初步的篩查剛剛過半,后面真要做下去,還有巨大的工作量,留著他們,不過是備著萬一罷了。 上街指的是拿著照片去做細致的走訪。因為現(xiàn)在只是從邏輯上判斷不明男子有重大嫌疑,尚沒有直接的線索把他和碎尸案聯(lián)系起來,所以不能把他的照片貼得滿大街都是。老馮那么多年的走訪工作做下來,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有耐心,每個點都做得很細致,壞處是速度慢,好處是確保把足夠多的信息傳遞給工作對象,并且通過充分交流建立信任感。他會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一旦對方發(fā)現(xiàn)情況,往往會直接打老馮的電話,而不是110。 上街的每個刑警都會劃分區(qū)域,王興還是讓老馮先挑。如果把發(fā)現(xiàn)尸袋的地點連一個圈,雖然專案組判斷兇手對該區(qū)域相當(dāng)熟悉,但這個圈應(yīng)該不是他的日常生活區(qū)。廣安超市離這個圈有一定的距離,老馮選擇廣安超市和拋尸圈的中間區(qū)域作為自己走訪區(qū)的時候,王興沖他挑了個拇指,認同這是最可能發(fā)現(xiàn)不明男子蹤跡的地方。 六月三十日下午,老馮接到了便利店貴州老板的電話。 第一個電話的掛斷頗有些倉促,老馮理解這是老板發(fā)現(xiàn)一個極度危險的嫌疑人時的慌亂反應(yīng)。但是很快又來了第二通電話。第二通電話里,老板沒有先前那么慌張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搞錯了。 老馮看了一下兩通電話的間隔時間。 五十一秒。 老板說,那個顧客又回店里,挑了兩根冰棍結(jié)賬,其間他們聊了幾句,老板確認這不是警察在找的人。老馮反復(fù)模擬這一系列動作,不是說五十一秒里絕對完不成,但是非常非常緊。 老馮撥回去,想再問問清楚,但是店里的電話一直不通。他從工作本里翻出老板手機號碼打過去,手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老馮離便利店并不太遠,他決定騎過去看看情況。 老馮走進便利店的時候,離他接到第二個電話,只過去了二十分鐘。 老板看到他有點懵,老馮說你剛才一直在打電話啊,老板搖搖頭說沒有啊,你打我電話啦,老馮說你店里的座機和你手機都打了,全都打不通,稍微有點擔(dān)心,過來看一眼,問問清楚。說到這個時候,老馮終于發(fā)現(xiàn),老板的表情有點不尋常,再仔細一打量,老板的手緊緊按著柜臺上的電話座機。老馮對物件的觀察力要勝過對人的觀察力,當(dāng)下就覺得電話機有哪里不尋常,琢磨了一下,便意識到電話線沒了。 “你把電話線拔了?” “不是我拔的?!?/br> 老馮精神一振:“哦?說說看?!?/br> 老板長舒一口氣,放松下來。這就不怪我咯,他用貴州話咕噥了一句。老馮聽不懂,問他說了啥,老板眼睛往店門外一溜,忽地又緊張起來,說警官你先等我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店去,趕在拾荒者前面把塑料袋從垃圾筒里撈出來。 “我是被逼的,你們一定要保護我的安全啊?!彼贿吔o手機安裝電板,一邊對老馮說。 老板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 “警官,我這個線索是不是很關(guān)鍵,抓到了人,我這里會有獎勵嗎?我也是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的,我看那個人,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br> “他說的是五小時?” “對的,五小時,現(xiàn)在才剛過不到半個小時?!?/br> “如果今天能夠抓到人,而且抓對了人,你肯定有功,我給你申請獎金。” “一定要抓住啊,否則我怕我有麻煩,我在這里開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br> 老板把老馮拉到馬路上,往前指指:“他騎車走的時候,我在后面看著的,他在前面那個路口往右拐了?!?/br> 老馮一拍他肩膀,說有你的啊。 “還有,警官,那個人最后出店時看了眼冰柜,他可能真是為了買冷飲才回來的。要是那樣的話,他絕對住得不遠?!?/br> 老馮心里更有譜了,嫌疑人電話里脫口說的買兩根冰棍,應(yīng)該就是他原本的想法。這么熱的天,不是路程五分鐘之內(nèi),不會想著帶冷飲回去。前方十字路口右轉(zhuǎn),自行車程五分鐘,也就是大約一點五公里的扇形區(qū)域,住宅優(yōu)先。 五小時,嫌疑人一定是打了余量的。他可能要一定的時間作逃亡準備,也可能有一件必須優(yōu)先處理的事情。真實所需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小時,也許兩個半小時,然后他就遠走高飛了?,F(xiàn)在,自己最多還有兩小時。 老馮不貪功,一點五公里的扇形區(q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靠他一個人是沒辦法在兩小時里細細梳理一遍的。他當(dāng)即上報王興,王興下令上街組的所有刑警,以最快的速度,著便衣進入該區(qū)域,同時給區(qū)域內(nèi)所有交警協(xié)警分發(fā)嫌疑人照片。 半個多小時后,即下午四點二十三分,一組刑警報告了收獲。有人認出了照片上的嫌疑人——剛搬到該區(qū)兩三個月的一家新住客的一員,下午早些時候,嫌疑人被目擊者看見騎車回家。 “好像沒看見他出來?!蹦繐粽摺晃涣呤畾q的老人對刑警說。 四點二十六分,老馮進入已被便衣刑警包圍的目標區(qū)域。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里算是鎮(zhèn)上比較中心的地方,那些五層高的住宅樓在半個世紀前非常顯眼。周圍的農(nóng)田在最近幾十年的城市化里變成馬路和樓房,一輪又一輪的侵蝕讓這兒發(fā)炎流膿長成惡瘤。這里的每一幢樓至少被加蓋了一層半到兩層,樓與樓之間是高低起伏的鐵皮頂簡易房,形成了以每兩三幢樓為中心的一個又一個街區(qū)。其實根本稱不上街,只是在野蠻生長的過程中,擠壓出了各種曲里拐彎緊貼房子的小徑。幾年之內(nèi)這里一定會被平整掉,但現(xiàn)在,老馮見到的還是一派魚龍混雜的渾濁場面。 老馮從大路拐進去,仿如踏足一片蟲蛀斑斑的老葉,而主脈不過尋常上海弄堂的寬度。順著主脈走五十米,跛了左腳的目擊老人坐在自家門口搖著蒲扇,從他身后的細徑往里走就是嫌疑人居住的破樓。時間緊急,又怕打草驚蛇,現(xiàn)在還沒能鎖定嫌疑人確切的住處,只知道他和老母親及一對兒女住在三樓。 對公安來說,這是最難抓人的地方,地形復(fù)雜且四通八達,天然的治安洼地。老馮一進來就明白,目擊者所謂“沒見他出來”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嫌疑人可以走的路太多了。現(xiàn)下調(diào)集過來的十多個警察,遠無法形成真正的包圍態(tài)勢,拿來圍住目標那幢樓還勉勉強強。 四點三十四分,王興趕到,主持行動。此時通過對一樓二樓居民的走訪,已把目標縮小到三樓的兩戶人家,再多給一點時間,應(yīng)該可以鎖定。王興決定不等了,兩戶人家同時敲門,在一戶開門的時候,另一戶如果沒動靜就強行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