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外圍保持警惕,嫌疑人隨時可能翻窗跳樓。但是看見可疑目標別一擁而上,這里不良分子聚集,會逃跑的不一定是我們的目標,摟完草竄出來的是兔子是蛇得看準了。”王興強調(diào)完行動要點,揮手讓兩組人進樓。 老馮領(lǐng)著其中一組,踮著腳小跑到三樓,出樓道左手盡頭門口站定,掏槍。另一組從他們后面蹭過去,堵住側(cè)對門另一家,六個便衣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家都是一撞就開的破門板,也都沒有門鈴,老馮回頭看看,接到信號后同時敲門。 身后那扇門先開了,另一組大喊著“警察”一擁而入。老馮向后急退兩步,合身往前撞。門一下子開了,老馮的肩膀卻沒有碰到想象中的阻力,只聽見一聲少女的驚叫。 “警察!”老馮一邊喊一邊踉蹌?wù)径ǎ瑑擅路诸^搶進里屋。穿著牛仔熱褲的少女坐倒在地,長發(fā)散亂紅唇微張,小鹿般驚慌失措。老馮的視線沒有在少女憐弱的美態(tài)上停留,他注意到女孩的膝畔散著兩塊紅白包裝的長條巧克力,然后在桌上看見了其他幾塊和開心果。他高喊“就是這家”,持槍閃進廁所,回轉(zhuǎn)出來的時候碰上先前沖進房間的刑警,三人各自搖頭,誰都沒發(fā)現(xiàn)目標。 少女已經(jīng)爬起來,縮在桌角墻邊尖聲喊:“你們是誰,你們要干嘛?” 老馮亮了警官證,問:“你爸呢?” “出門了?!?/br> “去哪里?” 少女搖頭。 “什么時候回來?” 少女還是搖頭。 “這是你爸剛買回來的?”老馮指著桌上的東西問。 少女遲疑著點頭。 “我爸爸他……有什么麻煩嗎?” 隔壁房間道歉收隊,王興從門外一步跨進來,問:“是這里?” 老馮點頭,王興留他繼續(xù)了解情況,帶著其他人退到樓下。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王興離開前問。 “李善斌?!?/br> 警方由此得到了“六一三”案頭號嫌疑人的身份信息。 “我爸爸他犯法了嗎?”少女追問。 王興沒回答,把現(xiàn)場交給了老馮。 “我們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況。”老馮對少女說。 少女驚魂甫定面頰酡紅,給不了老馮什么反應(yīng),老馮把桌子椅子扶正,回身掩上大開的房門,為剛才的沖撞道了歉,然后問:“你叫什么名字?” “李怡諾?!鄙倥忧踊卮稹?/br> 據(jù)李怡諾說,李善斌在下午三點左右回到家里,放下給她和弟弟買的東西,就又出門去了,并沒做特別交待,這意味著他應(yīng)該是要回來吃晚飯的。老馮問了李善斌的手機號碼,傳給王興,打過去是關(guān)機狀態(tài)。問了李善斌的工作,王興聯(lián)系了印刷公司,得知李善斌已經(jīng)請了一段時間假。 老馮問李怡諾,李善斌為什么請假,李怡諾說她以為爸爸一直在上班,不覺得有什么異常。問李善斌經(jīng)常手機關(guān)機嗎,李怡諾搖頭。問家庭情況,李怡諾說父母好多年前就離婚了,爺爺死得更早,這么些年一直是爸爸在支撐這個家。 李怡諾一直很害怕,話少,老馮問個兩三句,她才答一句。老馮不擅長聊天,又不能拿小姑娘當(dāng)犯人審,常常冷場。 五點零三分,門鎖轉(zhuǎn)動,一位老人領(lǐng)著個小男孩走進來,是奶奶劉桂蘭和弟弟李立。老馮再次出示了警官證,劉桂蘭表示既不知道兒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兒子什么時候回來。同李怡諾一樣,劉桂蘭也有些畏懼,老馮不禁想,如果說小姑娘是因為警方粗暴闖入而受了驚嚇,那老太太又是在怕什么呢? 小男孩李立倒是睜大了雙眼瞪著他,老馮蹲下來,對他笑笑。 “和叔叔說說爸爸好嗎?” 李立回頭去看jiejie,發(fā)現(xiàn)jiejie在小聲抽噎,立刻放聲大哭起來。李怡諾把弟弟緊緊抱住,李立在jiejie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李怡諾抬頭叫了聲奶奶,劉桂蘭便把李立拉到里屋,關(guān)上了房門。 “真是……不好意思?!崩像T尷尬地說。 “我爸爸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馮答不上來。人證物證口供現(xiàn)在一樣都沒有,他要怎么對李怡諾說,她爸爸可能殺了個人? 李家通常在六點之前吃晚飯,盡管早有預(yù)感,老馮還是一直等到了六點半。其間李怡諾也多次撥打過李善斌的手機。 “如果有你爸爸的消息,請務(wù)必立刻通知警方?!崩像T在離開前說。 “您是說我爸爸可能一直不回來嗎?那現(xiàn)在可以報告失蹤嗎?”李怡諾焦急地問。 “我們會努力找到你爸爸的?!崩像T勉強這樣回答,然后退出了李家。 王興留了一組人保持監(jiān)控,收隊。 “五小時已經(jīng)過了一半多?!崩像T念叨了一句。 “別想什么五小時了,他隨口一說穩(wěn)住便利店老板而已,回家放完東西就跑了?!蓖跖d說。 “是這樣?”老馮一愣。 “確定嫌疑人身份已經(jīng)是很大進展了,老馮你加把力,一旦發(fā)現(xiàn)直接證據(jù),我就去申請通緝令。” 老馮點頭,心里卻想到另一件事。李善斌十幾年前就離了婚,那今天看到的最多不過五六歲的小男孩,是哪兒來的? “你說這個李善斌,逃跑之前還惦記著把給孩子的東西放回家去,就真的一句話都不和女兒交待?”王興琢磨著說。 “小女孩沒說實話?”老馮皺著眉說。他可是啥疑點都沒看出來。 “李家你還是要再去幾次?!蓖跖d拍拍老馮的肩膀,“老馮,已經(jīng)很近了,這回爭取立個二等功!” 第11章 事情不順。 李善斌所購買垃圾袋及鋸子的型號和作案工具能對上,購買時間也與被害人死亡時間重合,人雖然沒抓到,但是他不合情理的消失,以及在便利店內(nèi)的舉動,更足以證明了他的嫌疑??梢哉f,在邏輯鏈上,李善斌和“六一三”碎尸案已經(jīng)完美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專案組上上下下原本有著極大的信心,要在短時間里迅速完善證據(jù)鏈,對李善斌通緝抓捕,然而第一輪情況摸下來,李善斌竟然出乎意料得干凈。 李善斌現(xiàn)年四十歲,父母是回滬知青,他生在六盤水,一直到十五歲才隨著落實政策的父母來到上海,初中畢業(yè)讀了個技工學(xué)校,出來后在印刷廠一待就是二十年。印刷廠如今成了印刷公司,所有制從國營變成了民營,李善斌也從普通工人,晉升為印刷機長。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和工作年數(shù),讓工友比親友更熟悉,而李善斌又不善交際,朋友圈即工作圈,所以專案組覺得,能從李善斌的同事口中打聽出被害人的身份線索。 李善斌幾乎每年都是公司的先進個人,如果有哪年沒評上,不是因為他干得不好,而是他主動推讓。一個勤勤懇懇的好人,一個老實人,這是上上下下所有同事對李善斌的一致評價。對這樣的典型人物,每個人都不會陌生,一個足夠大的群體里,總會有幾個整天悶著不知在想什么的人,有暴躁易怒動不動就翻臉的人,有嘻皮笑臉愛講下流話的人,也會有李善斌這樣,原則問題之外不和人發(fā)生矛盾,肯吃虧不記仇,踏踏實實待人處事的人。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這樣的人構(gòu)成了整個社會的核心,他們的存在讓周圍的人安心,并且生出“畢竟還是有這樣的人啊”的感慨,從而不再下墜成為更壞的自己。他們就像一個個榫頭,聯(lián)接起周遭的普通人,共同構(gòu)成了托承社會的基石。 通過與十幾名印刷公司員工的交談,包括與其中五位李善斌的多年老友的深入溝通,許許多多的細節(jié),一樁樁回憶,慢慢在專案組面前拼出一幅畫像。每一個切面、每一塊碎片都有著共同的指向性——一個老好人,沒有疑點。然而如果他真是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是分尸案的兇手? 車間主任李揚比李善斌大一輪,李善斌進廠的時候,李揚是印刷機長,可以說是他手把手把李善斌帶出來的,兩個人感情很深?,F(xiàn)在李善斌住的房子,就是李揚借給他的。 老馮先問李揚,李善斌當(dāng)時是怎么請假的。既然年年都是先進個人,請假的次數(shù)一定不多。 “全公司數(shù)善斌加班最多,每年年底都積了一大堆調(diào)休浪費掉,所以他要請假的時候,誰會不準呢。這次是剛剛結(jié)束一個大訂單,業(yè)務(wù)上空下來了,他找我說要請段時間的假。” “哪天開始請假的,請多久?” “周一請的假,說是先請十天?!?/br> “到下周三?還是說算上休息天有兩周?” “是兩周了?!?/br> “很長的假了。再怎么有調(diào)休,請這么長的假,不多的吧?他從前也請過這么長的假?” “那一年他結(jié)婚的時候,也就請了三天的假,有一次帶孩子回六盤水,請了五天假?!?/br> “那就是頭一次請長假,先請十天可能還要延假。這個很不尋常,說原因了嗎?” 李揚的表情有了變化,復(fù)雜微妙又意蘊深長。老馮看出了變化,但是他解讀不出來,這已經(jīng)超出了他所能捕捉到的情感頻率。他記起有一次參觀葡萄酒廠,明明佳釀就在一個個大橡木桶里醞釀發(fā)酵轉(zhuǎn)化,可他連一絲味兒都聞不見。 “他說太累了,想歇一歇,就是這個理由。善斌也是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又侍奉媽。人到中年了啊,可往后看看,還有很長的路。不像我,沒幾年就退休享福了。我也是從四十歲過來的,知道走到河中間,兩頭不著落的滋味?!?/br> “那兩個孩子,女兒是他和時靈儀生的吧,兒子呢?” 時靈儀是李善斌前妻,六盤水人,兩個人在一九九零年結(jié)婚,一九九五年離婚。 “兒子啊……”李揚想了想,然后慢慢搖頭:“是又多了個孩子,但這種私事,他不提別人也不好追問。不過你們警察,查查戶口簿出生證之類的,不就知道了嗎?” 孩子沒查到出生證,也沒上戶口簿,系統(tǒng)里沒這個人。這個事情不尋常,一會兒老馮就打算再去一次李家了解情況。 “李善斌和時靈儀離婚那么多年,應(yīng)該有幾段其他感情吧,你們關(guān)系這么好,多少知道一點?” 和李善斌有交往或糾葛的女性,是警方的重點方向。但迄今為止,還沒發(fā)現(xiàn)和內(nèi)褲人名相符的。 “早些年給他張羅過,但他那個木訥性子,又一心都在孩子身上,難啊?!崩顡P苦笑,“再說他家這么艱苦,女方條件好一點的看不上,差一點的么過來更是拖累?!?/br> 打聽不出感情生活,老馮再問和李善斌鬧過矛盾的人,和其他被調(diào)查者一樣,李揚直搖頭。 “善斌根本就不會和人鬧不痛快,反過來也一樣。肯吃虧懂退讓顧大局,意氣從來不上頭,你說說這樣的人,怎么和人沖突?你還問仇啊恨啊的,上升到這個層面,這怎么可能嘛?!?/br> 因為沒有直接證據(jù),警方在調(diào)查的時候,只說是要配合重要案件調(diào)查,不能直說李善斌是兇殺案嫌疑犯,但大家都能聞出味兒來,知道李善斌怕是攤上了大事。沒一個人落井下石,話里話外全都在為他辯護,做人做到這樣,真是不容易。 關(guān)于租房,老馮是最后才問的,因為看似和案子關(guān)聯(lián)不大。通常來講把房子租給熟人,容易發(fā)生問題,但如是李善斌這樣的為人,當(dāng)然又不一樣,彼此都會很放心。可是這個問題問出去,收獲的回答卻讓老馮多想了一層。 李揚的房子,借給李善斌沒多長時間,僅僅才兩個月。 “你再回憶一下,到底是哪一天?”老馮追問。 “是四月底,哎呀我這記性,非得要說哪天也精確不了,因為老伙計了沒弄合同那玩意兒。我這房子空下來有陣子了,想著再簡單裝修一下,多租三五百塊錢,但一直忙沒顧上。善斌知道這事兒,那天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就這么租給他唄。我說行。讓我想想啊,不是二十九三十號這么貼著月底的日子,應(yīng)該是二十六七號,或者二十七八號。他倒是說搬就搬的,當(dāng)天和我說了,立刻問我拿鑰匙住進去了?!?/br> 李揚說的這三天,正覆蓋了死者的死亡日期。 “他原來住在哪里,有和你說為什么搞得這樣倉促嗎?” “說是臨續(xù)約了房東漲租,他手頭太緊了。他租那地方我也沒去過,大概我知道,離咱們公司不遠。” 李揚說了個大致區(qū)域,老馮記下來,這是個重要線索,回頭專案組在那幾個街區(qū)摸一遍,多花點警力準能找到。轉(zhuǎn)念一想,老馮敲自己腦殼,費這勁干什么,問一下李怡諾不就知道了。 嫌疑人在關(guān)鍵時間點上有異常舉動,追下去很可能會給案子帶來進一步線索。 “李善斌一直租房?他父母沒留下房子?”老馮多問了一句。 “有房子,前年給燒了?!崩顡P嘆了口氣,“要不是那場火,善斌不至于這樣難?!?/br> 老馮沒想到在問話的最后階段會有這么多成果。 家宅付之一炬,哪怕房子再小再破,那也是在上海市區(qū)的房子。這是警方目前所掌握的,嫌疑人近年來唯一的人生重大變故。 老馮騎車往李家去的時候,太陽正釋放著一天里最后的熱辣。他意識到,距離李善斌在便利店現(xiàn)身,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四小時。他曾經(jīng)離嫌疑人只有二十分鐘的差距,仿佛是一個錯身,而今又越行越遠。他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驅(qū)離腦海。 無論如何,警方已經(jīng)找準跑道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見到這個李善斌。 昨天給警方線索的老頭依舊半躺在小徑拐角,老馮騎著車經(jīng)過的時候,老頭抬了一眼,像個哨兵。 來之前,老馮電話確認過李怡諾和劉桂蘭都在家。開門的還是李怡諾。 “警察叔叔好?!彼忧拥卮蛘泻?,然后又問,“是有我爸爸消息了嗎?” “現(xiàn)在還沒有。”老馮回答。 李立聽見動靜,從里屋大叫著“爸爸”沖出來,被jiejie一把拉住。 劉桂蘭去給老馮倒了一杯白水,李怡諾又從冰箱里拿了瓶冰可樂,不管老馮怎么推辭,還是給他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