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會分一點人力來做李善斌的手機通話分析吧,剩下么,多半還是要給李家人施壓,老馮想,肯定得搞清楚李立的mama是誰??墒悄沁吂聝汗涯傅?,在定不了嫌疑人之前怎么個壓法?王興估計會把這活派給老馮,這算優(yōu)差,為了讓他多點功勞,不過想想李家的三個人,李立的策略是哭,奶奶則是啰嗦,而李怡諾么……最好溝通,最難對付。 因為在市局樓下接了個消防的電話,老馮進專案室的時候,會議已經(jīng)開始了。下午他在李怡諾處拿了兩個地址,一個是之前租處,一個是被燒的原居處,往租處去的路上,老馮就給消防去了電話,這會兒情況回饋來了。一進專案室,老馮就大聲打斷了王興的發(fā)言。他判斷來自消防的消息,重要到足以主導這次案情會的走向,如此也就沒必要藏到后面說,浪費大家的時間。 王興的臉色很臭,但還是讓遲到的老馮先說。 “李家報過兩次火警,第一次是前年燒了老房子,第二次是去年十二月,燒的應該是他們租的房子?!?/br> 專案室里一下子鬧了起來,燒了兩次,這什么情況?沒人會相信巧合。 但真正的重磅在后面。 “消防已經(jīng)問過出警救火的隊員,他們反映了一個情況,在火災現(xiàn)場除了老人、兩個小孩和戶主李善斌之外,還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先后兩次火警都是這樣。他們認為李家是一家五口,而不是四口!” 還有一個人? 多出來一個女人? 可是為什么這個多出來的“一口”,既沒有在劉桂蘭、李怡諾口中出現(xiàn)過,也沒有在警方對諸多鄰居的調(diào)查中出現(xiàn)過? 第12章 李怡諾睡不著,半夜爬起來坐到爸爸床沿。 年初搬到胖房東的601室時,因為李怡諾和李立的年紀都大了,把李怡諾換到和奶奶一間房住,李立和爸爸一間。兩個月前搬來這里,李怡諾堅持換回去。李善斌說了幾句,李怡諾不聲不響拿一雙眼睛看他,他便訥訥停了嘴。每天晚上熄燈之后,這間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提醒著彼此,某個時刻越來越近。 如今這張大床終于空了。 李怡諾不知道它會空多久。 她其實是知道的。 李立出生那段時間,她仿佛在煉丹爐里走了一遭,灼烤出一雙洞察世情的火眼金睛,她明白的事情遠比李善斌以為的更多。當然也有不知道的,比如爸爸現(xiàn)在在哪里,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警察是不是也不會知道?李怡諾為自己的一廂情愿苦笑。警察的反應速度太快了,下午她的那點保留,能為爸爸爭取多少時間呢? 李怡諾在大床上坐了十分鐘。在這五尺之地,她更能感受到李善斌的心意,褐色如大地般綿密堅實的心意。人已遠去,這沉凝的心意仍在,仍能為她的指引。她拉開床頭柜,那里是李善斌留的款子,她慢慢數(shù)了一遍,取出幾張捏在掌心,回到自己的床上,閉上眼睛又睜開,如此往復,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李怡諾拿著錢去襄陽路服飾市場,撲了個空。襄陽路市場六月三十號永久關閉這事,全上海傳得沸沸揚揚,李怡諾卻忘記了。她轉去七浦路,服飾大樓里低矮的空間壓得她喘不上氣,完全享受不到購物的樂趣。 “還是襄陽路好?!彼龑Πl(fā)根半白的胖阿嬸說。 “好么當然是襄陽路好,但有什么辦法,我們就是剛剛從襄陽路搬過來的呀?!?/br> 胖嬸抱怨到一半,轉口稱贊李怡諾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她家的衣服美極了,簡直是專門給李怡諾設計的。 “小姑娘你有心事啊,你這個年紀老阿姨知道的呀,年紀小么就是好,老阿姨想有你這樣的心事都不行咯。不過我再年輕都沒有你的人樣子,發(fā)愁追你的男孩子太多了對不對?” 胖嬸的男人來送貨,被一把揪牢胳膊上的一塊皮。 “死眼烏珠縮回來!” 李怡諾把挑的衣服披在胸前:“阿叔,你看我穿這件好看?” 男人憨憨地笑。 “半只腳入土的老男人屁也不懂?!迸謰鹆R完再轉口,“不過你穿這件哦,從八歲到八十歲男人通殺的呀?!?/br> “八十歲男人跟我有什么關系。”李怡諾放下衣服,瞟一眼男人,把兩口子扔在后面,跑到其他攤位挑了件褶皺小粉裙,再轉回來,殺掉標價的一多半買下先前那件,剛好用完帶出來的錢。 李怡諾到家不吃午飯,空著肚子沖了個涼,換上全身的新衣服,在只夠映出半身的鏡子前局促地轉了個圈。她雙手撐在洗臉池上,湊近去看自己的臉,直到鏡子里只剩下黑漆漆的雙瞳,四目相對,彼此都似不認得。 李立在外面“咚咚咚咚”砸門,已經(jīng)敲了很久,說姐你快出來我憋不住。李怡諾把衛(wèi)生間打開,李立扎進來推她出去。李怡諾輕輕笑一笑,把簪子往頭上一插,便出門去了。 午后最烈的太陽讓行人放低眉眼,瞧見了一身新衣的李怡諾,便又抬一抬。她穿過一大片魚龍混雜的區(qū)域,像云豹在灌木叢優(yōu)雅行進,似有一支樂隊隱在人間幕布背后,為這讓人覬覦的美麗,奏樂。 她走上大路,右轉,下個路口,左轉。心路于腳下延伸,左曲右折,越走越快。十分鐘后她拐進一個工人新村,看見了廢品回收站門前的那團陰影。 那團陰影是一個人,他動起來,對少女露出晦暗的笑容。 “離我弟遠一點?!崩钼Z站到老頭面前。 老頭緩緩搖頭。 “干什么要一直盯著我家?”李怡諾抬手輕拭額上的細汗,眼眶微紅。 “日頭怪燙人,進到蔭頭里說吧?!?/br> 各種各樣的廢舊物品和老頭一起,散發(fā)出濃厚的陳腐氣味,李怡諾卻一步就邁了進去。 “和你媽真像?!崩项^把佝僂的背抬起來。 李怡諾咬著嘴唇往側面挪了半步,再多也沒空間,那個方向堆了一扎一扎捆起的爛紙板。剛剛站進來,要是就這么退出去,未免露怯。 老頭看著她笑了。 “別再跟著我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只管做我自己個份子里的事情嘛。”老頭慢悠悠地說,像是在對李怡諾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怎么我做不得的嗎,我不是為自己,我為了孩子,為了俺們薛……”老頭的聲音含混低沉,李怡諾努力分辨著,想聽清楚他在說什么。 老頭忽然停下來,瞧著李怡諾,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眼神讓李怡諾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然后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殘缺的黃牙,挑起一瓣眉毛問:“你爸爸呢,去哪里啦,他過得還好不好?” “他好得很?!崩钼Z惡狠狠說,眼眶卻紅了。 “哦,那就好?!崩项^點點頭,仿佛完全相信。 “不過呢,你來這里也沒有用的。事情來了,你擋不了?!?/br> 李怡諾又退了半步,靠在那堆破爛紙板上,一時失去了氣力。 “要怎么樣才能放手,你說,說個條件,總有條件的對嗎,我……答應你?!?/br> 這句軟軟糯糯的話說出口,老頭的眼神就變得黏滯起來,那目光化作了軟體生物,在李怡諾皮膚上爬動。 “你和你媽真像,”他又一次說,“但你比你媽長得還要好。” 李怡諾反手撐在爛紙板上,那里軟綿綿毫無支點。對面的那句話和背地里的心思,像陰影里的毒蛇,沿著她的腳脖子纏繞上來??伤顾朴钟砍隽α浚匦抡局鄙碜?,往老頭的方向邁了一步,然后頂著混濁的目光,又邁了一步。 老頭呵出的氣直噴到了她臉上。 李怡諾雙肩舒展開,從脖頸到胸膛再到腰肢的曲線,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忽視。她看著老頭聳動的喉結,把心里那個開關狠狠按下去。視線上移,四目交接之時,在對面混濁粗短的喘息之間,她吐了一口氣,把少女的氣息吹拂在老頭的口鼻間。 “你別再找小立了,要找,你就找我?!?/br> 老頭把臉湊上去,他猶自有些不敢相信,心臟跳得快要犯病。李怡諾偏過臉,讓他的嘴碰著了臉頰。 老頭發(fā)出意義難明的嗬嗬聲,猛地回身把卷簾門拉下來。 “別拉到底,留點光,我怕黑?!崩钼Z輕聲說著,在老頭彎下腰的背后,拔下簪子握在手里,讓長發(fā)披散下來。 卷簾拉下大半的廢品回收站里,傳出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在開頭的那幾分鐘里,仿佛這間黑屋子里只有老頭一個人在表演。直到少女開始發(fā)出微弱且不堅定的抵抗聲,某一刻她似乎高聲說了一句“不”,但又被壓了下去,動靜隨之大起來,伴隨著衣物的撕裂聲。 突然之間,一聲尖叫響起,那聲音從黑暗里穿刺出來,顫抖著掙扎著,久久不歇。 “別喊別喊,你干什么,別喊!”一個低促倉皇的聲音試圖把尖叫包裹住。 然而這是在午后的居民小區(qū)里,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人跑了過來。 卷簾門“咚咚咚”錘得山響,兩三只手搭到門沿,正要合力把門抬上去,但門不知被什么東西卡住,震顫著頑固地停在原處。 尖叫止了,連同著門內(nèi)所有的聲音在這瞬間停歇,仿佛有海潮向后退,露出了底下的莫測深淵,這無聲的漲落讓人心跳都漏了一拍,空蕩蕩不知如何著落。忽然之間,分隔光暗的卷簾門下,涌動著黑暗的空隙里,一個身子翻滾出來,魔王的吐息里游出一縷輕煙,幽靈海里飄出一葉孤舟。 門外的人向后退,發(fā)出或輕或重的驚呼。在他們面前,把萬物蒸出幻影的烈日照定一個少女,臉朝下看不清面容,支撐著要跪坐起來,卻因劇烈發(fā)抖而格外艱難。她的腰脊倔強地挺直,輕薄的新衣幾乎被完全撕開,零落地披掛下來。她的長發(fā)散亂著垂在地上,鮮血順之淋漓而下。 人群炸開了。 “快叫救護車啊,叫警察呀?!迸赃呂迨畞須q的大嬸喊起來。 女人們把李怡諾護在中間,卷簾門已經(jīng)拉到底,老頭被關在了里面。十分鐘內(nèi),警察和救護車到場,帶走了老頭、李怡諾和幾位目擊證人。 老頭被抓出來的時候雙手抱頭,大叫冤枉。警察把他拽出人群,拖上警車,短短十幾米,他就挨了不少拳腳。 李怡諾在救護車上做著簡單的頭部包扎。聲音在慢慢遠離,世界仿佛靈魂出竅,萬物升向高處,把少女一個人留在原地,得以享受這獨屬于她的安寧。 一陣又一陣的疼痛中,她放任自己的思緒遷移,神情柔和。 李怡諾不曾想到,這份安定只維持了幾小時。 第13章 七月一號這晚的案情會開到一半,消防又打電話給老馮,補充了一條線索。李家報了三次火警,而不是兩次。 第一次報火警的是鄰居,第二次報警的是劉桂蘭,兩次的報警人和地址都不一樣,但事后是由李善斌這個戶主和消防局聯(lián)系接觸,情況說明表格里留的也是李善斌的手機,所以歸檔時并在了一起。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劉桂蘭再次報了119火警,不過三分鐘后,她又打電話說火已經(jīng)被撲滅,不用消防員出動。所以,李家一共報警三次,消防出警兩次半,第三次消防員剛上車就解除了警報。 第三次報火警的時間點和李家搬家及不明女尸的死亡時間大致重合,要說這里面沒有關聯(lián),誰都不會相信。老馮琢磨著,501室的天花板漏水,也可能是撲滅這場小火澆的水,而不是清理現(xiàn)場不小心。但為何漏水是在客廳浴室區(qū)域,而非容易著火的廚房,則是另一個謎團。 李家頻繁失火背后的蹊蹺很多,但無過于那個多出來的神秘女子。這名多出來的女人讓刑警們既興奮又意外,這個人是不是李立的mama,是不是后來被分尸的受害人?李家的一老一小隱瞞此事的原因可以想出好幾種,不管哪種都必定和案子直接相關,可是鄰居們都不提到這個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七月二日,獲得關鍵線索的第二天。王興定了個方向,讓專案組先別去碰李家,而是在外圍收集線索,等有了足夠把握,再一舉把李怡諾和劉桂蘭攻下來。如果李家真的長期住著第五個人,總會有人了解情況的。 首先就是電話復核了先前詢問過的幾個鄰居,居然真的沒人見過那名女子,所有人都反映,李家住在601室時,進進出出的只有劉桂蘭、李善斌、李怡諾和李立。連胖房東把房子租給李善斌時,李善斌對她說的租住人數(shù)也是“一家四口”。 上午九點三十,老馮見到了兩位消防員,他們是李家先后兩次火警的當事人。與此同時,另一組偵查員則根據(jù)消防隊提供的地址,前往李家去年的居住地調(diào)查。老馮預計中午前后去李家舊宅,然后把所有情況匯總,扎扎實實做足功課,晚上或者最遲明天,帶著充分證據(jù)甚至一個結論去見李怡諾。也許那時候李善斌就可以正式被稱為在逃嫌犯了,至少從法理上,李怡諾必須配合。 兩位消防員在消防中隊會客室里坐得筆直,神情嚴肅,仿佛要面對的是比救一場火更重大的任務。老馮覺得應該先讓他們放松下來,否則太緊張記憶容易出錯。然而他并不擅長活躍氣氛,心里琢磨了一圈,開口卻還是“破案時間緊張,我就直接問了”。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警慶村三路253弄5號102的是哪一位?” “是我,馮警官?!?/br> 坐老馮對面左手邊名叫李國棟的消防員站起來報告。 老馮連忙讓他坐下來。 “咱們隨便聊聊,您請盡量回憶?!?/br> “是?!?/br> 老馮放棄挽救自己談話水平的努力,打開本子,一邊聽一邊記錄。 “我們到達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四十二分。”李國棟看起來準備過,半年前的事靠記憶沒法這么精確。 “當時火勢已經(jīng)不小,起火點在廚房,燒到了客廳,煙霧大。我負責偵查火情,穿過客廳沖到廚房一看……”說到這里,他忽地一咧嘴,表情變得生動了許多。 “我的天,煤氣罐著了,火頭竄到天花板?!?/br> “那不是很危險?”老馮正確地墊上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