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手帶著還未消去的薄繭，碰觸的那一瞬間美好地讓燕帝感到不真實，可他克制著，沒有握住那只手。

    小巧的珍珠耳環(huán)曾經(jīng)是帝王賞賜中的一件，或許燕帝自己都不記得了，而另一只還戴在施愉的右耳上，此刻他牢牢地捏著手心來，微微有些膈手，卻更加真實。

    “阿璃家的孩子至今沒有名字，皇上，你給取一個吧?！?/br>
    外面急促的腳步聲在臨近，宣召之人都到了。

    施愉說完這句話便起了身，沒有再去看燕帝，而是頭也不回，堅定地走出寢殿。

    燕帝的腦海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翻來覆去的這句話。

    他怔在原地，激動地不敢想，卻抑制不住所有的思緒奔涌而去。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忙忙碌碌，心焦力悴，卻發(fā)現(xiàn)幸福和未來曾經(jīng)就在他的手邊，然而迷霧遮掩，心思蒙蔽，手一松，被自己放開了。

    悲傷和喜悅交織在心口，絞在一次無比的疼痛，視線變得模糊，眼淚從眶中不斷傾瀉，濕潤了枕邊。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給這一對一個交代了。

    第160章 遺命

    李璃睡得很熟, 很沉，他太累了，這個累甚至到達(dá)了夢中, 化成了沉沉的包袱，壓在他的身上。

    他夢到了小時候, 冷宮的門跟外面是常年關(guān)著的,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jìn)不來, 想要送東西，只能開一條門縫。

    門縫的大小依給的銀子而定，敲門銀不夠，連只手都伸不進(jìn)。

    住進(jìn)冷宮的人大部分都不被人惦記，自然無人來修繕這破敗的宮殿, 墻角處不知何時有了一個小小的狗洞成人通不過，不過小孩子卻能爬出來，草木碎石掩著, 不仔細(xì)尋找沒人發(fā)現(xiàn)。

    學(xué)了三腳貓功夫的李璃就不止一次從這里進(jìn)出，有一次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帶著一個小太監(jiān), 還是少年的李航站在冷宮外, 主仆倆做賊一般，遞了一個荷包進(jìn)去。

    這個時候正是上書房放客的時候, 他倆顯然是偷溜過來的，然而半晌, 里面都沒什么動靜。

    小太監(jiān)面露為難地回頭看主子，李航似乎在猶豫, 可是最后還是咬了咬牙，又掏出了一塊玉佩。

    李璃隔得遠(yuǎn), 看不清那玉佩長什么樣，但是看李航心疼而忐忑的模樣，一定很珍貴。

    玉佩一遞，門終于開出了大縫，小太監(jiān)趕緊將一個不大的包袱送進(jìn)去，跟里面的再三囑咐，才隨著李航快步離開。

    當(dāng)夜，李璃嘴里含著李航放在包袱里的酥糖，拿著一包自制迷藥，摸進(jìn)了那管門的管事太監(jiān)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那枚玉佩。

    任那管事太監(jiān)藏得再深，李璃也是找到了。他每日帶在身上，在那個時間段鉆出狗洞，偷偷地看著大門，期待著兄長再一次到來。

    可是等了很久，李航一直沒有來過。

    太后看著玉佩嘆息說估摸著是被賢妃發(fā)現(xiàn)了。

    放不下親娘稍微接濟(jì)點兒，賢妃或許不高興，但睜眼閉眼不會逼太過，然而連這種珍貴的玉佩都送出去，卻是刺著她的心了。

    李璃很擔(dān)心，揣著玉佩偷偷摸摸地溜出冷宮，他算著上書房的時辰躲在李航必經(jīng)之路上，終于等到了人，只是他發(fā)現(xiàn)那位貼身陪著李航的小太監(jiān)不見了，換成了一個老成嚴(yán)肅的跟著，其中監(jiān)視之意太過明顯。

    太后之言一語中的。

    李璃偷偷地回來，將玉佩跟自己沒舍得吃的酥糖放在一塊兒，一直到很久，李航跟了太子，得了更多自由，才再次出現(xiàn)在冷宮附近。

    李璃將玉佩還給他，李航卻摸著弟弟的腦袋，隨手便將這枚玉佩丟進(jìn)了湖里。

    他清晰地聽見李航說：“既然已經(jīng)丟了，找回來也沒什么意義……”

    安神香還在燃燒，可是床上的李璃卻忽然睜開眼睛，驀地坐起來。

    邊上打著盹的云溪被他的大動作給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這樣都能醒？沒睡多久呀！”

    李璃沒有解釋，直接下了床，啞著嗓子問：“東來南往呢？”

    “那倆太監(jiān)也累得夠嗆，我就讓他們?nèi)バ菹⒘??！痹葡粗盍в行┌l(fā)白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

    “我得進(jìn)宮去?！?/br>
    “??？可你不是才剛被二師兄給送回來嗎？”

    李璃抿了抿唇說：“我心里很慌，總感覺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br>
    云溪：“……”這感覺也太準(zhǔn)確了，樊之遠(yuǎn)剛將施愉偷偷安排進(jìn)宮呢。

    不過這寵妃死而復(fù)生，或是假死脫生都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是事發(fā)被人所知然后攤在李璃頭上，云溪這半個江湖人都覺得要命。

    他抹了一把臉道：“施夫人進(jìn)宮了?！?/br>
    李璃微微一愣：“什么？”

    “那位愉妃娘娘派人來請你幫忙，她要進(jìn)宮見皇上。二師兄見你勞累，沒讓人打攪你，直接安排下去，偷偷送進(jìn)宮去了?！痹葡矝]隱瞞，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二師兄說等你醒來就告訴你，沒想到這么快，讓我覺得我的安神香就點了個寂寞?！?/br>
    李璃沒搭理云溪的自我調(diào)侃，直接往門口走去。

    云溪頭皮一麻，連忙將他扯回來：“外頭那么冷，你穿一件單衣就出去，二師兄知道還不得殺了我！”

    正說著，東來和南往就來了，多事之秋，這倆內(nèi)侍就是躺下也睡不著，提前過來伺候，正好見到李璃也醒了。

    等他們服侍李璃穿好衣裳，披好氅襖，管家匆匆推門而入，急切道：“王爺，宮里來消息了，皇上緊急召見了左相，宋國公，顧大人和王大人，大將軍讓您盡快進(jìn)宮?！?/br>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李璃的臉色頓時刷白。

    東來和南往面面相覷，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皇上醒了，怕也是最后一次醒來。

    “王爺，馬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然而管家還未說完，李璃就命令道：“備馬?！?/br>
    “是?！?/br>
    馬車雖舒適溫暖，可速度卻慢，而李璃根本等不及。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沖出了房門。

    春節(jié)已經(jīng)沒幾日了，按著日子算，昨日算是小年夜，該是闔家歡聚一同迎接新年的日子。

    就是王府里，下人們也忙碌地準(zhǔn)備起來，給府里增添年的味道。

    紅色漸漸覆蓋到了街上，帝王的身體好壞沒有影響大家期待過年的喜慶。

    疾馳的馬踏起地上的淺雪，寒風(fēng)呼嘯從耳畔過去，李璃明明覺得很冷，可是手心卻還是沁出了汗液。

    他真怕來不及……

    四位大臣幾乎是一同達(dá)到明正殿，他們彼此看了一眼，沒有多話，然后整理著裝，走進(jìn)殿內(nèi)。

    一位丞相，兩位尚書，一位大學(xué)士，從身份上來說，作為聽召大臣，甚至托孤輔臣都盡夠了。

    寢殿之外，乃是各宮妃嬪，一個個紅著眼睛，不知道是在為燕帝傷心，還是在為自己，但只敢小聲啜泣，不敢放聲驚擾。

    作為皇帝的女人，一旦皇帝去了，有子嗣的還能有個盼頭，沒有的，作為太妃，太嬪之類的便只能移居更偏僻的西宮，給新皇的妃子騰地，眾人擠在一起，老死宮中。

    明正殿的內(nèi)侍一路領(lǐng)著他們走進(jìn)寢宮，里面，除了燕帝，便是太后和周美人，但是沒有怡親王的身影。

    周美人坐在一個繡墩上，捏著帕子，滿臉哀戚，這個發(fā)現(xiàn)，讓左相心中驚喜不已，卻讓另外三人沉下了心。

    此時此刻，他們有什么想法已經(jīng)毫無意義，這個國家說到底還是皇帝的，眾目睽睽之下，連太后都沒有反對，更何況他人呢。

    只是終究為了李璃嘆息。

    燕帝此刻正靠在床頭，精神看起來不算差，臉色甚至帶了一絲罕見的紅潤，仿佛大病將愈，很快就能臨朝。

    然而太后紅腫的眼睛和即使沉默都抑制不住的悲傷，卻顯示著這只是一個錯覺。都是經(jīng)過大半輩子的人了，怎么會不知道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左相眼中迅速凝聚起眼淚，連太后都來不及拜見就跪了下來，一進(jìn)門就哽咽出聲，飽含心痛地喚了一聲：“皇上……”

    而其余三位大臣即使不如左相如此失態(tài)，也露出悲哀的神色，跟著深深一拜。

    君臣一場，就此別離，總是令人唏噓。

    燕帝的面容平靜，身體也是極放松的，是難得的寬和，只有一只手緊緊握成拳，不愿放開，里面正是施愉的一只耳環(huán)。

    他的語氣平淡道：“朕自知大限已到，此時召卿而來，便是宣布遺詔。”

    “皇上……”左相正要表明一下心跡，卻見燕帝微微一笑，制止了他，“朕時間不多了，左相不必多言，正事要緊。”

    “是……”

    燕帝道：“朕回顧這一生，至此卻發(fā)現(xiàn)德不追長兄，才不及幼弟，空有雄心凌云之志，卻無治世強(qiáng)國之能，因此庸碌六年，未有絲毫建術(shù)，可悲可嘆。此雖一大憾事，卻也一大幸事，大燕江山終未曾斷于朕之手。此去見李家先烈，面上無光，心中慚愧，然而大限已至，追悔不及。”

    燕帝自負(fù)，哪怕嘴上明著說自己無能，心中也并不承認(rèn)這一點，如今坦然，甚至倒是令人驚訝了。

    至于這賣國之事，燕帝雖有罪，然而罪魁禍?zhǔn)讌s另有他人。

    他這么說，難道是要替左相背負(fù)這罪名嗎？

    王大學(xué)士有心抬頭說上一句，卻被邊上的同僚拉了回來。

    說了又能如何，除了給左相借題發(fā)揮的機(jī)會，毫無意義。

    左相聽見響動，回過頭，一見王子怡的不滿，心中冷笑。

    燕帝似乎沒看見這跪地四個大臣的暗中動作，只是自顧自地說：“朕這一去，正好是新年啊?！?/br>
    他的目光遙遠(yuǎn)深幽，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宮墻，看到街上喜慶熱鬧的景象，紅福和春聯(lián)掛在門上和窗上，聽到那霹靂吧啦的爆竹聲，孩子們嬉笑玩鬧，各家團(tuán)圓……

    他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道：“朕沒為百姓們造福，那這最后一次，也別給他們添堵了。朕若去了，民間只需一日默哀，春節(jié)里，鞭炮不止，酒水不斷，喜慶照舊，熱熱鬧鬧的，讓朕在天上看到。”

    這第一個遺愿簡直是仁君惠民。

    左相深深磕頭，大聲道：“皇上仁愛。”

    其余三人一同道：“皇上仁愛?！?/br>
    “第二，后宮諸妃，皆未有生育，此乃朕之錯?；幽耆A，不忍寂寞凋零，若想有歸家者，盡可離去，旁人不得阻攔。若無處可去，請?zhí)蟠鸀榘仓?，時常看顧。”

    大燕朝從未帝王駕崩，妃子放出宮去的先例，按理合該在宮中榮養(yǎng)。

    然而榮養(yǎng)這二字對于沒有生育，沒有勢力，沒有品級的宮妃來說就是個笑話，日子其實并不比冷宮里好。

    燕帝這么做，雖然于理不合，但的確亦是仁愛之舉。

    四位大臣都沒有反對，太后點頭道：“哀家明白?！?/br>
    “第三，亦是最重要的，朕這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