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他隔著窗戶往外看了看,謝蘭庭纖細窈窕的身影不晃不動,秀頸微彎,似是在專注的看著什么,這才是一個乖順的女兒嘛。 “請她進來吧?!敝x桓收回視線,泰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蘭庭進入書房后,頭一次耐心的行過禮,又語聲溫和地說:“父親,我回來這么久,我們父女都沒有好好談過?!?/br> 謝桓倒噎了一口氣,悶在胸腔里,沒好好談過?到底是誰不想好好談,前幾次還嫌氣得他不夠大嗎。 他暗罵晦氣,哼了一聲,謝蘭庭每次來就沒好事:“你又要干什么?” 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伯府,謝桓很久沒出去應酬了,倒是謝蘭庭被封為縣主后,很多人家來試探他們。 “我一直很奇怪,就憑謝家現(xiàn)在這些不成器的家伙,為何能在豪勛貴族中占據(jù)一席之地?!?/br> “你是看不起誰!”謝蘭庭目光透出一種淡漠,這讓謝桓很不舒服,但出于對自己血脈的緣故,他這樣勸了勸自己,忍耐了下來。 實則是上次連氏那一耳光,讓他對謝蘭庭很是忌憚。 “這倒是沒有,女兒就是奇怪,三代降爵,到了父親,不正是該降了爵位嗎,怎么您還是侯爵之位?”蘭庭筆直的坐著,鮮少的洗耳恭聽姿態(tài)。 謝桓目露驕傲之色:“我們謝家可是以武晉爵,實打?qū)嵉能姽??!?/br> “軍功,據(jù)我所知,這些年最出名的,除了現(xiàn)在的大都督,就是叛將陸崖?!碧m庭語氣很清淡,仿佛真的是和他專程來聊天的一樣。 而這兩個人,她都是熟識的。 陸崖的武藝超群,這朝中很多軍武出身的武臣,是在他的麾下受過教的,若是沒有站錯廢太子。 那么,現(xiàn)在的大都督,應該是他才對。 事實上,皇帝也不太可能容忍這一點,畢竟功高蓋主。 所以當初,皇帝才會任由薛珩斬殺陸崖,沒有留他一命。 “他算什么,我率大軍凱旋之際,你口中的大都督,還不知在哪做火頭軍要飯呢?!敝x桓不屑一顧道。 饒是他有心防范,但涉及自己過去的榮光歷史,也不能避免的露出了傲慢的神色。 “父親參與過的戰(zhàn)役,不都是在祖父旗下任職嗎?”蘭庭依舊輕輕一笑,激起了謝桓的怒意,她佯裝安撫道:“這也沒什么不可說的,父親,畢竟咱們這種出身的家族,都是蒙受祖輩蔭庇的,沒什么可恥的?!?/br> 謝桓怎么可能任由她三言兩語,抹除了自己的功績。 “涉瀾江之戰(zhàn),你這黃毛丫頭也該聽說過,是誰的功勞才是?!?/br> 她閉了閉眼睛,漾起了淡淡的微笑,繼續(xù)以平靜的口吻繼續(xù)道:“女兒彼時跟著大都督,不知在哪做火頭軍要飯呢,卻是不知道的?!?/br> 她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淡地問道:“父親,難道您是要說,涉瀾江之戰(zhàn),是您主征的嗎?” “這是當然!”謝桓至今提起,仍面有榮光:“我時任帥職,只是你不在謝家長大,自然不知道?!?/br> “所以,突然下令閉城的也是您啦?”蘭庭不尊敬的口吻,謝桓已經(jīng)習慣了,他萬萬沒想到,就是涉瀾江一戰(zhàn),讓他們一度差點喪命。 謝桓終于恢復了頭腦:“你怎么知道閉城之事?” “被關在城外的人,現(xiàn)在,就坐在您面前,她為何不知道?” 蘭庭差點被人拖走殺掉,薛珩原本是有機會逃掉的,可他還是救下了她。 薛珩才是去沖鋒陷陣的將士,她的父親卻奪了薛珩的功勛,蘭庭咬緊了牙關,她怎么敢忘記。 “父親,您好得意啊,您可知,多少人死在涉瀾江一役。” 謝桓悚然一驚,吞了吞口水,強辯道:“大局為重,你不懂,難道你還要為此來埋怨為父嗎,你今日吃的用的,皆是因此而來的?!?/br> 蘭庭置若罔聞,笑得又冷又滲人:“大局,是嗎,父親,您的功勛,來的真有那么清白嗎,當年率兵突襲敵軍大帳的人,根本就是另一個人,涉瀾江的大軍凱旋,與您可有半分關系?” “胡說!”他猛地站了起來,重重的一拍桌案,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胡說什么,怨恨家人也不必如此胡亂污蔑,孽障,簡直就是個孽障!” 蘭庭眼眶中隱隱含淚,冷笑不止:“我當然不是怨恨您,我是來告訴您,報應不會不來的。” 她至死都想不到,涉瀾江要他們命的人,不是敵軍,不是天災,而是她的父親。 卑劣又懦弱的父親,她曾經(jīng)那么多次看著別人的父親,設想過自己的父親,該是個什么樣子。 也許他只是個市井間的平頭百姓,做一些小生意,或者背朝黃土面朝天,每日為了生計而辛勞,他總該是個溫和的好人,手上是干干凈凈的,做人是無愧于天地的男子漢。 無論是薛珩,還是陸崖,亦或者他的其他同袍們,他們都是忠勇又坦蕩的, 然而呢,那么多的士兵,他們被自己信任的、期盼來的將領,下令關閉在城門外,任由他們變成了一具具的尸體,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染紅了涉瀾江。 甚至有人至死,還抱著才救回來的孩子,一箭穿心,死不瞑目,如同塵埃一樣的百姓,明明是在等待著拯救他們的人。 過去了這么久,蘭庭以為,自己不會再輕易為此流淚了。 可是她錯了,無論過去多久,哪怕很多細節(jié)已經(jīng)模糊不清,甚至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 只要想起那些人和那座城池,你依舊無法抑制,這種無邊無際的悲慟。 為什么,這樣的人會是她的父親,她身上流著這樣人的血。 所謂的豪族勛貴,果真是尸位素餐,不可饒??! “父親不說的話,我會查個明白?!碧m庭縱然恨不得生啖其rou,還是按捺下了殺心,沉聲問道:“我問您,四錦里的薛家,您記得嗎?” “你是說,現(xiàn)在的大都督府,還是那個抄家滅門的薛家?”謝桓果然記得很清楚。 蘭庭格外冷淡平和:“這兩個,沒什么區(qū)別?!?/br> “什么?”謝桓倏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對于蘭庭的說辭,震驚不已。 怔忪過后,冰冷的笑意從謝桓的面上彌散開:“你的意思是說,十多年前的薛家和薛珩有關?” 蘭庭吐字清晰且堅冷:“是啊,父親,薛家案缺不了您的手筆吧?” 這就是她所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真相,薛家冤案,乃是慶安侯府領頭促成的。 那一刻,蘭庭徹底領會,什么叫冷到了骨頭里,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懼,將她迎頭吞沒。 “太好了,”謝桓突兀地發(fā)出一陣嘲弄笑聲,他抬起手支著頭,近乎樂不可支道:“不妨與你說明白,你所言不錯,薛家案,我們也沾手了,那些信都被你拿走了,你這么聰明,即使為父寫的再隱晦,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蘭庭瞠然切齒道:“我自然看的明白,信就在薛家,他想必也看的明白。” 他是誰,自是薛珩了。 “我看你這丫頭是瘋了,為了別人查自家,”謝桓口中這么罵她,卻沒有生氣,反而抬起手,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努了努嘴:“你去說啊,你去告訴薛珩,我就不信,你敢和他說。” 謝桓似乎是篤定了,她毫無疑問的會選擇包庇謝家。 蘭庭眉生厭怒:“你威脅我?” “威脅你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除非你愿意和薛珩反目成仇,”謝桓毫不退讓的盯著她,嗤笑一聲:“從你出生,你就注定和謝家,是一條船上的人,你沒得選?!?/br> “再查下去,也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只會失去一切?!?/br> 謝桓說到最后,甚至昂起了頭顱,傲然又自負,對于拉人上賊船的行徑,他已經(jīng)很是嫻熟。 他甚至隱隱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在謝蘭庭這個女兒面前,卻總是不得不退讓,他當然感到無比的屈辱。 如今,能夠?qū)⑹サ淖饑?,親手一一拿回來,不得不說太舒適了。 蘭庭的聲音轉(zhuǎn)而低?。骸盀槭裁催@么做,薛家和你有仇嗎?” “當然沒有,但是,你得知道我們這些家族,好多早就不行了,要想起復,就得做點大動靜,才能得以重用啊?!?/br> 許是憋了很多年,謝桓一五一十地與蘭庭說明白了,他甚至帶著濃烈的炫耀意味,這對外不什么光彩事,但是對于謝家來說,又是大大的好事一樁。 這才是真正的謝家,良知與自己的利益相比,太過一文不值。 “好女兒,千萬別被人知道,要不然,咱們誰都跑不掉?!敝x桓雖然這么說,臉上卻漸漸充盈了笑意:“爹啊,可是盼著你,坐上大都督夫人的位置呢?!?/br> 若是早說,薛珩是薛家的遺孤,他怎么還會被謝蘭庭威脅,但往好處想,除掉一個趙晟風,也是好的。 否則,他還一直不知道,這個畜生,居然膽敢覬覦連玉瀾。 她甚至果真有些慶幸,自己來質(zhì)問了謝桓,否則,她將這些徑直與薛珩講了之后,會是什么后果。 她也不是什么無私的好人,蘭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如鯁在喉。 “死了那么多人,父親一點愧疚之心都無嗎,午夜夢回,也沒有見過他們的冤魂嗎?” 謝桓長聲而笑:“冤魂,他們不曾見過我,我也不曾見過他們,殺了他們的也不是我,何來噩夢?!?/br> 蘭庭咬緊了牙關,攥緊了紅木椅子的堅硬的扶手,微微壓著頭頸,竭力克制住自己扭曲的神情。 謝桓越想越得意,謝蘭庭簡直就是自己送上門的。 把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還不是誰的把柄呢。 她身為他的親生女兒,也絕對不可能置身事外。 “都過去了你知道嗎,多少年的事了,你瞧瞧未來,爹雖然斬斷了臂膀,元氣大傷,可咱們謝家只要有你、有大都督,好日子還在后面。 你呢,大都督和公主那么喜歡你,連三皇子不也曾對你青眼有加,過和你母親一樣,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好嗎?” 僅僅是因為連氏的偏袒,謝蘭庭就可以如此不甘,面對一定會失去薛珩的決定,他相信這個聰慧的女兒,一定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你還年輕,又才受封了縣主,比你的哥哥們,前途還要好?!敝x桓儼然一副慈父心腸,他循循善誘道: “你想想,要是薛珩知道了,他恐怕不僅會仇恨我們,連你也會被遷怒。 沒準還會更甚于此,他會不會殺了你啊,他的秉性,你比我們還要熟悉,你敢讓他知道,自己救了仇人的女兒嗎?” 薛珩,字火澤,嫉惡如仇,性情堅忍,他不會因為任何緣故,而放過他的仇人。 大扇的窗戶半掩著,密密匝匝的枝葉遮蔽了天光,書房里顯得格外晦暗壓抑,一切一切的光明被隔絕掉了,卑劣而自私的念頭,慢慢萌發(fā)生長。 “你該慶幸,你會來找為父談談,否則,你也不知道告訴了薛珩,你會面臨什么吧。”謝桓走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變得意外溫潤起來。 “你才該想想自己的下場!”蘭庭驟然抬起臉,咬牙切齒道。 她可以說是,繼承了謝家人最清絕的眉眼,臉骨卻又取了連氏的精致秀巧,光影落在她的側(cè)臉上,冷漠又孤傲。 謝桓忽而心間涌出一陣惋惜,謝蘭庭若是男兒身,定然是一輩少年英才。 “你啊,要是個男孩,父親也不必如此殫精竭慮了?!?/br> 男孩?謝家的男孩,可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 蘭庭背后懸空,唇角挑起,冷聲道:“父親,您不覺得很羞愧嗎,初代慶安侯謝彬的后裔,竟然是您這副樣子,可恥可鄙?!?/br> “對了,咱們謝家的祖先,也是開國功臣吶,蘭庭,你身上流著的血,可不比任何人差啊?!?/br> 謝桓抬起手,重重的點了點謝蘭庭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又沉重:“你啊,難道想要毀掉祖宗留下來的基業(yè)嗎?” “已經(jīng)敗落至此,毀掉又如何?”蘭庭語聲微有涼意,拂手展平衣袖,揚眉對峙。 謝桓齒關“咯咯”作響,自是不可服氣,聲粗音重:“你怎么就知道,沒人能夠重新光耀謝氏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