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受益當(dāng)了他七八年的學(xué)生，別的沒什么長進，古文倒是背下來不少，勉強算是混了一肚子墨水。

    包拯道：“……官家，要放寬心啊?！?/br>
    本來依他的性子，聽見皇帝居然有輕生的念頭之后，應(yīng)該據(jù)理力爭，破口大罵，將這種愧對國家、愧對祖宗、愧對世人的想法罵得煙消云散才對。

    皇帝怎么能輕生！怎么能自盡！

    還……還吊死在崇政殿！

    古來自盡的君王都是些什么人，亡國之君才自盡呢！

    稍微堅強點的亡國之君都不會起輕生的念頭，遠(yuǎn)的不說，就說那南唐后主李煜吧，都垂淚對宮娥了，不也大大方方地跟著軍隊來了汴梁嗎。每天些點追思故國的哀婉小詞，也沒見人家尋死覓活啊。

    可是看著眼前的皇帝，包拯卻忽然罵不出口了。

    皇帝抱著膝蓋坐在政事堂前的臺階上，側(cè)臉對著他，悠悠然地望著遠(yuǎn)方。

    皇帝本就生得白，眼下的那一抹青黑更加顯眼了。估計是有好長時間沒能睡個好覺了吧。

    趙受益道：“包卿說朕為什么連從前那么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如今卻畏首畏尾，不肯認(rèn)下李娘娘。朕就和你說了吧?！?/br>
    他捻著自己的手指：“李娘娘是朕的母親，這一點沒什么好否認(rèn)的。朕確實是她和先帝的兒子，也確實是太后娘娘害得她母子分離、流落民間，受盡苦楚的。朕昨日將李娘娘送去鳳宸宮，和太后娘娘對質(zhì)。太后也承認(rèn)了從前的罪行，任憑處分。朕罰她與李娘娘同居鳳宸宮，以婢妾之身侍奉李娘娘到終年。這也算是惡有惡報了吧。”

    當(dāng)然，這都是編出來的。劉娥應(yīng)該是和李妃對質(zhì)了，然后就把人氣暈了。至于她到底有沒有認(rèn)罪、有沒有悔過、有沒有任憑處分……

    以趙受益對劉娥的了解，大概率是沒有。

    至于以婢妾之身侍奉李娘娘……

    趙受益想象了一下劉娥伺候人的畫面，一陣惡寒。

    不過對于包拯而言，這種善惡到頭終有報，飛揚跋扈的惡人從此心甘情愿地伺候受害者的劇情，應(yīng)該還是挺能撫慰人心的。

    反正包拯是外臣，也到不了鳳宸宮里探聽情況。

    果然，包拯的口氣軟化了點：“李娘娘應(yīng)該能安慰了?！?/br>
    趙受益又嘆道：“朕知道，這終究是委屈了李娘娘。她是朕的母親，本該像太后一樣受百官朝拜、萬民景仰，卻終身不得再出后宮。朕本可以直接將她的身份昭告天下的——什么國庫吃緊、局勢緊張其實都只是借口罷了。終究是朕不忍以一人之私而奪天下啊?！?/br>
    包拯問道：“官家此話怎講？”

    趙受益把玩著他被包拯拽過的袖子：“朕是皇帝，朕同時也是個人?；实凼翘煜滤腥说幕实?，一言一行、賞罰好惡都要為全天下人做打算。如今國庫吃緊了，朕第一個就削減自己的用度。先減一日三餐，再減四季衣裳。再外放宮人、封閉無用的殿宇。朕現(xiàn)在一年到頭的衣裳不過二十件，每餐不過二菜一湯。朕的公主，養(yǎng)在身邊，加上奶娘，也才只有四個人在跟前伺候。這可是一國公主！朕唯一的女兒！從古至今，可曾有中原大國的公主如她這樣寒酸的嗎？”

    包拯道：“官家愛惜民力，萬民敬仰?！?/br>
    趙受益道：“朕也是個人，只要是人，誰不愛華服美食？誰不愛金奴玉婢？朕只有一個女兒，難道朕不想讓她從小錦衣玉食地長大嗎？朕也想呀！朕在南清宮的時候，出入都有三十多人跟著伺候，吃穿用度從來都不節(jié)省。如何朕當(dāng)了皇帝，反倒不如當(dāng)南清宮小公子的時候舒服了呢？”

    他道：“因為朕肩上多了一份責(zé)任。這責(zé)任太重了，重于泰山。天下蒼生都指望著朕個皇帝，都看著朕這個皇帝。朕還如何敢肆意揮霍呢？朕現(xiàn)在做一件新衣都要三思，須知這一件皇袍，當(dāng)?shù)冒傩斩嗑玫囊率衬兀俊?/br>
    包拯無言。

    趙受益道：“因此朕才更加不能認(rèn)下李娘娘來。朕并非不想讓自己的母親享盡尊榮，好報答十月懷胎的恩情呢？可是朕從來不事生產(chǎn)，所仰食者民脂民膏耳。想要認(rèn)回太后，先得明發(fā)圣旨，昭告天下。再得到太廟祭告祖先。最后還得再為太后開辟宮室，打造儀駕。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要錢的。供養(yǎng)一位太后可不是鬧著玩的，包卿，你若是找宗正寺寺正去討要一下皇宮歷年流水賬單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但是維持一個面子上過得去的太后架子，就要花去近百萬貫銀錢?！?/br>
    “百萬貫啊！這還只是平常年月里的開銷，何況如今要太后還朝，一切都得重新打造呢？包卿說的是，朕確實沒有盡心盡力地去為李娘娘打算。如果朕真的用心去想辦法的話，這一筆錢其實是拿的出來的?？墒前?，這值得嗎？”

    趙受益認(rèn)真地看著包拯：“為了讓朕與李娘娘相認(rèn)，為了讓李娘娘享受太后的榮光，花去這么多的民脂民膏，值得嗎？這么多的錢，用與賑災(zāi)，用于修繕堤壩，用于勞軍，甚至用于賞賜有功的臣子，不都比迎回一位太后強多了嗎？”

    包拯皺眉道：“可是人倫天性，就該母子相認(rèn)?！?/br>
    趙受益苦笑：“朕當(dāng)了這個皇帝，那還能指望著和普通人一樣享盡天倫呢？”

    包拯道：“這……”

    趙受益道：“朕沒辦法讓李娘娘當(dāng)太后。不是朕不敢，而是朕不愿。朕知道，這是委屈了李娘娘?？墒钦l不委屈呢？誰又能一輩子暢心如意呢？只能有所犧牲了。朕從繼位開始，或許就注定親緣淡薄了吧?！?/br>
    包拯最終道：“臣請官家善待李娘娘。”

    趙受益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娘娘是朕的母親，朕如何能不善待她。”

    “那臣，告退了?！?/br>
    趙受益道：“先別忙?！?/br>
    包拯疑惑：“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