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磬音挺直腰桿，一點兒笑模樣都不見的端著臉，原是打定了主意給這些逢高踩低的一個冷臉的，不料一掀車簾，她便順勢破了功——

    給她掀簾的是剛剛下馬的齊茂行，這時候還正雙眸熠熠的對著她笑呢！

    看見面前唇紅齒白的齊二，蘇磬音面上的冷漠哪里還撐得??？

    蘇磬音一見之下，面上的寒冰便也立即春暖花開，融成了歡心的溫水一般，伸出手去，放在了齊茂行攤開的手心，結(jié)結(jié)實實的握在一處。

    有齊二攙扶，她沒有再去踩下車的腳凳，而是就全然借著他的力氣，徑直往下。

    身子離開車轅后，齊茂行的另一只手便也順勢扶了一把，臂膀一觸即分，但卻格外有力，仿佛只是攬著一根輕巧的羽毛似的，隨隨便便，就毫不費力的將她穩(wěn)穩(wěn)放在了地上。

    站定之后，兩人對視一眼，便不約而同的都是一笑，默契至極，仿佛在他們當(dāng)中，自成一片小天地，旁人再插不進手去。

    蘇磬音抬起頭來，越過齊茂行，看了看下車的地方，一時便忍不住道：“喲，府里這次竟是大開了正門啊?！?/br>
    齊侯府的正門不隨意開，除了接圣旨迎天使，剩下便是婚喪大事、或者遇上年節(jié)祭司清掃，才會大開大門，以示隆重。

    上一次專門為他們兩個小輩開了正門的時候，只怕還是成婚的時候。

    “是……侯爺與老太太說了，二爺出門辛苦，好不容易回家來，合該大禮迎進來！”

    直到這時，一旁一個身著綢衣的圓臉管事才終于能點頭哈腰，滿面殷勤喜氣的開了口。

    這個蘇磬音還記著，正是齊侯府外院的大管家，當(dāng)初抱節(jié)居里要填臺階平門檻時，陽春去找了好幾趟，都能見著面的一位大忙人。

    “小人恭迎二爺回府！”

    眼下，這曾經(jīng)忙的壓根不出現(xiàn)的外院大管家，卻是后退一步，帶了左右七八個守門的小廝，排成兩排，對著正中的齊茂行躬身下拜，又一并大聲賀了一句：“恭迎二爺回府！”

    眾口一詞，聲音響亮，幾乎都帶了回音，當(dāng)真是好大的氣派。

    但齊茂行這樣的場面，面上卻是一絲波瀾也無，壓根看不見似的，只是又回身看了身旁的蘇磬音一眼，像是有些怕她被這忽如其來的動靜嚇著。

    這還沒完，大管家的話音剛落，門口像是有機靈的往里傳了話，臺階上的大門內(nèi)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與人聲，一眨眼功夫，便又出來了浩浩蕩蕩的幾十號人——

    竟是齊侯爺，與繼室李氏兩個，一道兒出來接他們了。

    第111章

    才隔了幾個月的功夫, 齊侯爺與太太李氏的模樣，倒也沒有什么變化，連著落了幾場雨，最近天氣涼了些, 兩人都換上了略微厚實的料子, 齊侯爺還是清流士子一般的素色長衫, 李氏也仍舊是從前一般，分明要比齊侯爺還小許多, 但一身神色的褙子長裙, 面容寡淡，瞧著卻像是已過四旬一般。

    這乍一瞧來，幾乎有些什么事兒都沒有發(fā)生，仿佛他們兩個當(dāng)真只是單純?nèi)ネ忸^避了個暑, 這會兒剛剛回來一樣。

    不過只要回過神來, 略微往前兩步, 便會立即清醒過來——

    侯爺與李氏面上那既復(fù)雜又糾結(jié)，都快擰成一團麻繩樣的臉色，就在面上擺著呢！

    心下再是決意要與侯府再不相干, 為了不至于落人口舌, 明面上的禮數(shù)還是要做出來的。

    蘇磬音略微退后半步, 跟在齊茂行的身邊，一躬身一屈膝，極有默契的一道叫了一聲“老爺太太?！?/br>
    蘇磬音倒罷了，倒是齊二，只這一句，蘇磬音心下便也聽了出來，他已是連一句“父親”都不愿出口了, 可見是當(dāng)真一絲情分都沒剩下。

    與侯爺在一處時，太太李氏怕惹夫主不耐，尋常都是不多開口的，因此對于兩人的請安，還是齊侯爺緊皺著眉頭擺手叫了起。

    齊侯爺也是一如既往的壓根看不見兒媳婦蘇磬音，只是滿面嚴(yán)肅，只管對著齊茂行惱怒道：“先前且罷了，如今既是已經(jīng)好了，為何早日回府稟明，也好叫老太太放心？”

    “身為兒孫，令父母長輩為你心憂而毫無愧意，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可見這年歲都是白活了！”

    見自個這親爹竟還是一丁點兒都未變，齊茂行腰背挺直的立在原地，憑他的身高，沒有特意躬身恭敬，便可以輕而易舉的俯視面前的齊侯爺。

    他就這么直直的盯著自個的親生父親，半晌，卻是抬了抬嘴角，只是低低的笑了一聲。

    這般模樣，與其說是故意違逆，倒不如是壓根未曾將他放在眼里。

    齊侯爺便叫這態(tài)度刺的一窒，一時間怒意更盛，只是指著他的鼻子，高聲怒斥了一句：“齊茂行！”

    但齊茂行壓根不曾理會他的惱怒，徑直轉(zhuǎn)了話頭道：“祖母可是還在五福堂？”

    齊侯爺不會回答，但是一旁自有殷勤的下人管事連連巴結(jié)答應(yīng)：“在，在！老太太知道二爺今日回來，早已等了許久，只等您回府呢！”

    “二爺這邊請，當(dāng)心臺階！”

    一面說著，一面還彎腰伸手，當(dāng)前殷勤的帶起了路，之后見齊茂行動步，周遭跟著的管事下人們，只略微停了一瞬，便也都毫不遲疑的跟著齊茂行與管事的步子一道動了身子。

    眨眼間功夫，便竟是當(dāng)真孤零零的將侯爺太太都撂在了身后！

    看著齊茂行一眾浩浩蕩蕩、大搖大擺的徑直往里行去，齊侯爺只連頜下修剪的整整齊齊的美須，都?xì)獾拿黠@顫抖了一起。

    一旁的李氏卻顧不得安慰他，只是緊捏了帕子，滿面擔(dān)憂：“侯爺，侯爺！您可千萬要勸勸老太太，這侯府，千萬不能落在這逆子手里??！”

    “您瞧瞧，這才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這樣愛搭不理的，等咱們老了，他還不知道要怎么在暗地里折騰咱們！”

    尤其是她！從前沒出事的時候，齊茂行這小子，就一直對她不冷不熱，一句母親都沒叫過，如今再出了這事，往后再叫他把持了府里，還不知道要怎么報復(fù)她們娘倆！

    抱著這樣的擔(dān)憂，雖然齊侯爺聞言也是怒發(fā)沖冠，一口應(yīng)了，但是李氏卻還是一點沒有放下心來。

    她咬著牙關(guān)，心下仍在忍不住思量，不成，老爺是個靠不住的，在這府里也主不了事！正巧今日君行也來了，一會兒她要叫君行過來，好好說說這事兒。

    君行才是記在她名下的嫡親兒子，待她又親近又孝順，哪哪不比齊茂行那個沒心肝的強得多！便是為了她自個與珊兒的日后，也一定不能叫齊茂行這小崽子將侯府的爵位搶了去！

    ——————

    而就在齊侯爺夫婦這般擔(dān)憂的時候，齊茂行卻已與蘇磬音，一路不停的進了五福堂內(nèi)。

    一路上遇的所有下人，都是滿面復(fù)雜的偷偷打量著重新站起來，健步如飛的齊茂行。

    蘇磬音甚至還看見了抱節(jié)居里，第一個告病的大丫鬟金秋，這會兒竟也躲在角落處

    袁老太太，果然已經(jīng)在主位的羅漢榻上盤膝端坐，像是早已等著他過來。

    看見齊茂行與蘇磬音后，她微微擺擺手，聲音沉朽：“來了？坐吧，袁嬤嬤，叫陽春上碗茶過來，沒事的，就都去外頭守著，沒事，不許人再進來?！?/br>
    前幾次叫齊茂行回來時，老太太還會端出一副慈愛長輩的模樣來，與他說往日情分，但是這一次，許是早已知道了這個孫兒決心已下，這些都已無用了。

    老太太這一次，面色卻是像是深不可底的古井，莫名的叫人瞧著發(fā)涼。

    等得身旁人都退了個干凈，連最親信的袁嬤嬤都退后守到了門外，親自將門窗都緊緊合了上去。

    一派寂靜之中，袁老太太的身影都像是隱在了昏暗中：“怎的？這次過來，是打算與侯府，與我這老婆子，都斷個干凈不成？”

    沒料到一進門后，見到的竟是這樣的祖母，齊茂行也顯然有些震驚，他立在原地頓了幾息功夫，抬手略微又行了一禮，一定遮掩的意思都沒有：“您既是已經(jīng)猜到了，也不必孫兒多言?！?/br>
    “哼，若不是鐵了心的要斷出去，你也不會將抱節(jié)居的家底一點不剩的都帶出去，腿好了之后，也不會干脆住到京外頭，回來之后，更不會叫你媳婦，滿天下的訴你的委屈！”

    聽到這最后一句，一旁的蘇磬音眉心一跳，略微抬頭，便想要當(dāng)前開口。

    但齊茂行卻早有準(zhǔn)備一般攔下了她。

    他的眸光清亮坦誠，先看著她，似乎帶了幾分歉意的微微的搖了搖頭，這才轉(zhuǎn)過身，平靜道：“府里能派人去蘇府，誣陷我夫人挑唆我不敬親長，孫兒這只是投桃報李，實話實說罷了?！?/br>
    老太太的聲音提了幾分，幾乎有些尖銳：“怎么？從一丁點兒的娃娃，捧在手心上把你養(yǎng)這么大，可有一點兒對不住你？還養(yǎng)出了個仇人不成！”

    聽了這話，齊茂行的眼角垂了下來，他微微低頭，但是脊梁仍舊挺直，不卑不亢：“祖母的撫育之恩，孫兒一日不敢忘，只您一句話，陛下身邊的體面情分，性命拼來的護駕之功，哪怕是要我做齊君行的墊腳石，也是別無二話?！?/br>
    提起這事來。即便是這樣的老太太，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

    “祖母放心，有您在一日，孫兒一日不會明著自立門戶，這齊侯府的爵位，既是已經(jīng)叫了齊君行回來，滿府的前程往后，便也只叫他擔(dān)起來?！?/br>
    “權(quán)當(dāng)我們夫妻是府里分出去的一支罷了，逢年過節(jié)，孫兒必定上門與您請安道賀?！?/br>
    老太太沉默的聽罷了這一番話，再開口時，卻是干脆越過了他，只是忽的看向了一旁的蘇磬音，語重心長道：“磬音，老婆子打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個聰明明事理的，不會如茂兒一般，只顧著一時意氣?！?/br>
    “這不是錢財鋪子，莊子宅子，丟了往后或許還能再有?！?/br>
    “這是正經(jīng)能傳家的侯爵，一個六品宜人的誥命算什么，年節(jié)里進宮請安，連坤德宮外頭的空地都且輪不著你跪，有了齊侯府，你往后便是正經(jīng)的侯夫人！”

    “你便是覺著此刻又茂兒給的體面，不在意這個，可你也往日后想想，侯爵自個襲了，還能再往下傳給兒子孫子，你便能擔(dān)保兒孫各各都爭氣不成？往后子孫一個不成，便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去，你到時便甘心瞧著齊君行的子孫們，個個官爵加身，見面還要與他跪地請安？”

    “你便不怕，你往后的兒子孫子，怨你怪你，只為了賭這一口氣，生生替他們丟了這侯爺?shù)纳矸?？?/br>
    自打和齊茂行成婚，老太太這是第一次對她這樣的正視看重，說出這么長的一番勸服來。

    雖然不太合適，但是蘇磬音卻莫名的，幾乎生出幾分受寵若驚。

    “好孩子，只要你愿意勸了茂行留下，老婆子便將這整個侯府都交予你管，便是茂行著實不肯，只有你愿意，我也拿你當(dāng)親孫女兒一般疼，整個侯府，誰也越不過你去！”

    說到最后時，袁老太太往前傾身，死死的盯著蘇磬音，只說的擲地有聲，任誰也不會懷疑她話中的誠意。

    但在對方這樣灼灼的目光下，蘇磬音卻只是微微笑了笑：“謝老太太偏愛，只是……”

    她轉(zhuǎn)過身，看向一旁的齊茂行，聲音輕柔，卻又韌如蒲草：“夫君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br>
    齊茂行方才的堅硬神色，在這一句話里，就像是旭日下的薄雪，眼見著便化了開去。

    他對著蘇磬音抬了嘴角，眉眼暖的春風(fēng)一般，還未來得及說話，忽的傳來了一道幸災(zāi)樂禍似的嘲諷聲音：“瞧，孫兒早說了不成，您偏不信這個邪，嘖，叫人打了臉了不是？您說說，您這是何苦來著？”

    兩人抬頭看去，五福堂的后角門外，進來一個身著青衫、手搖折扇，分明是偏偏公子的打扮，在他身上，卻無端露出幾分刻薄的男人——

    是齊君行。

    第112章

    剛才單是齊茂行與袁老太太兩個時, 祖孫兩個雖也冷漠，但也勉強算是撐住了表面的平和，相互并沒有撕破了臉，當(dāng)真鬧的難看。

    但是齊君行一出現(xiàn), 五福堂內(nèi)的氛圍便瞬間變得不一樣了。

    齊茂行與是蘇磬音兩人不必提, 只是看一眼, 便都是滿面的厭惡不喜。

    但叫人詫異的是，竟連主位上的老太太, 竟也毫不掩飾的露出明顯的嫌惡來, 徑直道：“不是已叫你回去了，怎的還在外頭？”

    蘇磬音略微有些詫異，忍不住抬眸看去，便見齊君行在這明擺的嫌棄里, 也是早已習(xí)慣似的, 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樣。

    他搖搖頭, 格外坦然繼續(xù)道：“孫兒不留下，如何能在二弟下了您的臉面之后，及時進來勸您？”

    “大好的爵位, 二弟不要, 您何必強求？您也不光只一個孫子, 孫兒這還不是在這兒等著呢！”

    齊君行的搖著折扇在一旁坐下，不再裝著從前的斯文有禮，反而露出幾分故意似的無賴：“趙王府都答應(yīng)了，等郡主生下長子，便送回府來，繼承侯府，孫兒好容易才定下的事兒, 你這般說變就變，便是孫兒不爭，只怕王府也是不肯的?！?/br>
    可對于這抬王府出來壓人的話頭，老太太卻只是一聲冷笑：“你說的倒也不錯，只是你做郡馬也已三個月了，我且問你，郡主的身孕呢？”

    齊君行搖扇的動作幾不可覺的微微一頓，只是笑道：“這才三個月，您著什么急？身孕這事，緣分不到，等上幾年也是有……”

    “夠了，人家等幾年，也是要成了事才能等的，你？”不待齊君行說罷，老太太便是忽的打斷了他，面色沉得簡直能滴出水來，說的格外直白：“你當(dāng)我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你都還沒爬上過郡主的床過！”

    話音剛落，齊君行的面色便是猛然一變，手上上好的扇面，都生生叫他撕出了一道口子來：“你！”

    難怪他成婚時，府里為他里里外外送了四五十號的下人過去，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五福堂的釘子，竟是連這等私密之事，都探聽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