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明承遠正準備去太醫(yī)院當值,見到已出嫁的女兒不請而歸,當下大驚,皺眉道:“琬兒,那小子欺負你了?” “沒有,不關他的事!”明琬跳下馬車,拉著明承遠就往屋中走,嗓音難掩緊張和激動,“阿爹,我好像知道容貴妃是因何小產了!” 第19章 眼淚 容貴妃孕期體弱嗜酸,常私自命膳房備酸湯解饞。 孕婦嗜酸是常事,偏生那時容貴妃氣血不足,正在服用譚醫(yī)正開的補氣安胎藥調養(yǎng)氣血,其中一味夏參正與酸湯里的山楂相克。 明琬手指上染著黑乎乎的墨跡,翻開一摞寫滿食材、藥材的宣紙,將其中一頁指給明承遠看,迫不及待道:“我記得《藥王方》上說過,人參溫和補氣,山楂陰寒泄氣,本就不能同食,加之容貴妃本就胎像不穩(wěn),長期混合食用極易導致滑胎。這原是膳房和嬤嬤們的失誤,未曾及時將酸湯上報太醫(yī)署,無端讓阿爹和譚醫(yī)正背了鍋,遭此無妄之災!” 明承遠目光凝重,拿著宣紙的手微微顫抖。 半晌,他扭頭發(fā)出幾聲壓抑渾濁的嘶咳,放下宣紙道:“罷了,此事也不能過分譴責他人,誰能想到日常飲用的酸湯竟會釀成如此大禍?所以說‘望聞問切’,這‘問’字間學問頗大。琬兒你且記住,日后看診萬不可嫌啰嗦而不問患者飲食、行動,不可拘泥偏信醫(yī)書,靈活應對才好?!?/br> 積壓在心頭數月的陰云散去,明琬心情大起大落,認真道:“是?!?/br> “只是可惜了允之,才二十七歲?!泵鞒羞h眼睛微紅,嘆息沉重。 “允之”是譚醫(yī)正的字??稍谶@場“誤診”風波中,折損可惜的何止一個譚醫(yī)正? 明琬從記事起就跟在阿爹身后跑,親眼看著他是如何通宵鉆研疑難病例,徒步百里只為求證一味藥引,看著他在藥香中從烏發(fā)濃密熬到兩鬢斑白,完善醫(yī)書十數本,一朝蒙冤,功虧一簣。 明琬道:“既是有了線索,阿爹明日便上書稟明實情,還自己清白?!?/br> 出乎意料,明承遠搖頭拒絕了她的提議。 明琬欲問原因,明承遠卻咳得越發(fā)厲害起來,凹陷的兩頰蒙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從方才一進門,明琬便察覺阿爹這一個月來瘦得厲害,面色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她忙傾身為明承遠順氣,著急道:“不是說只是獄中感染風寒嗎?都這么久了,您的身子怎的還是這樣?!?/br> 說著,她伸手去摸明承遠的脈象,卻摸到一層枯瘦的皮,不由一陣心酸。 “如何?”明承遠啞著嗓子問,滿眼的殷切希冀。 明琬知道,阿爹是想考察她近來醫(yī)學功課有無退步。 明琬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凝神感受指尖下跳動的脈象,“直起直落,脈勢強硬,應是弦脈?!庇钟^察了一番明承遠的眼口部位,澀聲道,“面黃且瘦,唇舌微紫,多半肝氣郁結或胃部衰敗……阿爹可有胸腹疼痛之感?” 明承遠面露欣慰之色,眼中蘊著含蓄的贊許與驕傲,收回手道:“爹沒事,獄中落下了病根,因年紀大了,好得慢些而已。爹要去太醫(yī)署了,若沒別的事,琬兒也快回聞家去吧,當心讓街坊們瞧見了笑話。” “我不回去?!泵麋灺暤?。 明承遠微微訝然,又坐回位置上,沉聲詢問:“琬兒,你說實話,是不是聞家那小子欺負你了?” 想起聞致那冷言冷語拒人于千里的性子,明琬心中便一陣郁卒。說她不識抬舉也好,不懂恩情也罷,她都不想再回去面對聞致的冷臉。 應付聞致是件很消耗心力的事,她需要片刻的喘息,才有勇氣繼續(xù)去焐熱那塊刺骨的寒冰。 怕阿爹看出異常,明琬抬起眼故作輕松,搖頭道:“阿爹病成這樣,做女兒的怎能不侍奉湯藥?您告幾天假罷,等您身子好些,我自會安心回去。” 到了快正午時,聞家派人來接,明琬果真以“侍奉生病的父親”為由推辭了。 本是很正常的理由,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擔心了半天的丁管事等人耳中,卻變成了另一番意味—— 世子夫人這次真的生氣啦! 用膳的偏廳中,丁管事擦了擦腦門并不存在的冷汗,看著一旁陰沉著臉的聞致,半晌躬身訥訥道:“興許少夫人在那邊真的有急事,不能按時趕回,也是可以理解的……要不,世子您先吃?” 聞致獨自面對滿桌菜肴,頓覺索然無味,丟下一句“沒胃口”,便自行推動輪椅朝書房走去。 輪椅出了廳堂,又停住。 聞致背對著眾人,像是冬日寒光中一把鋒利的劍,壓抑著不易察覺的慍怒,森森然命令道:“誰也不許擅作主張去接她,一輩子不回來才好!” 明琬在明宅中住了一夜。 冬夜冷而靜,像是一塊巨大的黑冰,只是偶爾聽見隔壁傳來阿爹壓抑的咳嗽中,仍是略微揪心。 明承遠休息了一天,說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家中,趁著明琬還在睡覺之時又悄悄去了太醫(yī)署當值。明琬一個人在家中,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進宮去謁見皇后娘娘。 阿爹不愿上書分辯實情,明琬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畢竟皇后是六宮之主,掌管后宮一應大小事務,早日查明真相,對誰都好。 進宮并未費太大周折。 當初她和聞致進宮拜見太后,聞太后便給了她一塊令牌,讓她遇見棘手的急事時可以進宮尋求幫助,今日是第一次派上用場。 鳳儀殿換了暖色的帷幔,王皇后半倚在貴妃榻上,精神不濟的樣子。姜令儀身穿女侍醫(yī)專有的女官服,正跪在一側調弄藥香,姐妹倆目光對上,又各自輕快錯開。 明琬行了禮,先奉上自己調配的養(yǎng)顏膏,再闡明來意,又將容貴妃一案的疑點與證據一一道來,清越道:“……臣女的婚事是娘娘與太后做主的,父親有污點,對娘娘您也不利。若查明了真相,既是還無辜者清白,又不至于因父親而有損娘娘英明,臣女拙見,還望娘娘明斷。” 聽了前因后果,王皇后的神情并無波瀾,只把玩養(yǎng)顏膏的瓷瓶,溫聲一笑:“年底又是祭天又是宮宴,已是令人心力交瘁,其余的,本宮實在管不著了。何況舊事重提,怕是又會刺到貴妃的痛處,惹皇上擔憂?!?/br> 這便是拒絕了。 一旁,姜令儀不著痕跡地朝明琬搖了搖頭,明琬會意,只能壓下心底的不甘,道了幾句吉利話,便叩首告退。 從宮里出來,陰沉的天忽的下起了沙雪,如鹽粒窸窸窣窣蹦落在屋檐上、瓦礫間,落在地上,又轉眼被車轍和來往的腳步碾碎,明琬看著那滿地的雪水泥濘,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宣平侯府中,沙雪落在竹葉間,窸窣作響。 丁管事輕聲進了書房,添了炭火,卻久久沒有離去,只望著窗外意味深長道:“哎呀,下雪啦!長安城的雪景最美,世子爺不如趁此機會出去走走,說不定能見著什么想見的人呢!” 明琬剛回到明宅不久,明承遠也回來了。 “琬兒去求皇后了?”明承遠蹙眉問,不見喜色。 “是。”見明承遠面色沉沉,明琬心中有些忐忑,又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站起身道,“阿爹一生視名節(jié)如生命,我只是不想您背負這么大一個污點,在太醫(yī)署舉步維艱?!?/br> “名節(jié)雖重要,哪能重過生命?對于醫(yī)者而言,人命大于天,譚醫(yī)正已經因此喪命,如若翻案,牽扯出宮女、廚子無數,你可知又要有多少人頭落地?和那么多條性命比起來,爹這點委屈算得了什么?琬兒,你的目光不能局限于眼前!” “可是……” “此事就此作罷,無需再提!” 明承遠態(tài)度堅決,明琬只好悶悶住了嘴。 在皇后那兒碰壁,她已是心情低落,又遭父親斥責,愈發(fā)難過起來。明承遠很少這般嚴厲,她抿了抿唇,垂首摳著指尖道:“皇后娘娘沒有答應,我也不會再去找她了,阿爹放心?!?/br> 明承遠長嘆一聲,復雜不語。 氣氛正僵持著,青杏進來通傳道:“老爺,小姐,丁管事在門外候著,要接小姐回侯府去?!?/br> “去罷。”明承遠放緩了語氣,“你已長大,做事要瞻前顧后,不可沖動而為?!?/br> 明琬眼睛一紅,懇求般看著消瘦清雋的父親。 “回去罷,勿要掛念為父。”明承遠又朝她擺擺手,滿是溫情,“若受了委屈,再回來。但爹希望,你能在那邊安安穩(wěn)穩(wěn)的,永遠不會因受傷而躲回爹這?!?/br> 明琬見他不留客,便忍著心酸鄭重一拜,和青杏依依不舍地出門去。 侯府的馬車果然停在門前。 明琬悄悄擦了擦眼角,上車時眼圈和鼻尖仍有些紅,剛撩開簾子,就聽見聞致冷而不耐的嗓音傳來:“丁叔,說好的賞雪,為何將馬車停在這……” 聲音戛然而止。 聞致看到了明琬濕紅的眼圈,陰郁的面容怔住,望著她,將唇抿成一條線。 明琬低著頭在一旁的繡凳上坐下,努力將自己縮在角落,扭頭去看窗外。 她不想讓聞致看到自己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不想讓他瞧不起自己。她的心情已經很是低落了,再承受不起聞致的冷言譏諷,索性只能避開。 馬車啟動,車內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聞致屈指燥郁地叩著扶手,也扭頭看向另一邊的窗外。不知過了多久,他似是無法忍受的樣子,忽然低聲道:“你哭什么?” 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別扭。 明琬將額頭抵在車窗上,悶聲說:“我才沒哭。” 第20章 相助 聞致的面色很沉,平時在輪椅上如一座冰山,今日卻是換了好幾個姿勢,頗有些不自在的樣子。 明琬不知道他在焦躁些什么,也沒心情詢問,索性緘默不語。 一夜的小雪,天亮后,云染淡墨,屋檐蒼雪,滿庭院寂靜的灰與皚皚的白,像是一幅濕淋淋的水墨畫。 墻角的臘梅開了,枝頭幾點亮色,馥郁芬芳。小花執(zhí)著劍從廊下而來,蒼樸的半截面具襯著青檐白雪,有種少年游俠的神秘飄逸。 他在門外跺去靴子上沾染的雪塊,方推門進書房,朝聞致和丁管事匯報最新打聽出來的‘情報’,“明太醫(yī)病了,應是之前那案子郁結于心,一直未曾好轉,嫂子擔心父親才在娘家多留了兩日?!?/br> 聞致正在畫一幅蒼茫的關山雪景圖。不能走動的這一年多,他終日讀書作畫,以筆為刀恣意潑灑,書畫見識倒是精進了不少,繪出的山水活物筆力遒勁,藏著他年少劍氣的鋒芒。 他沒有回應,但潑墨的筆觸明顯慢了下來,小花便知他在認真聽,繼而道:“還有,嫂子查出了貴妃乃是因私下喝了大量酸湯,與藥性相沖,故而導致滑胎。昨日她進宮求見皇后娘娘了,大概是想請求皇后翻案?!?/br> 為了從青杏嘴里套出這些消息,小花可謂是費盡心思,并賄賂了一只雞腿和兩包栗子糕。 丁管事適時道:“原來如此!少夫人不是在生氣,這下世子可以放心啦!” 聞致繃著一張俊臉,自行忽略了丁管事最后一句話,十分不情愿地開口:“皇后看似溫和,實則頗有心計,當初借我的婚事幫明家脫罪,也不過是因為可以討好太后,有利可圖罷了。翻舊案這種費力不討好之事,她怎會冒險去做?” “正是呢。昨日接少夫人時便發(fā)覺她頗為失落,想必是在宮中被拒了……”丁管事交握著雙手擱在胸前,故意夸張道,“可憐的少夫人,此刻一定很難過?!?/br> 聞致的面色并未因這句話而緩和些許,停筆審視著水墨畫上的某處,生硬道:“這事找皇后沒用,畢竟死的又不是她的孩子?!?/br> 丁管事是個人精,察覺到聞致話中有話,忙順勢道:“依世子看,該如何下手才能翻案?” 聞致垂著眼,嗓音一貫的冷淡:“只需將酸湯有問題之事透露給貴妃,她生性多疑且睚眥必報,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事情鬧大,真相自會水落石出。” “貴妃跋扈,不如皇后善計謀,的確是個最好的切入點,還是世子有辦法!”丁管事恍然,暗自給小花使眼色。 小花一怔,看了看丁管事,又看了看皺眉不耐的聞致,突然間醍醐灌頂,忙抱拳道:“哦哦,懂了。屬下這就去辦!” 聞致緊皺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冷哼一聲,凝神一筆勾出險峻的山巒。 下了一場雪后,方覺一年已接近尾聲。 日子晃晃悠悠到了年關,府上開始采辦年貨,燈籠換了簇新的紅,門旁貼了桃符,連仆役們每日的問安聲都響亮了許多,每日買菜運貨的板車進進出出,是明琬最愛的熱鬧。 熱鬧之余她偶爾也會擔心,不知阿爹一個人在冷清的明宅中過年,會否孤獨難受。 廂房中,芍藥折了新鮮的梅花插在窗邊的花瓶中,青杏手執(zhí)雞毛撣子在一旁灑掃,兩個侍婢間或閑談兩句,只聽芍藥無意間提了句:“世子的生辰快到了呢!生辰那日府中上下會例行有賞,大家早早就開始期待了。” 正在給明承遠準備賀年禮的明琬心下一動,想起成婚之前交換過生辰帖,便循著記憶問道:“他生辰那天是上元節(jié),對嗎?” “是呢?!奔t芍停下手中的活計,笑道,“夫人可要送世子一個生辰禮當做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