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竹葉簌簌落下, 明琬站了片刻,問他:“你方才說什么?” 聞致淡色的嘴唇動了動,啞聲道:“……我只是, 醒悟得太晚了?!?/br> 他方才說的明明不是這句話, 不過,無所謂了。 年少時和聞致在一起的時光, 就像是置身風(fēng)口浪尖, 有心跳不已的高-潮,亦有傷心失落的低谷。 而如今, 明琬只想過平平淡淡的生活,一葦輕渡人生汪洋。 聞致說她不喜歡他了, 或許是吧。當(dāng)初聞致脾氣那么臭, 她都能傻乎乎地喜歡上他,現(xiàn)在想想若重來一遍, 卻是不能了。 顧及到小含玉在場,明琬沒有應(yīng)允聞致談一談的請求。含玉年紀雖小, 卻對大人的情緒太過敏感, 她不想將小孩兒也牽扯進來。 正遲疑著,小花從馬車上跳下來,主動張開手道:“是要去逛街買糖嗎?把她交給我吧,嫂子,我定將小姑娘照顧得妥妥的!” 小花長得清秀稚氣,又會逗小孩,看得出小含玉很喜歡他,但還是看了明琬幾眼,得到她的許可后,小含玉才牽著小花的手指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竹屋內(nèi), 貴重的東西皆已整理好,看起來頗為空蕩,爐上水壺咕嚕沸騰,明琬沏了茶,遞給聞致一盞道:“粗茶俗水,將就著喝?!?/br> 她一舉一動,俱是天然嫻靜,頗有云淡風(fēng)輕之意,令聞致難以挪開視線。 “聞大人想聊什么?”窗外陽光淡薄,明琬捧著熱乎的茶盞,從繚繞的熱氣后抬起眼來看他。 聞致的視線落在空蕩的柜子上,問:“你要搬走?” 明琬頷首:“是,這里的生活已被打擾,再留不得?!?/br> 明知她說的“打擾”多半是指李緒,聞致的心依舊驀地一沉。 明琬走過一次,他找了五年,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聞致克制住心底那些執(zhí)拗瘋狂的想法,竭力用最平靜深沉的語氣同她談判:“李緒欲借吏部侍郎一案施壓,我必須要回長安了。你知曉李緒的手段,他為了逼出姜令儀,必會再次伺機對你下手,便是為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便是為了那孩子,也不該如此冒險?!?/br> 他說的是小含玉。 終歸還是繞回了這個問題,就像是五年前一樣。明琬抿了口茶水,覺得有些苦,便擱下茶盞問道:“所以,你想帶我回長安?可是聞致,你遲早會娶新婦過門,還將出離的舊人帶回長安金屋藏嬌,是要置我和她于何地?” 聽到這話,聞致握著茶盞的手一抖,guntang的茶水濺在他的手背上,很快燙出些許紅痕,他卻恍若不覺。 他看著明琬,幽黑的眸中翻涌著波濤,“你聽誰說的?” “坊間都在傳,從去年年初開始。” “我未曾有別的女人,也絕不承認與你和離。明琬,為何你寧可相信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不愿信我一次?”聞致很生氣,但卻拼命壓抑著怒火,逆著光的眉目格外冷峻。 明琬說不清心中是何感覺,想了想,輕聲道:“你從未說過,我又如何相信?你說過的,永遠只有比刀子更鋒利的話而已?!?/br> 她的話語里沒有一絲憎恨,只是在陳述過往事實,但聞致依舊心口一疼,翻涌的情緒泄氣般漸漸平息。 “……我不能讓別人看出我的弱點,明琬?!彼鋈坏溃瑳]頭沒尾的。 明琬莫名道:“什么?” “我說,你是我的弱點!”聞致倏地抬眼,神情隱忍,用決然的語氣道,“你沒有家世,沒有背景,只是個小小的女醫(yī),而我只是個殘廢,皇城中隨便哪家都能將你從我身邊搶走!我只能裝作不在乎,裝作自己無牽無掛、刀槍不入,卻不成想騙過了別人,也把自己騙進去了……” 他越說越痛楚,像是把自己的心一刀剖開,將那些帶著血的心里話硬生生掏出來給她看。 這番話實在沖擊力太大,明琬失神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解釋當(dāng)年書房與李成意的談話。 “你從未和我說過這些?!彼凉暤?。 “我以為你懂?!甭勚碌穆曇艉艹?,但聽得出微微發(fā)哽,赤紅著眼道,“我以為你是這世上最懂我的人!” 聞致雙腿殘廢的那些日子,所有人都對他謹小慎微、低聲下氣,這種特殊待遇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越發(fā)明白覺得自己是個無藥可救的可憐蟲,深陷絕望的泥濘不能自拔……直到明琬的到來。 那時明琬怕他,卻絕不縱容他。她會反抗、會頂嘴,會將好吃的分聞致一半,惹急了會紅著眼發(fā)脾氣,性子那般鮮活,就好像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心思敏感的殘廢,而是一個臭脾氣的正常人。 雖然口是心非不愿承認,但聞致始終以為自己做的那些破事,明琬定能明白其中深意,定會一如既往地向他妥協(xié)。 但是明琬選擇了離開,他才徹底慌亂起來。 明琬也未料到他竟是如此想法,一時無言。 在剛才那番話脫口而出后,聞致亦陷入了沉默,抿緊唇,再也不愿透露分毫。 明琬望著茶盞中的湯水,緩緩道:“聞致,我總覺得你我就像是站在懸崖兩岸,你想讓我過去,卻不愿主動架起橋梁,那么,等待我的只有粉身碎骨。而現(xiàn)在,站在懸崖邊的已經(jīng)不是十五歲的明琬了……” “那便重新開始。”聞致竭力克制住心底的執(zhí)念,用最平靜的語氣道,“我?guī)慊亻L安見姜令儀,見青杏,你也很想她們,不是么?若是長安住得不開心,我再為你另尋住所,必定比江湖草莽之輩的住處安全?!?/br> 明琬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聞致還是原來相貌的聞致,說出來的話卻像是被奪舍一般。 良久,明琬擱下茶盞,交疊雙手思忖頗多,認真道:“你要想清楚,聞致。如今的明琬是個大夫,要編醫(yī)書,有個收養(yǎng)的孩子,向往自由,有小性子,不會再像十五歲那般將真心托付在任何人身上。她會一直往前走,不貪戀過往,不會為任何人止步不前……哪怕是你?!?/br> “那便不必回頭,不必停步,也無需急著給我答案,不愛了也無礙,你只需別拒絕我?!?/br> 聞致深深地望著她,孤注一擲道,“就當(dāng)是報復(fù),明琬。這一次,換我追著你跑?!?/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8-30 21:18:46~2020-08-31 00:51: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啦啦啦 5瓶;玄小爺、圓子. 2瓶;26864636、醉臥江山、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43章 歸去 那盒精致的金蕊荷花酥就擺在案幾上, 與簡陋的小竹屋格格不入。聞致所說的話,就像這盒糕點的奶香一樣誘人。 風(fēng)爐上的熱氣蒸騰,頂動壺蓋發(fā)出咕嚕的聲響, 聞致還在等明琬的答案。 “你總將我與五年前比較, 這讓我覺得,你只是在懷念那個圍著你轉(zhuǎn)的姑娘, 只是想找回過去的影子?!?/br> 明琬已過了雙十年華, 閱歷和經(jīng)歷不同,無法再像五年前那般憑一腔少年意氣做事。她眸色微動, 措辭許久,平靜且明白地告訴聞致, “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亦沒了當(dāng)年的感覺,回到長安后你或許就會失望:為何現(xiàn)在這個明琬, 和以前那個傻姑娘不一樣了……這樣,也能接受么?” 聞致“嗯”了聲, 喉結(jié)動了動, 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般道:“只要你在我目之所及之處,在我能找到的地方?!?/br> 他將情緒藏得很深,但明琬依舊看到了他眼底遮掩不住的執(zhí)著。 明琬的沉吟令聞致不安。他抿了抿唇,亮出了自己最后的籌碼,道:“若是不想談私事,便談?wù)劰??!?/br> 明琬抬眼,聽見他道:“我愿誠求你為府上侍醫(yī),繼續(xù)行醫(yī)治病,想走隨時能走。明琬,你不會拒診病人, 對么?” 為醫(yī)者,入門的第一堂課學(xué)的就是人命具重,有貴千金,不分貴賤,不可拒診。 聞致走后,明琬一個人坐在收拾妥當(dāng)?shù)目帐幹裎輧?nèi),想了許多。 聞致太會洞察人心了,以退為進,步步為營,字字句句皆是說到了她的心坎里。 他先是精準(zhǔn)地點明目前形勢之嚴峻,再搬出對明琬而言頗為重要的含玉和姜令儀,最后再放低姿態(tài)懷柔,給出的條件令人無法拒絕。直到此刻明琬方明白,聞致能坐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并非運氣,只要他肯花心思,自能籠絡(luò)人心。 明琬有時真不明白,聞致如此聰慧,可為何之前和她的相處會淪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大概如同他自己所說,他以為明琬什么都能自行參悟,故而不愿在她身上多費心神罷了。 聞致是偏執(zhí)的,認定了東西便是毀去也絕不放手,但至少,五年后的他學(xué)會了退讓。 至少,他如今愿意為明琬費心妥協(xié)。 在太湖,在杭州,亦或是在長安,只要能懸壺濟世,重cao舊業(yè),其實并無區(qū)別。何況有一點聞致說得極對:李緒如此危險,她不能用含玉的命去賭。 第二日,明琬收拾好包裹,裹緊了小含玉身上那件桃粉色的兔絨斗篷,牽著孩子的手推開院門一瞧,只見狹長的竹徑上,兩輛馬車遙相對峙。 見到明琬出來,馬背上的章似白晃悠著鞭子,先是一聲令下,命雜役道:“去將張大夫的箱篋搬上來,快快快!” 聞致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一襲鴉青色的狐裘貴氣無雙,沉聲瞥向身側(cè)侍衛(wèi)道:“小花!” 小花作勢擼袖子,侍衛(wèi)們訓(xùn)練有素,氣勢洶洶。 兩撥人堵在大門口,隨即大眼瞪小眼,爭執(zhí)了起來。 若論氣場,畏縮的雜役們自然不是聞府侍衛(wèi)的對手,但章似白江湖野慣了,渾然不知懼怕為何物,于馬背上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擦著小花的臉頰釘入木門,挑釁十足。 小花瞇起琥珀色的眼睛,拇指一撥,刀鞘出刃三寸,顯是被激起了斗志。 “娘親,白白是要打架么?”小含玉扯了扯明琬的袖子,揚起rou嘟嘟的臉來,嚴肅道,“不要白白打架,好不好?” 明琬吁出一口白氣,頭疼道:“都住手,別鬧了!” 劍拔弩張的兩派人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弓回箭。章似白翻身下馬,高束的馬尾天生微鬈,像個豪爽的異域游俠,故意揚聲道:“張大夫,東西都收拾好了么?趕緊走,這里的‘蒼蠅’太多了,礙眼!” 章似白對待朋友極為仗義,大概把聞致當(dāng)成拋妻棄子后又浪子回頭的狗男人了,很替明琬抱不平,望著聞致的眼神都帶著輕蔑和鄙夷。 “明琬,過來?!甭勚孪蚯耙徊?,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明琬感覺自己身上快被紛雜的視線灼燒出幾個窟窿。在章似白和聞致的期盼中,明琬揉了揉小含玉的腦袋,讓她在一旁乖乖等候片刻,隨即朝章似白走去,道:“章少俠,請移步一敘?!?/br> 章似白給了聞致一個得意的眼神,聞致霎時面色沉寒,不顧病著的雙腿疾步朝前,急促喚道:“明琬!” 那嗓音中的慌亂與絕望,令明琬心神一頓。 她并未回頭,就被章似白拉到一旁。章似白對明琬的表現(xiàn)很滿意,馬尾發(fā)都快翹到天上去,哼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跟那個狗男人走的!” 明琬好笑道:“你自己不也是男人?” 章似白挽著弓,靠著籬笆墻爽朗笑道:“我才不一樣!本少俠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傷心欲絕,流離在外的。何況,我親姐與你一般年紀,看到你就想起年少出嫁的阿姐,若是姐夫敢對她半分怠慢,我必殺上長安給她出氣!” “謝謝你,四百?!泵麋澲劬Γ瑴芈暤?,“不過,我大概還是要回長安一趟。” “就該這樣……嗯?你說什么?”章似白反應(yīng)過來,登時大驚,站直身子道,“你傻了嗎張大夫?同是男子,我太了解男人了!那個冰霜臉的男人根本就不懂愛,失去了就追悔莫及,得到后又不珍惜,你還跟他回去作甚?他看起來就是城府頗深之人,你如今無親無故,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他欺負了都沒人幫你打架,何必在同一個坑里跌倒兩次!” “千萬三思!”他嚴肅地告誡明琬。 明琬回首看了一眼,聞致一直陰沉地朝他們這邊張望,若不是有小花攔著,他多半會不顧一切沖過來。見到明琬回首,他硬生生將眼中的寒霜與戾氣壓下,稍稍挺直背脊,就這樣直直地看著她。 他在無聲地挽留。 “我有斬不斷的牽掛,但回長安,卻并非是為了他?!闭滤瓢走€想說什么,明琬卻道,“只是暫時回去解決一些事情,放心吧,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br> 見她目光清明,心志堅定,章似白也不再說什么,頹然道:“那好吧,那房子我先給你騰著,你何時想去住就何時去,左右空著也是浪費。” “多謝!還有,我其實不姓張,真名喚作‘明琬’,抱歉瞞了你……”明琬誠摯地朝他福了一禮,弄得章似白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明琬走回院門處,聞致立即迎上前來,面容沉沉,眸色幾番變化,啞聲喚道:“明琬,你不能同別人走。” 才一盞茶的功夫,他清冷如玉的嗓音已變得如此沙啞。 一旁的小花已經(jīng)和小含玉打成一片了,正將自己“失寵”的那張面具拿給小孩兒玩耍,瞄了眼氣氛道:“嫂子,跟我們走吧,聞大人連夜修書為你安排好了一切,杏兒和姜侍醫(yī)都在等著見你呢!何況,小含玉也答應(yīng)了要去長安玩?!遣皇茄?,小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