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明琬知道他大概誤會了,便低聲解釋道:“丁叔,這是我收養(yǎng)的孩子,喚作含玉。”說罷,又牽著含玉的手將她引出來,溫聲示意道,“小含玉,快叫丁爺爺。” “丁爺爺~”小含玉脆生生喚了聲,大概有些認(rèn)生,直往明琬身上貼。 丁管事依舊是好脾氣的模樣,忙擺手溫吞道:“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抱歉,因我年少妄為,讓大家擔(dān)心了。”說罷,明琬率先朝眾人一禮。 丁管事等人立即回以更大的禮,紛紛道:“夫人不可!” 進(jìn)門期間,丁管事悄悄摸了好幾次眼角,連聲道:“這下可圓滿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回來聞府的第一頓晚宴,燈火如晝,佳肴美饌目不暇接,cao辦得如同什么盛大的喜宴,桌上大半都是明琬年少時最愛的蜀川菜式。 丁管事道:“夫人嘗嘗這川菜如何?可否地道?” 明琬嘗了一口酸湯魚膾,的確正宗,便連連頷首。 丁管事于是很欣慰的樣子,道:“是聞大人特意從夫人故鄉(xiāng)請來的廚子呢?!?/br> “丁叔?!甭勚滤坪鹾懿幌矚g丁叔刻意邀功的模樣,皺眉打斷話茬。 但他大概是開心的,因?yàn)槊麋l(fā)現(xiàn)席間他一直在淺酌酒水,微微瞇著眼,愜意的樣子柔和了他那雙過于鋒利的眼眸。 用過膳,明琬依舊回了曾經(jīng)的廂房居住。據(jù)芍藥所言,五年來這間房日日打掃,聞致從不讓任何人占據(jù),就為了等她歸來。 晚上,哄著小含玉在外間暖房中睡下,明琬便梳洗完畢,同青杏一起躺在榻上聊天。 分別五年,兩人各自有太多話想要訴說。 “……先前他只是生氣,料定能將你抓回,誰知后來聽說船沉了,前去查探的侍衛(wèi)讓他前去認(rèn)領(lǐng)尸身,小姐不知道,那時的他有可怕!光是看著便令人心驚膽寒,誰敢說小姐已遭遇不測,他都能紅著眼去和人家拼命。后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有一夜醉酒醒來,他開始學(xué)著重新站起,我本來一刻也不想見著他,但他不準(zhǔn)我走,說讓我替小姐看看他過的是何日子?!?/br> 帳中,青杏側(cè)著身子,向明琬娓娓道來,哼道:“一開始,我覺得他只是在做戲,等時間長了便不會記得小姐了。但是,我又期待他不是做戲,因?yàn)槿羰沁B他都放棄尋找小姐,小姐定是再也不愿回來了……” 說到這,青杏哽了哽:“等過了半年,一年……小姐還是沒有消息,連丁叔都覺得沒有希望了。他開始隔三差五喚我去書房,讓我和他聊天……” “聊天?”明琬撫了撫青杏的披散的頭發(fā),微微失神。 “嗯,他讓我聊聊和小姐相關(guān)的事情,譬如小姐喜歡吃什么、喜歡做什么,從記事起的事開始聊,一直聊到無話可說,反反復(fù)復(fù),有些事件我都已經(jīng)說膩了,他卻依舊聽得津津有味……就這樣過完了剩下的三、四年?!?/br> 昏暗的燭光中,青杏紅著眼看著若有所思的明琬,帶著孩子氣的不甘道:“我本來很討厭他,因?yàn)樗圬?fù)走了小姐。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好像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 明琬笑了笑,糾正道:“你不懂?!蓱z’這個詞,并不適合聞致?!?/br> 無論何時,他永遠(yuǎn)都是孤傲強(qiáng)大的。 “因?yàn)?,我覺得他大概瘋了,小姐?!鼻嘈佑行┙辜?,咬著唇幾經(jīng)猶豫,終是小聲道,“有一次我路過書房,看見他在和空氣說話?!?/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9-02 00:01:28~2020-09-02 23:42: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果凍、朋朋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卷卷 20瓶;夏月 5瓶;第十七年冬、nobody_007、山椒大人、茶蛋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46章 仇人 回到聞府最大的好處, 便是有人爭著搶著為她帶孩子,樂得清閑。 廂房東側(cè)的耳房已經(jīng)改造成了寬敞通透的藥房,書架、藥爐等物一一俱全,芍藥說, 這間房十二月初便改好了, 專供明琬使用。 十二月初……明琬盤算了一番日子, 那時聞致還未在她面前現(xiàn)身。 換而言之, 在聞致南下杭州之前, 便已做好了定會將她帶回的準(zhǔn)備。并且,他也的確做到了。 這么多年過去,聞致已由隨時會爆發(fā)噴火的熔漿, 變成了一座沉默的冰山,唯有執(zhí)拗倔強(qiáng)的性子一點(diǎn)也沒有變,想要得到的東西便是拼命也會握在掌心,至于得到后能否懂得憐惜,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琬看著滿屋全新的陳設(shè)物件,若說毫無動容, 那必定是假的。 花廳外倒還是老樣子,秋千靜靜地垂著, 木架上擺著數(shù)盆深綠的忍冬,藤蔓蔚然攀援,和她離去時沒有太大區(qū)別。但聽丁管事說,她當(dāng)年種下的忍冬早已相繼死去, 為此, 聞致還傷神了許久,后來又從別處移植了一樣的栽上。 明琬聽這些小事之時,心底十分詫異, 因?yàn)闊o論是青杏嘴中“發(fā)瘋”的聞致,還是丁管事所說“傷神”的聞致,都與明琬記憶中那人的性子相差甚遠(yuǎn)。 正恍神間,府中來了不速之客。 身后忽的傳來一個清靈驕傲的女音,似是好奇般質(zhì)問道:“你就是聞致那個離家多年的夫人?” 明琬下意識回身,看到了一個極為鮮妍貴氣的女子。 女子紅裙似火,烏發(fā)半綰成髻,腰間掛著一卷絞金長鞭,柳眉鳳目,微抬著下頜打量人的樣子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明琬不認(rèn)識她,聞府中也從未有過這般跋扈飛揚(yáng)的女子。 明琬看了她身后一眼,見無人阻攔,便問道:“客人非是府中之人,又無拜帖,如何進(jìn)來的?” 女子似笑非笑,挑著柳眉哼道:“聞致在求我祖父辦事,他們不敢攔我?!?/br> 這時,丁管事聞聲快步而來,目光在紅裙女子和明琬之間巡視一圈,這才朝明琬躬身道:“夫人,這位是鄱陽郡公家的嫡孫女,元樂鄉(xiāng)君?!?/br> ……原來是她。 丁管事看起來頗為緊張的樣子,又笑著朝蕭元樂介紹明琬:“鄉(xiāng)君,這是我家主母。夫人剛從外地歸來,舟車勞頓,不便見客,鄉(xiāng)君若不嫌棄府上粗茶淡飯,便請移步正廳休憩,首輔大人稍候便回來了……” “少拿聞致來壓我,本鄉(xiāng)君根本就不怕他!”蕭元樂仗著貴客的身份揮退丁管事,自顧自邁上石階,圍著明琬轉(zhuǎn)了一圈,打量她道,“也就普普通通的樣子嘛,還以為是個什么絕色大美人呢。” 這姑娘怕是被人慣壞了,說話如此隨行妄為。明琬怔了怔,而后接上話茬謙遜道:“似乎,讓鄉(xiāng)君失望了。”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那等眼界狹窄的婦人,消失了幾年又驟然回到長安,定是被聞致抓回的吧?”蕭元樂揣摩道。 見明琬露出疑惑的神情,蕭元樂又嗤地一聲,叉著腰說:“這般看著我作甚?早聽聞你與聞致性格不和,雖說明面上你是回蜀川為父守靈,但仔細(xì)想來,這個說法根本就是不攻自破。想想也是,聞致那種目中無人又生性冷血暴戾之人,怎會有正常女子甘心待在他身邊受虐嘛!你又不是傻子,定是逃跑不成又被他給捉了回來。” 明琬越發(fā)疑惑了,想了一番措辭,忍不住問道:“鄉(xiāng)君究竟何意?不妨直說?!?/br> “我問你,你想不想離開聞致?”蕭元樂一副自來熟且蓄謀已久的樣子,左右四顧一番,鬼鬼祟祟問明琬。 離開? 明琬還不至于被一個剛見面的外人牽著鼻子走,遂不動聲色地彎了彎眉眼,反問道:“我與聞致相安無事,為何要跑?” 蕭元樂目光古怪地盯著她,眼里的攛掇化作薄怒,重重哼了聲:“看來,是我看錯你了!你與那些被夫權(quán)馴化的女子,并無區(qū)別!” 蕭元樂滿臉“怒其不爭”,明琬覺得說不出的奇怪,好半晌才試探問:“鄉(xiāng)君不喜聞致?” “喜歡?他?!呸呸!”蕭元樂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叉著腰來回走動,滿臉都是憤怒的緋紅,“便是全天下的男子都死絕了,我也不會看上他!都怪祖父在壽宴上亂開玩笑,弄得長安城風(fēng)言四起,讓我蒙此大辱!” 她好像很厭惡聞致。 這可出乎明琬意料,她原以為蕭元樂是來示威的,但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仇人。 “為何要幫我?”明琬是真的想不明白:把自己從聞致身邊弄走,對蕭元樂有何好處? 蕭元樂有一瞬短暫的靜默,而后扭頭,抱臂不甘道:“我就是見不得他得償所愿的樣子!他這等靠踩踏他人尸骸上位的骯臟之輩,最好做一輩子孤家寡人才解氣!” “鄉(xiāng)君言重。聞致確然性子冷傲,卻也并非如此不堪?!?/br> 明琬很好奇她到底與聞致有何深仇大恨,然而話還未問出口,便聽見一個冷沉的嗓音傳來:“鄉(xiāng)君不請自來,叨擾內(nèi)子,意欲何為?” 這話相當(dāng)不客氣,若蕭元樂是一只貓,此時尾巴毛定是炸得如同掃帚。 庭院中,聞致穿著一襲緋紅繡仙鶴的官袍緩步而來,玉帶烏帽,玄色的披風(fēng)垂下小腿。因其腿疾復(fù)發(fā)的緣故,不能長久站立,故而拄了一根刻有簡潔銘文的玉柄手杖,雙手交疊握在手杖上的樣子,有種渾然天成的貴氣,氣勢逼人。 蕭元樂不自覺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識搭在了腰間的鞭子上,卻仍梗著脖子道:“女眷聊天,與你何干?” 聞致眉頭皺起,這代表他已有動怒的前兆。 “鄉(xiāng)君是自行離去,還是一刻鐘后,郡公府的人親自來將你接回去?”他冷冷道。 丁管事以如釋重負(fù)的姿態(tài),把氣得臉發(fā)青的蕭元樂送出了門。 聞致的臉色也不好。他轉(zhuǎn)首低聲吩咐了小花幾句什么,而后沉著臉朝明琬走來,如果不是腿疾復(fù)發(fā),他大概會三兩步?jīng)_上臺階。 但他不能,只是拄著手杖一步一步沉穩(wěn)緩慢地走著,背脊挺直如松。 明琬見不得聞致這副唇色蒼白還要逞強(qiáng)的樣子,主動下了石階,聽見他壓抑著焦躁和急切,問道:“她和你說了什么?” 蕭元樂試圖將明琬從聞府弄走。 可明琬沒有告訴聞致實(shí)情,他如今的狀態(tài)并不適合受刺激,到時候吃苦的只會是她自己。 兩人好不容易用五年時間換來了暫時的妥協(xié)和安定,怎能因一個外人而輕易瓦解?這點(diǎn)道理,明琬還是懂的。 “她說了你很多壞話,真是令人莫名。坊間傳聞不可盡信,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泵麋苤鼐洼p,果然瞄見聞致的神色輕松了些許。 聞致凝著郁色道:“大可不必理她。” 明琬道:“她看起來很仇視你,為何?” 聞致的身形一僵,隔著三尺距離,明琬都能感覺他內(nèi)心的抵抗與緊繃。 “若是不能說,便不說好了,我也就隨口一問……” “她傾心的竹馬,是姚進(jìn)?!甭勚潞鋈坏统恋?,像是撕開一道陳年舊傷。 太久沒有聽過“姚進(jìn)”這個名字,以至于明琬愣了片刻才想起這人是誰。 她記得,自己剛與聞致成婚的第二日面見太后,在宮道上,聞致被一群文官奚落嘲諷,只因?yàn)橐μ档牡諏O跟隨聞致死在了雁回山的戰(zhàn)場…… 姚家的嫡孫,便是姚進(jìn)。 如此一來,明琬便能明白為何蕭元樂見不得聞致“得償所愿”,為何說他是“踩著他人的尸骸上位”……她心愛的少年埋骨雪域,而聞致卻逆風(fēng)直上位列文臣之首,心中多少怨懟罷了。 若聞致肯低聲下氣,痛哭流涕地懺悔,恨他之人定會少上許多。但誰都知道這不可能,聞致素來寧折不彎,高傲得近乎絕情。 就像明琬等了五年,也等不到他一句“心悅于你”。 “你隨我去一個地方,即刻?!甭勚麓驍嗔嗣麋腻谒肌?/br> 見明琬安靜地望著自己,他反應(yīng)過來語氣太過強(qiáng)勢,便又低聲補(bǔ)上一句:“若有空閑的話,我?guī)闳ヒ妭€人。” 聞致將明琬帶去了城中的酒樓,明明是飯點(diǎn),樓中卻無一個客人,只有穿著暗色短打衫的侍衛(wèi)佇立巡視,安靜得有些反常。 在二樓的雅間內(nèi),明琬見到了姜令儀。 聽到門開的聲音,姜令儀立即起身,望著明琬的眼睛微微發(fā)紅。明琬久久回神,而后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姜令儀瘦削的肩。 聞致不知何時走了,門關(guān)著,屋內(nèi)只有闊別數(shù)月的閨閣密友。 姜令儀親自給明琬煮茶,訴說著被李緒帶走的遭遇,而后又歉疚道:“你的住處,是我告知聞大人的。燕王知道你一直在往徽州寄書信,我怕他順藤摸瓜查到你的住址,用你來脅迫我就范,故而我只能尋求聞大人的庇護(hù)……抱歉,琬琬,是我打破了你平靜的生活?!?/br> 明琬輕輕搖首,而后抬袖為姜令儀拭去眼睫上的淚珠,喟嘆道:“姜jiejie千萬別這樣說,沒有什么比你安好更重要的啦。何況人各有命,往前走總會看到出路的?!?/br> 姜令儀握住明琬的手,抬起漂亮溫婉的眼來,勉強(qiáng)撐出笑意道:“那,琬琬與聞大人今后如何打算?我覺著,他心里多少是有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