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嗯?”明琬挑眉。 然而聞致望了她許久,只是垂首在她額上落下一吻,低低道:“早些回來?!?/br> “嗯,好?!泵麋浪鋵?shí)想說的是:能否別去洛陽? 聞致一直送她出了城門,馬車轱轆遠(yuǎn)去,回首而望,聞致一行人已成了城門下佇立的一排黑點(diǎn),很快消失在風(fēng)沙彌漫的秋色之中。 到洛陽的那日,正下著綿綿的秋雨,城門處已有沈家的仆役執(zhí)傘候著,將明琬及護(hù)送的侍衛(wèi)引入沈宅。 沈宅門前有一條長長的街巷,寬巷兩旁種滿了枝丫粗獷、一丈多高的桃樹,只是此時尚是秋天,桃樹上除了稀疏泛黃的葉子外什么也沒有,若是早春暖日,一街的桃花層層堆疊綻放,風(fēng)一吹如霞似粉,還不知是怎樣的如仙盛景。 明琬曾聽丁叔說過,聞雅喜歡桃花,沈兆追求她的那年便在洛陽沈宅的整條街上都種滿了桃花,言之鑿鑿道:“聞姑娘若嫁來沈家,我保證,每年春一開門,你都能看到全天下最美的桃花!” 聞雅出嫁那日是三月三,婚轎踏著桃花鋪就的路而來,灼灼其華,風(fēng)吹落霞。 明琬進(jìn)了門,沈家老爺不在,接待她的是沈家主母。沈夫人是個精明的女人,不施脂粉,看得出年輕時應(yīng)該也是個轟動一時的美人。 “七月中祭奠我那早死的兒子,興許是那時染了風(fēng)寒,勾起舊疾,這一病便不可收拾,總是氣短胸悶咳喘,吃了平喘丸也不管用。還要勞煩小聞夫人多費(fèi)些心思!”沈夫人說話干脆利落,既不熱忱也不冷情,將明琬領(lǐng)去聞雅居住的廂房,又命侍婢們奉上瓜果點(diǎn)心。 沈宅頗大,比長安聞府還要大,三步一亭臺,九步一回廊,到了廂房,遠(yuǎn)遠(yuǎn)便見著小孩兒們笑鬧聲,是沈硯正在和小含玉捉迷藏玩兒。 見到明琬,小含玉明顯愣了愣,而后高興成什么似的,連躲也顧不上躲了,邁著小短腿狂奔而來,欣喜道:“琬娘娘!” 她長高了些,越發(fā)水靈可愛,看得出聞雅將她照顧得很好。明琬蹲身,一把摟住狂奔而來的小孩兒,感受到她軟乎乎的小身子,心中暖得像什么似的,笑著道:“慢些慢些,在這兒可聽大夫人和聞姑姑的話?” “嗯嗯!”小含玉攬住明琬的脖子軟聲道,“玉兒好想琬娘娘!” “好了,琬娘娘和聞姑姑有些事要處理,你先去和芍藥玩吧,我給你帶了好吃的來呢。”明琬將小含玉的手交到跟著而來的芍藥處,又望向一旁精雕玉琢的小公子,“硯兒也長高了!” “舅母!”沈硯煞有介事地抱拳。 一旁的沈夫人皺眉,盯著沈硯臟兮兮的袖邊,沉聲道:“整日就知道玩,還不去做功課?” 沈硯看起來極為敬怕沈夫人,不敢多言,垂頭喪氣地走了。 沈夫人又轉(zhuǎn)向明琬道:“小聞夫人請自便,需要什么,盡管和婢子們說。廂房也收拾出來了,稍作歇息后,我再領(lǐng)你去看看合并不合心意,如何?” 聞雅的廂房布置得典雅干凈,從墻邊供著的長劍與木架上成對的雙耳琉璃盞來看,依稀能辨出當(dāng)年沈兆生活過的影子。 她聽到了外頭的動靜,掙扎著披衣從榻上起來,朝撩開簾子進(jìn)門的明琬道:“阿琬,你來了……” 話未說完,她扭頭輕咳起來。 “阿姐,快別動,躺著便是!”明琬將藥箱擱在一旁,握住聞雅微涼的手擔(dān)憂道,“才三四個月不見,怎的就如此了?” “不過是舊疾,不礙事?!甭勓偶幢闶窃诓≈?,她依舊是清麗貌美不可方物,別有西子之態(tài),溫柔道,“累了罷?快坐下喝盞茶,吃些膳房剛做的荷花酥?!?/br> “不必了,方才在正廳,大夫人已經(jīng)招待過啦?!闭f著,明琬看了眼外間忙碌侍奉的婢女們,湊在聞雅耳邊道,“大夫人頗有巾幗之姿,看起來好厲害?。≌f話斬釘截鐵的,我倒有些怕她?!?/br> 聞雅笑了:“阿琬別怕,母親面冷心熱,待客是極好的?!?/br> 明琬給聞雅號脈,隨口閑談道:“對了阿姐,我瞧見沈宅前的那些桃樹了,甚是蔚然壯觀。” 談到那些桃樹,聞雅眼中多了幾分甜蜜笑意:“是吧?下次,你春天來才好呢!” “那阿姐得好生將養(yǎng)身子,明年春天,我再來叨擾你。” “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br> 頓了頓,聞雅含笑觀摩著明琬的神色,試探道:“我見阿琬氣色不錯,心情也比之前所見爽快許多,如實(shí)告訴阿姐,可是與阿致和好如初了?” 明琬嘴角一揚(yáng),輕聲道:“尚在努力?!?/br> “看來是成了?!甭勓泡p舒一口氣道,“我這懸著的心吶,總算能放下來了。” 但明琬放不了心,聞雅的情況并不好。 大概天生氣血不足,生沈硯后一年又恰逢夫君與爹娘去世,一朝巨變,憂郁悲慟之中落下病根,稍加風(fēng)邪引誘,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9-23 23:59:36~2020-09-24 23:59: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小爺、44727875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40201049 33瓶;飛舞的可樂瓶 20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5瓶;韶華不負(fù)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71章 馴夫 明琬調(diào)整了幾個方子, 配合針灸,聞雅已有好轉(zhuǎn),這兩日已能在明琬的陪同下去庭院中散散步, 曬曬太陽了。 和煦的秋陽下, 聞雅一身素衣, 越發(fā)顯得肌膚勝雪, 發(fā)如堆墨,只是氣色仍有些蒼白。庭中石桌上刻著棋盤, 明琬與聞雅下棋, 勸道:“阿姐要多出來走走,這些病癥越是悶在家中,便越是捂而不散, 難以痊愈。還有那些參茸之物不能再吃了,阿姐身子虛,承受不住那般大補(bǔ)之物?!?/br> 聞雅將白子輕輕按在棋格之上,低柔道:“當(dāng)年, 我阿娘亦是得了這病,憂思而亡?!?/br> “阿姐!”明琬攥著棋子, 嚴(yán)肅道, “病中切忌胡思亂想, 大悲大喜。這并非什么絕癥,只是要多花些時間長期調(diào)理, 而且,當(dāng)初病發(fā)時就該立即就醫(yī), 拖了幾個月能不嚴(yán)重么?” 聞雅淡然笑道:“并非沒有就醫(yī),只是礙于禮教諸多不便,隔簾問診, 胡亂開的藥不頂用罷了?!?/br> “我越發(fā)覺得,以后得多收些女徒兒。越是高門大戶,便越是在乎名節(jié),之前在杭州時,便有知縣夫人身染惡瘡,礙于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不愿就醫(yī),等我趕去時,她已是藥石無醫(yī)了……連命都沒了,還在乎那些作甚呢?” 明琬嘆了聲,趁著聞雅不備按壓一枚棋子,彎著眼睛道:“阿姐小心,我要贏了?!?/br> 聞雅看了眼棋盤,只稍加思索,便露出了然的笑意:“你的棋,可是阿致所教?” 明琬手一抖,心虛問道:“阿姐如何知曉?” “你這局先是斜飛落子,看似毫無章法,實(shí)則已暗中埋好了點(diǎn),只待一步步結(jié)成網(wǎng),便可一舉絞殺對方白龍,這是阿致慣用的打法?!甭勓艐轨o如初,不急不緩地在左下角按下一枚棋子,力挽狂瀾。 “咦,怎會如此?”明琬見棋局扭轉(zhuǎn),不由沉下心來,匆匆撿走被絞殺的白子。 “我棋藝一向不如阿致,當(dāng)年總是敗在他這招‘羅網(wǎng)’之下,夫君不忍見我受欺負(fù),便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冥思苦想數(shù)日夜,終于想出這招‘破軍’,??税⒅碌摹_網(wǎng)’之術(shù)?!币娒麋迓芬褋y,聞雅笑著落下最后一子,圍殺黑龍,“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但每次,我都能險勝半目。阿琬,你輸啦!” 明琬得聞致親傳,半年來在親友中已是未逢敗績。今日栽在聞雅手里,她頓時小孩兒心性上來,忙不迭將黑白棋復(fù)原,央告道:“不行不行,我們再來一局!就一局!” 聞雅卻是溫柔搖首:“不行的,阿琬!我只會‘破軍’這一招,若你換個打法,我必輸無疑?!?/br> 明琬只得悻悻作罷,趴在桌上道:“姐夫?qū)Π⒔阏婧茫B博弈都要為你撐腰?!?/br> 說罷,她想到如今的沈兆已成了泉下枯骨,不由鼻根一酸?!袢履噤N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世上最徹骨的分離莫過于此。 好在聞雅并未察覺明琬情緒的微妙,笑著道:“夫君有時很幼稚,當(dāng)年出征前,他還在門口的桃樹上給我刻了字?!?/br> “真的?”明琬來了興致,問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字么?” “當(dāng)然?!甭勓排ゎ^輕咳一聲,眼中蘊(yùn)著溫柔的波光,朝明琬招手道,“來,我?guī)闳タ?。?/br> 門口最大的那株桃樹的上果然刻了字,在粗糙的枝干背面,因年份久遠(yuǎn)需仔細(xì)才能辨別得出,上面刻的是“摯愛吾妻,一花一念,一葉一思”。 沈兆為愛妻種下桃樹,出征前悄悄刻下小字,期望每一朵花、每一片葉能替他傳達(dá)對聞雅的想念。 年復(fù)一年,花開花謝,大概誰也不曾想過,那個穿上戰(zhàn)甲的混世魔王會一去不回。 聞雅白皙的指尖輕輕撫過桃樹皴裂的枝干,目光柔和,沒有絲毫哀戚怨懟,仿佛要透過那幾行模糊扭曲的小字看到了另一個人張揚(yáng)的身影。明琬一直以為聞雅是嬌柔脆弱的,從未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覺得她堅(jiān)韌無比。 或許只有見過離人心傷,方能學(xué)會珍惜當(dāng)下所擁有的人。此時站在桃樹下,明琬竟有些許想念遠(yuǎn)在長安的聞致。 在洛陽的第十七日,聞雅病情基本穩(wěn)定,倒是沈硯和含玉兩個孩子吃多了牛rou干,燥熱咳喘,眼睛都快紅成兔子。 明琬讓仆役們在后院中搭了一個簡易的土灶,砍幾截新鮮的竹竿擱在灶臺上烘烤,再用兩只搪瓷碗擱在竹竿盡頭的地面上,讓烘烤的竹瀝水一點(diǎn)點(diǎn)滴在碗中。竹瀝對熱病有奇效,只是頗廢時辰,明琬搬了小凳坐在灶邊守著竹瀝一滴一滴落入碗中,閑來無聊,便命芍藥從房中取了之前買的梅果飴糖。 打開油紙包一看,不禁怔然。 當(dāng)初在馬車上餞別時,聞致告訴她:“若是想我了,便吃一顆。”明琬付之一笑,不以為然,誰知不知不覺間,飴糖竟只剩下了最后一顆。 聞致可沒有說,糖吃完了該怎么辦。 正瞧著這顆糖出神,忽見前方月門下轉(zhuǎn)過一個男人的身影來。 明琬正在想哪個小廝敢不通傳就來后院,卻驟然覺得那抹身影有些熟悉……不,十分熟悉。 再定睛一看,來的那人身姿挺拔頎長,鬢如墨裁,面容清冷俊逸,眸色沉穩(wěn)似有汪洋,不是聞致是誰? 明琬以為自己在做夢,倏地站起身,盯著緩步而來的聞致許久,嘴唇張了張,卻發(fā)不出聲音。 直到他在階前站定,明琬才小心翼翼地喚了聲:“聞致?” “嗯。”低沉清冽的嗓音,是聞致無疑。 “真是你!”明琬眼中笑意蕩開,三兩步邁下臺階,不可置信道:“你怎的來了?” 明明是陰沉的天色,聞致眼里卻像是落著暖光似的,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來,低沉道:“想著你的飴糖該吃完了,便送些新的過來?!?/br> 這也……真是太巧了些! 明琬將手中的那顆飴糖藏在身后,笑著看聞致:“只是送糖?” 聞致也望著她。 “還有,接你回家。”他道。 …… 沈夫人好像并不歡迎聞致的到來,盡管她并未苛待什么,但明琬還是察覺出了些許端倪。譬如自聞致進(jìn)門,沈夫人便沒有露過面,只是讓府中管家代為接見。 仔細(xì)想想,明琬嫁入聞家這些年,從未見過沈家人與聞致有過往來。 倒是聞雅很開心,連帶著氣色都好了許多,還悄悄對明琬道:“阿致這個人,明著說是來探病,其實(shí)是為想你而來呢!否則,他是定不會踏入洛陽沈家的?!?/br> 聽了此話,明琬越發(fā)篤定沈夫人與聞致有隙,便問道:“阿姐,聞致與沈家不和么?” 聞雅聽了一頓,許久才輕嘆一聲,看了眼獨(dú)自佇立在檐下的聞致一眼,低聲道:“不是不和,從前兩家關(guān)系極好。只是沈夫人只有我夫君一根獨(dú)苗,自……那場戰(zhàn)敗后,她心中多少有些難以釋懷罷了?!?/br> 原來如此。沈兆當(dāng)年是為聞致而亡,萬箭穿身,沈夫人應(yīng)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shí),故而才對聞致避而不見吧。 一場戰(zhàn)敗,毀去的不僅僅是七萬條性命,更是七萬個無辜的家庭。所以,李緒之罪不可饒恕。 夜里鋪床,明琬坐在榻邊拍打著松軟的被褥,隨口問道:“你的侍衛(wèi)們呢?就這般出來,就不怕長安出事么?” “他們在驛站候著,會隨時留意這邊動靜。”聞致以濕棉帕拭手,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半晌才動作遲緩地若放下帕子,若無其事道,“長安局勢告一段落,休沐七日。” 一朝首輔,每日忙得卯時起、子時眠,平時能有半日休沐已是天大的恩惠,非節(jié)非赦的日子,何來七日假期? 明琬坐在榻上看去,只見燈火明亮,方才聞致遲緩的動作并未逃過她的眼睛。她心中一沉,問道:“聞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有我在,能出何事?!甭勚戮彶蕉鴣?,長眉鳳目在燈火的浸潤下顯得格外幽深,坐在明琬身側(cè)道,“不早了,睡吧?!?/br> 說罷,要去吹床頭案幾上的燈盞。 明琬一手拉住他,一手護(hù)住燈盞,皺了皺鼻子道:“聞致,你將衣服脫了?!?/br> 聞致短暫愣神,而后揚(yáng)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順勢含住她的耳垂沉聲道:“想要?先把燈滅了,還是說,你想我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