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短短四字,不知蘊含了聞致多少無措惶恐,和偏執(zhí)的掙扎。 之后的明琬醉酒‘調(diào)戲’,因干擾她藥堂坐診而爭執(zhí),游船遇刺她數(shù)日昏迷不醒,一直到她答應(yīng)與聞致重修舊好,每次寥寥數(shù)言,道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真實情緒。 越到后頭,類似于“她不喜”“不悅”“喜”這樣的字眼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難怪明琬覺得聞致這幾個月來的變化很大,原來如此,他一直在暗中記錄心聲,再根據(jù)她的反應(yīng)不斷修正著自己的言行…… 上天賦予了聞致文武兼?zhèn)涞牟拍埽瑓s忘了施與他有關(guān)情愛的一切,于是他只能像這樣一點點地去學(xué),去摸索,用五年零七個月的時間一點點拼湊起了那面破碎的鏡子,哪怕被鋒利的過往刺得滿手是血。 最后一頁記載,是在昨夜。 【開化二年,九月廿一 白日秋原驚馬,未能克制情緒,使她背部蹭傷,心中甚是燥郁。年少舊事仍歷歷在目,當引以為戒,夜中以冷水浸手半刻,稍平心緒……】 后面戛然而止,應(yīng)該是見明琬半夜醒來,匆匆擱了筆。剩下的空白頁中夾著一封家書…… 不,與其說是家書,薄薄信箋上擺明了寫著“遺書”二字。 明琬指尖一抖,將那封信箋捂在心口,幾度深呼吸,才敢展開一看。 從紙張年份和上頭落款的日期推測,應(yīng)是寫于聞致北上突厥議和前夕,他自知此去兇險,便提前寫下此書安排后事。 【……若吾有不測,吾妻明氏有幸歸來,則房產(chǎn)地契妻與吾姊聞雅平分,私財五百兩贈與丁叔與親侍小花。若吾妻不歸,則家產(chǎn)盡歸阿姊所有。吾死后,吾妻明氏當守節(jié)如初,永遠只能是我聞氏妻……】 最后兩句又被一筆狠狠劃去。明琬不知他是懷著何等心情寫下此書的,上面暈染的暗色痕跡,像是淚水打在墨漬上暈開而成,觸目驚心。 【吾死后,吾妻明氏可自行改嫁,不受禮教束縛。年少負氣,未能與妻白首,乃吾此生至憾。 聞致,絕筆?!?/br> 明琬心中酸酸脹脹,合攏手札撐著下巴,許久才低下頭輕輕揉了揉眼睛,而后長舒一口氣,將手札偷偷放回原位,整理好神色出門而去。 根據(jù)姜氏醫(yī)書的記載,再加上明琬再三看診后得知,那大腹婦人肚中應(yīng)是惡瘤積液,難以用藥石消除,需開腔割治,但這等匪夷所思的手法別說是明琬了,便是有著幾十年經(jīng)驗的老大夫也不敢下刀,若因此感染,依舊是要人命的大事。 婦人肚子脹得皮薄光亮,青紫色的血脈清晰可見,聞言已是認命,勉強求明琬開了兩服湯藥便哭啼著蹣跚離去。 之后又來了幾個風(fēng)寒的病人,不過是小癥狀,堂中的藥生能應(yīng)付,明琬便收拾東西回了對門府中。 從角門而入,轉(zhuǎn)過回廊,便在中庭處撞見聞致送客出門。 此時若規(guī)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明琬便索性停了腳步,朝聞致身邊那位朱袍闌衫的貴氣青年行了一禮。 “小聞夫人不必多禮,快請起!”李成意雖與李緒有三分相像,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李成意劍眉星目,自帶一股朗然正氣,笑著道,“都怪予之將小聞夫人藏得太緊,這么多年了,本王還是第一次有幸面見真人。” 明琬道:“殿下心懷天下,我一介婦人不足掛齒?!?/br> 李成意不知為何大笑起來,道:“小聞夫人這話不妥,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何以輪到我來心懷?” 兩人不過隨口聊了兩句,聞致便皺了眉頭。他與李成意關(guān)系好,私下不計較那些君臣之別,直接對陳王殿下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br> 李成意今日目的已達到,心情正好著,輕笑著看了眼聞致道:“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事成之后,我給你批半月假期,準你與尊夫人濃情蜜意一番,以彌補過去分離的缺憾?!?/br> “你答應(yīng)了他何事?”李成意走后,明琬問聞致道。 那些事三言兩語也說不清,聞致簡而言之道:“朝中之事?!?/br> 明琬有些擔心:“你不是還未官復(fù)原職么?” 聞致依舊是那個堅不可摧的聞致,仿佛再大的難題也只是“能解決”和“花點功夫能解決”的區(qū)別,若非方才見過他的手札,明琬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人也有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時刻。 他眼中幽冷的黑眸中像是蕩開了一縷日光,望著明琬低聲道:“有心事?” 明琬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抑制不住的弧度,而后點點頭:“有點。因為方才,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像是品到一顆糖,酸甜參半?!?/br> “是何秘密?”聞致果然被勾起了興致。他大概想不明白,這聞府中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聞致,”明琬并不想戳破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只彎著眼道,“你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什么話……”片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視線落在明琬懷中抱著的姜氏醫(yī)典上。 他何其聰明,只稍加推演,便知自己的手札多半暴露了。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有了一瞬的發(fā)慌,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問道:“你看見了?” 明琬默認。 聞致大概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這場面,索性轉(zhuǎn)身欲走。明琬合理懷疑,他是要去撕掉那本手札‘毀尸滅跡’,忙拉住他道:“我并非有意,只是去找醫(yī)書,不小心瞧見的。偷看人東西的確不好,我反思過了,你莫生氣。” “沒生氣。”聞致的耳尖有些紅,轉(zhuǎn)過身兀自鎮(zhèn)定,良久才斟酌道,“我有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說多了,總疑心是在博你同情,所以……” “我知道?!泵麋参克?,“這沒什么難堪的,聞致?!?/br> 頓了頓,她又試探問:“你可以,將那本手札送給我么?” 那上面記載的,全然是不一樣的聞致,著實太吸引人了,酸甜苦辣皆是如此真實。 聞致一頓:“不可以。” 他絕不會將這么“啰嗦致命”的東西交給明琬。 “聞致……” “不行。” “聞致!” “明琬,聽話?!?/br> 沒幾日,皇帝解了聞致的禁令。隨著燕王李緒的婚期將近,官復(fù)原職的聞致反倒清閑了下來。 可明琬總覺得,有種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仿佛雙方都在憋足了勁兒,只待東風(fēng)乘勢。 十月轉(zhuǎn)瞬即到。燕王府內(nèi),滿堂紅綢喜字亮目非常。 “都安排好了?屆時滿朝文武重臣皆會赴宴,出不得岔子。”屏風(fēng)后,李緒以骨扇敲著掌心,漫不經(jīng)心道。 屏風(fēng)外,一名武將打扮的漢子低聲道:“王爺放心,萬事妥當!宮里那位身邊也都換成了我們的人,只待大婚當日,一舉……” 李緒將骨扇往桌上一放,發(fā)出一聲冰冷的聲響。屏風(fēng)外的人立刻驚醒似的,抱拳跪拜道:“屬下失言!” “出去?!崩罹w淡淡道,明明是帶著笑意的嗓音,卻驀地令那漢子驚出一身冷汗。 “是,屬下遵命!”漢子忙不迭退出。 李緒坐在案幾后,屈指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案幾,忽而道:“來人?!?/br> “王爺?!眱擅敌l(wèi)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陰暗中現(xiàn)出,朝他躬身候命。 “忠勇伯家的那位姑娘,一定要處置妥當,永絕后患?!崩罹w捻起骨扇,指節(jié)一錯抖開扇子,扇骨后的薄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落在他繾綣的眼中,掠起一片寒意。 “那夜畢竟也是本王與小姜的婚宴,我不想委屈小姜。”他笑著道,像是在構(gòu)想一個極美的未來,“除了本王,小姜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所有擋在她面前的障礙,本王都會為她清理干凈?!?/br> 第76章 騙局 青杏有孕了。 這丫頭真是福大命好, 懷孕了竟然一點酸水也沒吐,胃口照樣好得出奇,甚至還略微紅潤豐腴了些, 只是近來嗜睡, 常常聊著聊著便小雞啄米似的瞌睡起來。明琬替她一切脈, 發(fā)現(xiàn)脈象圓滑有力, 再略微盤問一番,便知她已有了快兩個月的身孕。 青杏得知自己要做娘了, 還有些不可置信, 呆呆睜著眼道:“啊,我這肚里……真的有個小家伙了么?” 被匆匆喚過來的小花得知這個消息,高興得眉毛都快飛上天去, 一把抱起青杏在原地轉(zhuǎn)了圈,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道:“我的杏兒太厲害了!” 藥堂中的伙計和藥生們見了,都憋著笑向小花拱手道喜。青杏有些不好意思,忙從小花懷里掙開, 抬袖擦了擦被小花親過的地方,臉頰一片緋紅, 惱道:“大呆瓜, 這么多人看著呢!” “好啦, 都是要做爹娘的人了,你倆就省省心吧!當心鬧著肚里的孩子。”明琬見他倆感情甚篤, 自己也情不自禁染了笑意,讓青杏放下手中的活計, “好好養(yǎng)身子,藥堂的事我會安排妥當。還有,你身子不錯, 無須過度進補,否則胎兒太大反而是個麻煩?!?/br> 小花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果脯和蜜糖,一人發(fā)了一包。小花很會做人,留給明琬一包最大的,笑道:“沾嫂子的福,以后我家杏兒還要仰仗你多多照拂。也希望嫂子和聞致早生貴子,到時一窩崽子湊一塊兒,那才叫好玩!” 百果齋的糖最是精巧,酸甜適宜,明琬又想起了前不久去洛陽時,聞致為她買的那包糖果,不禁笑道:“借你吉言!好好伺候著青杏,女人家懷胎十月可不是件輕松的事。” 明琬去書房,并未看見聞致,問了丁叔才知道聞致在偏廳會客。 不稍片刻,聞致回了書房,見明琬一邊整理藥方一邊吃糖,隨口問道:“出門買糖了?” “不是,小花給的。”見聞致習(xí)慣性地皺起眉頭,明琬挑起眉梢道,“又醋什么呢?青杏有孕了,他給大家都送了糖報喜……喏,你吃一顆?” 聽到青杏有孕,聞致神色微頓,坐于明琬身邊,輕輕推回她遞過來的那包糖,道:“少吃些,當心牙疼?!?/br>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愛酸甜。明琬將藥方和問診記錄疊放整齊,又捻了顆糖放入嘴中,“好歹是樁喜事,別這樣不近人情嘛?!?/br> 聞致看了她許久,久到明琬察覺到不對勁兒,眨著眼問道:“怎么了?看我作甚?” “明琬,你想要孩子么?”聞致忽然問道。 明琬一愣。 自兩人和好以來,房事的頻率不算低,但從最初幾次聞致顧忌著沒有在她身體里留下痕跡來看,明琬便猜想他不太想要孩子。他這個人生來薄情冷血,連對明琬的愛,都是在經(jīng)歷了諸多磨難后才幡然醒悟,這輩子的溫度大概都給了明琬一人,實在無暇再分給其他…… 所以之后,明琬便也學(xué)著避子。聞致不想要孩子,她就不會用一份血脈縛住他,否則未免對那小生命太不負責(zé)了些。 而現(xiàn)在,聞致卻問她要不要孩子,明琬著實驚訝了一瞬。 她想了想,望著聞致年輕冷俊的面容,輕笑道:“你我的孩子和含玉不同,雖說是從我的肚里出來,卻沒法只由我一人養(yǎng)。重要的是,你可做好當?shù)臏蕚淞耍俊?/br> “我沒法對一個還未存在的生命付諸感情?!甭勚马謇涔潞?,只是在望向明琬時才染上些許溫度,平靜道,“但,你喜歡孩子?!?/br> 明琬好笑道:“難道你想將孩子當做我消磨時光的禮物?聞致,孩子可不是養(yǎng)只獅子貓那般簡單,還是隨緣吧?!?/br> “若是個和你一般的孩子,倒也能接受?!甭勚螺p輕皺眉,認真盤算了一番,而后道,“等過了十月中,可考慮此事?!?/br> 聞致有些想法真是固執(zhí)到不近人情,明琬心中腹誹:造孩子又非是捏泥人,樣貌性別皆是無法選擇的,難道將來孩子生得像你,還能塞回去重生不成? 不過,為何要十月中旬后才考慮此事? 突然,明琬想到了什么:“十月中,是李緒的婚期后?” 聞致低低“嗯”了聲,目光落在案幾上。明琬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局與李成意未完的棋局。 聞致于棋格中按下一顆黑子,塵埃落定。 十月初十,燕王大婚前夕。 李緒今日歸來得很早,寢殿中燭盞通明,映出一道纖細窈窕的身影。姜令儀正站在屏風(fēng)后,望著木架上一男一女并列陳放的兩件婚袍出神。 婚袍樣式繁復(fù),金絲銀線勾勒出百花青鳥,刺繡精美絕倫,乃是全長安手藝頂好的繡娘們趕工一個月制成,而擱在一旁托盤中的鳳冠及釵飾更是華貴無比。姜令儀便站在這堆金砌玉的奢靡之中,素面朝天,宛若高山之雪。 李緒情不自禁放輕了腳步,從身后擁住她,低聲道:“明日,小姜便永遠屬于本王了?!?/br> 姜令儀一僵,隨即放軟了身子,低聲道:“即便沒有這場婚禮,我又何嘗能逃出殿下的掌心?” “又在說氣話了,小姜這張嘴,也只有在榻上時能說兩句軟話?!?/br> “殿下!” 李緒以手攬著她的腰腹,那把冰冷的折扇就貼在她的腰間,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道:“好了,不逗你了,明日是你我的婚期,莫要生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