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哪跟哪兒？“舊情”是指什么？獵場里的冷言威脅，還是雨夜中藥后的三盆冷水？

    “你真是莫名其妙！以身報恩這種事，還講究強買強賣的嗎？”明琬惱了他一眼，簡直沒法溝通。

    明承遠(yuǎn)正好和一對中年夫妻一前一后出來，男的高大威儀，女的溫柔婉約，明琬幾乎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兩人便是宣平侯夫婦——畢竟聞致的臉擺在眼前，簡直是宣平侯夫婦的糅合版，既有著宣平侯的高大冷峻，又繼承了侯夫人容貌的出色精致。

    “爹，娘，明公。”聞致像是收斂起爪牙的貓，做出一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內(nèi)斂謙遜來，朝三位長輩行禮，仿佛私下相處的惡劣自大只是一場幻夢。

    “明琬不知貴客前來，有失禮數(shù)……”明琬按捺住心中的腹誹，將希冀的眼神投向明承遠(yuǎn)，“爹！”

    “呀，這位就是令嬡？不錯，不錯。”宣平侯夫人打量了明琬一眼，笑得溫和。

    “是聞某教子無方，致使犬子一時不察犯下大錯，聞某已嚴(yán)加責(zé)罰過小子！只是事已至此，關(guān)乎兩家聲譽，不若順?biāo)浦鄢扇怂麄z……孩子們都還小，若明公不放心，可先將親事定下來，過幾年再辦婚宴也不遲。”

    宣平侯字字鏗鏘，中氣十足，每個字明琬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連起來的話卻令她糊涂無比。

    直覺告訴她，聞家人莫名其妙的殷勤態(tài)度，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明承遠(yuǎn)看了眼略顯緊張的女兒，道：“婚姻之事非同兒戲，還請侯爺容明某考慮過后，再做定奪?！?/br>
    宣平侯與侯夫人對視一眼，頷首道：“也可。過兩日，還請明公賞臉攜令嬡來寒舍小聚，屆時兩家再細(xì)聊?！?/br>
    聞家人走后，明琬立刻拉住明承遠(yuǎn)的袖子，望著滿院子類似“聘禮”的箱篋著急道：“爹，這到底怎么回事？”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明承遠(yuǎn)舒了口氣，板著臉朝明琬道，“你隨我進(jìn)來?！?/br>
    “什么？聞致失身……于我？！”

    大門緊閉的廳堂內(nèi)，明琬驚呼而起，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明琬想不清聞致為何要這般捉弄陷害自己，居然拿姑娘的清白開玩笑，簡直太可惡了！

    明承遠(yuǎn)也有些疑惑，且不論聞致如何，明琬是他養(yǎng)育了十四五年的女兒，品性最是清楚，不可能做出無媒茍合之事……更何況，這小丫頭每天應(yīng)付太醫(yī)院的考核還來不及，壓根沒開竅，更不可能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事。

    “爹也不愿相信，但聞家是什么人？他們那樣的高門大族，焉會拿自己的清譽來開玩笑？”明承遠(yuǎn)肅然長嘆，“所以，爹來問問你?！?/br>
    “不是！女兒沒有……等等，褥子！”突然，明琬想到了什么，再回想起聞致這些時日的奇怪言行，心中靈光一現(xiàn)，“莫非他……”

    那晚，明琬等聞致藥效稍褪后就累得睡著了，大概是夜里冷，不知不覺就循著溫暖拱上了床榻。當(dāng)時她的衣裳完好，加之情竇未開，根本沒有往別處想，卻忘了聞致傷口染在褥子上的血……

    莫非聞致只記得自己中了藥，不記得明琬潑冷水的事兒，加之醒來看見明琬在懷，褥子上還有血，就誤以為她是用自己的身體給他解了春-藥？

    啊啊啊氣死人了！這年頭怎么還有人相信春-藥只有靠房事才能解？明明幾盆冷水再加一碗甘草水就能解決的事！

    他不是文成武就的小戰(zhàn)神么？不是傲視群雄聰明絕頂?shù)穆劶沂雷用?？失沒失身他自己沒感覺的嗎？

    他的智謀是在疆場上用光了，所以現(xiàn)在是個傻子不成？鬧成這樣，可如何收場！

    見明琬臉色幾經(jīng)變化，明承遠(yuǎn)忍不住問道：“你提到的褥子，是如何回事？”

    明琬將那晚的烏龍三言兩語向明承遠(yuǎn)解釋清楚，紅著臉氣呼呼來回踱步，灌了一杯涼茶也沒能平復(fù)心情。

    “不行！爹，我得去解釋清楚，不能一錯再錯！”話音未落，明琬已提著裙擺一路小跑了出去。

    “琬兒，勿要沖動！”明承遠(yuǎn)起身欲追，明琬卻早已跑出大門，不由眉頭緊皺，不知接下來等待他們父女的是福是禍。

    聞府。

    開門的是個和藹微胖的管事，自稱姓丁，聽到明琬自報的名號，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忙恭敬將明琬請了進(jìn)來。

    明琬著急，跑出了滿額的熱汗，姿態(tài)著實算不上溫婉端莊，但仍不忘整理了一番儀容，努力平復(fù)呼吸，有禮有節(jié)地問：“我不請自來，已是失禮，管事不用通傳侯爺一聲么？我可以在門外等的?！?/br>
    丁管事笑容和煦道：“侯爺和大小姐都吩咐過了，若是親家來訪，不必通傳，直接厚禮請進(jìn)便是。”

    這親昵無間的“親家”二字，刺得明琬如芒在背，像是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似的。

    明琬心事重重，跟著丁管事進(jìn)了偏廳，立即有侍婢奉上各色珍奇的糕點瓜果和茶水，慢慢擺了一大桌。

    丁管事道：“請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告知夫人和侯爺?！?/br>
    初來乍到，明琬也沒好意思落座，目送丁管事和侍婢們逐一退下，便好奇地打量起廳中的布局來。

    “聞致，聽聞你要定親了？”廳后的院子里隱約傳來了少年們爽朗的調(diào)笑聲，“怎么回事啊，哪位天仙把咱們小戰(zhàn)神的心給偷走啦？”

    “誒，并非偷心，而是偷身。”這個玩世不恭的聲音十分耳熟，應(yīng)該是沈兆。

    “別說了！”聞致氣急敗壞的聲音，“不許再提此事，尤其是你！沈兆！”

    “怎么不能提？大喜之事還瞞著兄弟作甚？”

    “就是就是！誰家女子如此慘，要落入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冷面戰(zhàn)神手里，辣手摧花……哈哈哈哈！”

    他們的談笑聲著實太過扎耳，鬼使神差的，明琬出了廳堂，尋聲繞過回廊，透過月洞門可見中庭一花廳，花廳中數(shù)名錦衣少年或站或坐，聊得正歡。

    “明家？沒聽過，長安有這號世家么？”

    “明姓少見，莫非是外地望族？”

    見他們連明家的名號都沒聽過，聞致越發(fā)煩悶，專心給手中的弓弦上油，懶得搭理他們。

    “不是長安世家，也非外地望族，而是太醫(yī)署的七品醫(yī)官之女?！鄙蛘仔χ迳显挘牧伺穆勚碌募绲?，“這可是比話本折子都離奇的緣分，老天的旨意，派個妙手回春的小醫(yī)女來治治咱們小戰(zhàn)神的臭脾氣……”

    “夠了，有甚取笑的？”聞致皺眉打斷眾人善意的笑鬧，繃著一張俊臉，道，“就當(dāng)是完成一個任務(wù)，將她娶回來供著?！?/br>
    “莫非是為了打消天子的忌憚，故意尋個無權(quán)無勢的姑娘成親？”有個溫文爾雅的少年笑著猜測。

    “也就姚進(jìn)聰明幾分?！甭勚聦⒋蚰ズ玫墓敢桓b入箭筒中，順著話茬隨口道，“完成此事后，將來再納上七、八個溫柔美妾……”

    少年們談?wù)摰脑掝}無非是這些，說話沒個分寸。明琬聽不下去了，心中急于解釋的焦灼全化作了慍怒，從月洞門后走了出來，在花廳前站定。

    霎時，廳中少年們的爽朗笑聲戛然而止，聞致倏地站起身來，因動作太匆忙撞倒了凳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

    良久的死寂。

    “你……你如何在這？”聞致面色僵硬，望著她強自驕傲道。

    “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那天晚上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世子不必娶我，我也不會嫁你?！?/br>
    明琬攥緊了衣袖，當(dāng)著眾人的面昂首沉靜道，“這個任務(wù)，你去找別人去完成吧！”

    話一出口，眾人的神情當(dāng)真是精彩極了。但這一切都與明琬無關(guān)了，她抿了抿唇，扭頭就走。

    沈兆最先反應(yīng)過來，曲肘頂了頂臉色鐵青的聞致：“還愣著作甚？去追啊！”

    第85章 番外（四）

    明琬從月洞門出, 剛轉(zhuǎn)入回廊，便聽見身后傳來了沉穩(wěn)的腳步聲。

    她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加快了步伐，身后跟來的那人也疾步而行, 在回廊拐角處追上了她。

    “喂！”聞致踩著廊柱騰空而起, 一個鷂子翻身落在她面前, 擋住了去路。

    “喂你個頭, 我沒有名字的么？”明琬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換個方向往回走。

    “明琬！”不知是方才跑得太急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聞致清俊的臉上帶著些許薄紅，急促道，“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br>
    明琬停了腳步，回身反問道：“我說得不夠清楚么？”

    聞致筆直地站在她面前，暗紅的武袍張揚無比，皺眉壓低聲音道：“就算是說氣話，也要注意場合吧？男人們私下開開玩笑本就無傷大雅，你何必動氣？如此小肚雞腸，如何入我聞氏族譜？”

    明琬氣極反笑，“哈”了聲道：“你以為, 我方才是在說氣話，欲擒故縱？人人都要覬覦你家族譜上的一個名分？”

    “喂，差不多行了！”聞致撇過頭, 靠著廊柱冷淡道, “不要名分，你做妾也好外室也罷，我是無所謂。”

    應(yīng)付眼前這個自大的家伙, 簡直比應(yīng)付脾氣最糟糕的病人還要麻煩！

    “我再說一遍，那晚我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我不要你負(fù)責(zé)，也不想成為你的擋箭牌或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任務(wù)’，你別一廂情愿了！”

    “就算是我方才失言說錯了話，你也當(dāng)著外人的面羞辱我了，還沒鬧夠？我……”

    他頓了頓，幾乎是紅著臉咬牙切齒道：“我不要面子的嗎？”

    明琬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到聞致面前站定，望著他的眼睛道：“聽著聞致，你醒來的時候沒有穿衣裳，是因為我給你潑了三盆冷水降火，衣裳全濕了，我怕你傷寒感冒，所以才將你的衣裳脫了！那晚我太累，趴在榻邊睡著了，不知怎么醒來時就到了榻上……但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聽了她的解釋，聞致面上的血色漸漸褪盡，盯著她道：“你說什么？我明明瞧見床榻上有血……”

    “那是你自己的血！”明琬的視線落在他勁瘦的腰肢上，氣鼓鼓道，“當(dāng)時你腰上有刀傷，忘了么？”

    死一般的沉默，連空氣都充斥著尷尬二字。

    聞致的樣子看上去非但沒有輕松些許，反而越發(fā)冷硬凝重，臉僵得幾乎要泛出綠光來，半晌咬牙啞聲道：“既如此……你為何不說清楚？”

    明琬反唇相譏：“你也沒問哪，誰知道你表面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一個人，腦子里竟想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何況，我今日就是來向你解釋一切的，誰知撞上這么一出?！?/br>
    聞致冷淡清高的俊顏有了一瞬的龜裂。

    他胸膛起伏，像是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忽的抬手狠狠薅了一把廊外盆景樹的葉子。明琬懷疑，若不是顧及她在場，這位羞憤交加的“小戰(zhàn)神”一定會氣得當(dāng)眾表演一個倒拔垂楊柳。

    但他沒有做任何出格之事，只是將唇抿成一條白線，握拳轉(zhuǎn)身，背對著明琬啞聲道：“你走。”

    極度的難堪與羞恥磨去了他話語中的鋒芒，使得他的嗓音沙啞無比。見明琬沒有動作，他壓抑著情緒，加重語氣道：“走！”

    明琬遂不再管他。

    回偏廳時正巧碰見前來尋她的丁管事，隨后明琬拜見了宣平侯夫人和聞家阿姐，向她們說明了情況。

    說來也是奇怪，方才面對聞致時她尚且鎮(zhèn)定自若，但面對說話溫聲細(xì)語的宣平侯夫人和聞家阿姐，她反倒忐忑起來，尤其是硬著頭皮解釋清楚誤會后，看到兩位大美人臉上的驚愕與失落，越發(fā)覺得于心不安，好像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但宣平侯夫人并未苛責(zé)什么，反而細(xì)聲安慰她許久，說這件事是自家兒子的錯，要等侯爺回來商議后再做決定，定會給明家一個合理的交代。

    明琬出了宣平侯府的門，如釋重負(fù)，心想她和聞致都真夠傻的，竟然把事情鬧到這般田地，就是不知宣平侯會不會記仇，排擠明家……

    釋然過后，悵惘與擔(dān)憂也接踵而至。

    宣平侯的答案來得很快，過了五六日，便差丁管事親自送來了帖子，邀請兩家人于十六日在望月樓小宴。

    “阿爹，我不想去，太難堪了！”赴宴當(dāng)日，明琬無精打采地趴在案幾上翻看醫(yī)書，一想到要見聞致那張冰冷自傲的臉便渾身不自在。

    “此事還是當(dāng)面談清較為妥當(dāng)，總拖著不解決，會耽誤你正經(jīng)的姻緣?！泵鞒羞h(yuǎn)穿上了自己最體面的衣裳，坐在明琬身邊勸道，“何況聞家禮數(shù)周全，想來也是通情達(dá)理，爹也會陪著你，給你撐腰，不讓你受委屈?！?/br>
    說到底，她只是醫(yī)官之女，有何資格拒絕高門大戶的邀請呢？

    明琬不想給父親添麻煩，只好起身回房梳洗，換上一襲淺碧色羅裙，鬟發(fā)上點綴著輕靈的珠花，不施脂粉已是天然純凈，清清落落地隨父出行赴宴。

    望月樓被提前清場了，清凈雅間內(nèi)，聞家人已先行一步到齊，不僅宣平侯父子在場，連聞雅和沈兆夫妻亦在。

    明琬隨父行禮問安，聞致站在宣平侯身側(cè)，一襲暗青色的武袍勁挺無雙，亦起身朝明承遠(yuǎn)拱手回禮，自始至終沒有看明琬一眼，冷得像是一座俊美無儔的冰雕。

    宣平侯坐姿如松，依舊是中氣十足，開口道：“按禮，本該邀請明公和令嬡來寒舍小宴一場，但又怕旁人見了會多生口舌，有損令嬡清名，只好讓明公屈尊來酒樓私談?！?/br>
    明承遠(yuǎn)不卑不亢，頷首道：“令侯爺費心了?！?/br>
    “都是我家小子不省心，未弄清實情致使?fàn)窟B了令嬡……”說著，宣平侯面色瞬間沉下，轉(zhuǎn)首喝令聞致道，“臭小子，還不給明公和明姑娘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