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李緒整個兒端起湯藥一飲而盡,苦得幾欲作嘔,但他乖乖將那股不適之感壓了下去,憋得眼淚都出來了,卻仍笑著,拍了拍身側(cè)的位置道:“快,坐過來?!?/br> 姜令儀躬身站著未動:“奴婢站著說便是。” “你聲音太小太輕柔啦,坐過來吧小姜,我仰著頭看你會脖子疼。”李緒拉著她的手,不顧她略微僵硬的身子,將她牽至身側(cè)的位置跪坐。 姜令儀不會講故事。她生而就是個無趣之人,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看書與治病之上,搜腸刮肚許久才想起一個“治駝致死”的故事:庸醫(yī)用巨石疊壓駝背者,將其駝背硬生生掰直,駝背不駝了,人也沒氣兒了……以前做藥園生時,醫(yī)正們常用這個故事告誡他們,為醫(yī)者當(dāng)心懷濟(jì)世之志,不可失責(zé)盲從、草菅人命。 姜令儀講得平淡無奇,一個故事完畢,忽覺肩上一沉,李緒竟是歪頭枕著她的肩睡著了。 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連空氣都散發(fā)出一股子蓬勃明媚。雕窗嵌住殿外的一方樹影晴空,淡金色暖陽斜斜照入,落在李緒安靜乖巧的睡顏上,于是墨發(fā)、緋唇、近看無暇的皮膚,都仿佛發(fā)光似的透亮起來,蘊(yùn)著光的溫暖,柔和得不像話。 他手中還抓著一只泥塑的馬兒,姜令儀僵硬片刻,試著挪開自己的身子,卻被他抓住手抱得更緊些。 “母妃……”李緒囈語,喚的仍是早已故去的穆昭儀。 拋卻其他不談,李緒是個很乖的病人,姜令儀于是僵著沒動了,湫水般的目光投向殿門處的一線暖光,久久凝神。 …… 林晚照又來了。 那是個弱不禁風(fēng)甚至是有些陰柔的少年,第一次見他是在李緒落水后,姜令儀換了濕冷的衣裳,親自熬了湯藥送去李緒榻前,就見屏風(fēng)后站著一道孤寂清瘦的身姿,青衫墨發(fā),露在廣袖衣袍外的手指有著近乎病態(tài)的纖細(xì)蒼白,若不看衣著和微微凸起的喉結(jié),說他是個女子也絕對有人相信。 聽到腳步聲,青衫少年轉(zhuǎn)過一雙漆黑如墨的眼來,朝姜令儀輕輕頷首,而后復(fù)又轉(zhuǎn)過頭去,望著屏風(fēng)后昏睡的李緒。 他沉默寡言,眼睛深且空洞,像是藏著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反倒顯出一股死寂的虛無來。 “殿下還未好么?”林晚照問,連聲音都比一般少年陰柔。 姜令儀悄悄抬眼環(huán)顧四周,見林晚照望著自己,這才回答道:“還未?!?/br> 林晚照什么也沒說,起身走了。 “林公子啊,原是費盡心思結(jié)交了宣平侯世子,不知和咱們大殿下有何淵源,偶爾會悄悄前來探望,可是大殿下壓根不記得他。” 宮女蕓兒執(zhí)著雞毛撣子,意興闌珊地掃著木架上的塵灰,朝用小秤配藥的姜令儀解釋道,“大家都說這個憑空冒出的謀士林晚照神秘得很,我看不見得,他根本就是腳踏兩只船,宣平侯世子和大殿下都不落下?!?/br> 姜令儀并不贊同蕓兒的見解。李緒已經(jīng)傻了,毫無奪嫡的希望,三皇子李成意一家獨大,他又何須多此一舉,游走于三皇子和大殿下之間?全力效忠三皇子豈非更好? “殿下還未好么?”這次,林晚照還是這句話,平靜地問姜令儀。 姜令儀于心不忍,仍是搖頭:“額上的傷好了,心智卻未恢復(fù)?!?/br> 林晚照依舊不多說一言,頷首離去。 “小姜,你看!”李緒光著腳從榻上下來,獻(xiàn)寶似的將新得的玩物展開給姜令儀看,“方才那個姓林的人給我?guī)砹诉@把扇子,是宮里從未見過的樣式,你喜歡嗎?” 那是一把烏金骨扇,鋒利且森寒,不用觸摸便知它該是怎樣徹骨的陰涼。霎時間,眼前似有無數(shù)碎片走馬燈似的交疊涌現(xiàn),想要抓住一抹瞧個清楚,卻怎么也留不住那些稍縱即逝的模糊畫面。 一股懼意自心底涌起,姜令儀倉皇后退,白著臉搖頭:“不,殿下,我不喜歡!” 李緒很喜歡這把扇子,傻了腦袋的人心思單純,總以為他喜歡的小姜也定然喜歡,想送給她,未料卻將她嚇得魂不守舍。 烏金骨扇被哐當(dāng)一聲擲出門外,李緒手足無措,圍著姜令儀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焦急道:“好,不喜歡!我們都不喜歡!我已經(jīng)把它丟出去了,小姜別哭,別害怕!” 說罷,他尤不解恨似的,大步跨出殿外,赤著腳就要踩那柄扇子,口中不住道:“都怪你,都怪你!” 姜令儀和殿外值守的小太監(jiān)匆忙向前拉住發(fā)脾氣的李緒,這才免于傷到他的腳。她隱約記得,這扇子藏著利刃,刃上有劇毒,碰傷了是要出人命的。 太監(jiān)們心驚膽戰(zhàn):“哎喲殿下,使不得?。∧煌纯鞗_下人們來,何必傷了自己!” “你!去將這勞什子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萬不能出現(xiàn)在我面前!”李緒一邊抬腳穿鞋,一邊氣呼呼命令小黃門,又小心翼翼地瞥向姜令儀,“你好點兒了么,小姜?” “我……我去看看爐中的藥?!苯顑x找了個借口,避開李緒的視線,匆匆行禮退下。 當(dāng)晚,姜令儀又開始做那些噩夢,這一次,夢中是七萬人身死異鄉(xiāng)的慘烈。 “李緒”“小姜”“骨扇”……一切,都似乎在慢慢應(yīng)驗,令她惶惶難安,偏又無處訴說。 姜令儀再次陷入了無解的境地,不知該怎樣做才能避免那些噩夢繼續(xù)侵蝕。她性子內(nèi)斂含蓄,一有了心事便想尋個安靜的地方將自己藏起來,接下來許久,除了必要的診治外,姜令儀刻意減少了與李緒的會面。 但李緒一如既往地纏著她,沒有絲毫被疏離的怨懟,他甚至壓根沒有感覺到姜令儀的疏遠(yuǎn)。 他出去蹴鞠,會將開放得最熱烈的一束紫薇花折回,跑得熱汗淋漓地遞到姜令儀面前;他去參加御宴,會將最好吃的糕點偷偷藏在懷中帶回,滿眼晶亮地對姜令儀說:“小姜,吃呀!” 他約姜令儀去高樓上看星星,但那夜天陰風(fēng)大,云層很厚,根本沒有星辰可看,他就賭氣般命人買光了整條街的天燈,不厭其煩地一只只點燃,送上天際…… 群山綿延,曠野平闊,上百只天燈映著黛藍(lán)的夜空,構(gòu)成一幅如夢如幻的畫卷,風(fēng)一吹,天燈飄蕩,恍若星河流淌。 姜令儀父母早亡,幼年便寄人籬下,即便入了太醫(yī)署也是不起眼的那一個,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愿意為她傾盡所有,只為博她一笑。 她也曾問過李緒:“殿下為何,要對我這般好?” 李緒依舊是那副傻傻的模樣,笑著說:“不知道,只是第一眼看小姜就覺得親切,想讓小姜開開心心的!” 七月底,大捷,大晟的領(lǐng)土擴(kuò)充至雁回山外。 宣平侯父子得勝歸朝,皇帝為他們在宮中設(shè)了慶功宴,宴請百官國戚。 “小姜,你也去赴宴吧!宴會上好多好吃的呢!”李緒異想天開,眼巴巴地望著姜令儀。 “殿下,萬萬不可!”掌事太監(jiān)及時現(xiàn)身制止,苦口婆心道,“姜侍醫(yī)只是無品醫(yī)女,并非誥命或是貴女,怎能赴宴?” “住嘴!我說小姜能去就能去,你們都嫌棄我是個傻子,只有她是最好的?!闭f著,李緒轉(zhuǎn)頭看著姜令儀,認(rèn)真篤定道,“別怕,我會想辦法的?!?/br> 雖說壞了腦袋,李緒在某些方面還真是敏感得可怕。 他到底是皇子,皇子要帶什么女子赴宴是他自己的事,禮部很快同意了。姜令儀從未見過那般大陣仗,不免有些緊張,又想起許久不曾見明琬,便細(xì)聲懇求道:“奴婢木訥膽怯,能否請求殿下,讓奴婢的好友同行作伴?” 李緒笑著狐貍眼彎彎,清朗道:“當(dāng)然可以!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會替你實現(xiàn)!” 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姜令儀心中莫名一顫。 宴會上,李緒出事了。 他不知被何人騙至了冷僻的攬霞殿,那是穆昭儀身死之處,然后被人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再次撞破了腦袋。 推李緒的罪魁禍?zhǔn)姿坪醪⒉幌胍悦?,逃離現(xiàn)場時還用一塊帕子替他止了血。 一片混亂。姜令儀按壓止血時,似乎瞥見了假山后林晚照的身影,等她再定睛去看時,假山后空空如也,那道詭秘的身影又消失不見…… 天子不想驚動御宴,將李緒受傷之事壓了下來,倒是姜令儀和太醫(yī)們一頓忙,好不容易才將昏迷的李緒送入云英殿休養(yǎng)。 李緒昏迷了一整夜,身為侍醫(yī)的姜令儀便煎藥換湯,照顧了他一整夜。靜謐安詳?shù)囊梗沟盟虝旱赝鼌s了所有困擾和噩夢的糾纏。 不知何時趴在榻邊睡著了,被清晨第一縷透窗的晨曦刺醒。姜令儀緩緩睜眼,正巧對上一雙細(xì)長上挑的狐貍眼,就這樣定定地望著她,像是跨過幾世生死,橫亙滄海桑田。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接到貓貓了,很粘人的小可愛,花了一個晚上安撫它,引導(dǎo)和我家狗子相處~所以這章是我家貓貓寫的,小粉爪第一次碼字還不太熟練,大家多多擔(dān)待~(狗頭) 第92章 番外(十一) 李緒醒來后什么話也不說, 只是靜靜地望著姜令儀。臉還是那張臉,復(fù)雜的眼神卻沒由來讓人覺得陌生,像是一望不見底的深淵, 誰也不知道那團(tuán)暗色的迷霧下藏著什么。 姜令儀有些擔(dān)憂。李緒本就傻了,此時傷上加傷, 莫不是連話也不會說了? 她傾身仔細(xì)查看了一番李緒腦袋上的傷處,又伸手探了探他的脈象,輕柔細(xì)致道:“殿下何處不適?” 李緒不語, 伸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令人心驚的力度。 姜令儀遲疑喚道:“大殿下?” 李緒笑了, 很輕的笑,風(fēng)輕云淡道:“真好,小姜。” 李緒這副神態(tài)著實太熟悉了,和夢里的那人一模一樣。姜令儀猛地抽回手,幾乎立即站了起來,以一個防備的姿勢看著榻上的李緒,渾身血液倒流。 “你……不是大殿下?!苯顑x神色倉皇, 不知為何脫口而出這樣一句。 那個憨傻的李緒不會流露出這般氣定神閑的模樣,不會用那般復(fù)雜的語氣喚她“小姜”……那個傻了的李緒, 永遠(yuǎn)是輕快的、赤誠的, 說話時尾音上揚(yáng),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孩童模樣。 李緒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許。 他不知在揣度什么, 伸出修長的指節(jié)碰了碰額上的繃帶,眉頭微皺,很快松開,看著驚魂未定的姜令儀,許久平淡道:“小姜可曾想過, 或許,我本該就是這般性情。” 姜令儀不敢想,那是一個她無法接受的真相。 仿佛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就在姜令儀按捺不住想要逃跑時,李緒忽地眉開眼笑,大聲道:“我騙你的,小姜!” 姜令儀愣住,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該歸屬何方。 李緒又恢復(fù)了往日呆傻幼稚的模樣,得意洋洋地坐起身,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拍手看著姜令儀:“我裝得可像了!小姜定是被我騙過去了,以為我病好了,是不是?” 姜令儀真是被他嚇住了,聞言徐徐松了口氣,白著臉正色道:“殿下,不可以開這種玩笑?!?/br> “小姜,你不喜歡嗎?”李緒顯出忐忑的樣子,小心翼翼道,“我以為你希望我好起來,所以才開了個玩笑……小姜不希望我好么?為何會這般害怕?” “照顧好殿下的身子,為殿下配藥侍疾是奴婢的本分,奴婢當(dāng)然希望殿下好起來?!苯顑x道,“只是這般捉弄人,萬不可取。” “好,以后不會了!”李緒又流露出了那種小動物般的濕漉漉的眼神,叫人不忍苛責(zé)。他額上的繃帶還滲著血,身子前傾,弱聲道,“這里只有小姜真心待我好,不計較我的病,小姜會永遠(yuǎn)在我身邊的,對么?” 姜令儀輕輕搖頭,將微微吹涼的湯藥遞至李緒面前:“等殿下出宮建府,搬離宮中,奴婢自然不能再跟著去了。” “……”眼睛瞬間濕紅,淚光如雨撲簌。 姜令儀軟了心腸,無奈道:“若殿下聽話乖巧,事情能有轉(zhuǎn)機(jī)也未可知……殿下快把藥喝了,涼了會更苦?!?/br> 李緒接過藥碗,喝藥時,眼睛亦是望著姜令儀,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姜令儀收拾完空碗準(zhǔn)備離去,卻被李緒拉住了腕子。她回首,對上了一雙無聲挽留的眼睛。 姜令儀對他的依賴習(xí)以為常,安撫道:“好好休息,殿下。” 寢殿的門扉關(guān)上,隔絕了清透的光線,屋內(nèi)一下子暗了下來。 李緒那雙孩童般天真的眼眸也跟著暗了下來,暈開一團(tuán)深不見底的墨色。他抬手,對著窗欞觀摩著自己那雙年輕白皙的指節(jié),而后輕輕一笑,帶著莫大的饜足。 小姜還是這般好騙,但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騙她了。 午后,皇帝派了人過來詢問墜樓的細(xì)節(jié),李緒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皇帝沒有法子,草草處理了李緒身邊幾個不得力的小太監(jiān),此事就算揭過。對于一個日理萬機(jī)的帝王而言,肯花在傻兒子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憐。 八月中,明琬很苦惱,清秀的五官都快揉皺成一團(tuán)。 “還不是因為聞家總提定親之事?”中秋午后,剛從聞家赴宴歸來的明琬愁眉苦臉地漫步在市集街道。 姜令儀與她并肩而行,溫聲笑道:“聞家三番五次上門求親,誠意已是頗足了。琬琬,還記得我曾經(jīng)說過的夢么?你和聞家世子,說不定就是前世注定的姻緣呢!” “孽緣還差不多,你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我才不會信呢!何況,聞致是要北上打仗了,阿爹說他們從軍之人每逢大戰(zhàn),都會弄一件喜事討吉利,留個香火什么的,怕是與‘誠意無關(guān)’?!?/br> “又要打仗了?” “嗯,聽說是突厥不知為何突然來襲,連奪我朝三座城池,來勢洶洶呢!” 明琬伸手拂過街邊攤位上懸掛的一排流蘇結(jié),重新振作精神道:“不說這些了,姜jiejie好不容易有一天清閑日子能出宮,應(yīng)該開開心心度過。不若這樣,我?guī)闳ネ聵浅栽聢F(tuán)子,再去慈恩寺燒香求簽,可好?”